方鹤琴
归来
我父亲方克光,于1936年出任芒市安抚司署代理土司。1945年,他出走缅甸腊戍、勐浪等地,开办了锯木厂,并经营珠宝生意,生活相当富裕。
1949年底,父亲的老朋友朱家璧将军几次来信,讲述国内形势和共产党对待民族上层的政策,劝父亲归来。父亲犹豫再三,决定我与母亲先回芒市老家看看。大约两个月以后,解放军和工作队相继进驻芒市,解放军的卫生队就住在我们家里。最初,我和母亲都很害怕,存着戒心,见他们就忙着低头赶快避开。可这些兵很和气,不但不乱拿家里的东西,还经常帮我们扫院场、挑水、劈柴……一切的一切,我们母女俩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此前,芒市土司——我的堂兄方御龙听信反动宣传,避往缅甸,芒市司署已陷于瘫痪。在这种情况下,解放军首长和潞西县领导多次来我家看望母亲,诚恳地请其转告父亲,尽快回国担任土司代办,主持芒市司署。母亲被诚意所感,接二连三地写信、带口信去缅甸。这些信像一支支兴奋剂,使父亲彻夜不眠。他怀念故乡、思念乡亲,在党的团结民族上层的政策感召下,终于下决心舍弃了国外的生活条件,于1950年5月返回祖国。但是,父亲也留了一手,即安排小妈方爱德继续留在缅甸勐浪,为的是脚踏两只船,以防有变。
回到芒市以后,父亲受到驻军首长和地方领导的热情欢迎,就任芒市司署代理土司。父亲对解放军纪律严明,对地方干部艰苦廉洁非常满意。他出来讲话了。当时,老百姓害怕解放军,民族隔阂很严重,而土司代办出面宣传共产党的民族政策,可就十分起作用了。父亲还自告奋勇写信给跑往国境边界、脚踏两只船的遮放土司多英培、瑞丽土司衍景泰及干崖土司、梁河土司,谈自己的切身体会,晓以大义。
父亲为人精细开明,他回归祖国接任代理土司,为边疆的稳定、为民族的团结做了一些工作,被党和政府所器重,先后任云南省民族事务委员会委员、保山专区联合政府副主席、潞西县联合政府协商委员会主任委员。
遇险
1950年秋的一天,解放军第四十一师师长查玉升奉中央领导之命,专程从保山来到芒市,热情邀请父亲赴北京参加国庆一周年盛典。但父亲还没有决定去不去北京,谣言却出来了:“方代办去北京以后,就再不能回芒市了!”“共产党的话信不得!”几位半信半疑的好心父老,也悄悄地到家里来劝告父亲:“要三思而行啊!”他们还讲了段历史:早年干崖土司刀安仁一去北京,就被关入汉人监狱里,至死家里人都未得见一面……他们还说:“北京是过去皇帝居住的地方,傣族人去不得!”
既没有听信敌人的谣言,也没有接受亲友的劝告,父亲告诉查师长,他感谢共产党中央领导人的盛情,并表示十分荣幸地接受这一邀请。
我很幸运,父亲让我随他一起赴京。我是父亲原配夫人多云仙所生,是长女,当年18岁。因长期跟随在父亲身边,在缅甸读书,父亲对我是既娇惯、偏爱而又信任。到祖国的首都北京去!北京是什么样子?那几天,我沉醉在欢乐里,连晚上睡觉都会笑出声来。母亲在欢喜中又带几分担忧,她按照父亲的吩咐,买来许多彩色毛线和丝线赶织了傣锦和“筒帕”,好让我们带到北京,敬献给党和国家领导人,表达傣族人民美好的祝愿。
9月上旬,我们从芒市出发,我换上一套灰色的、很时髦的解放服,父亲穿着崭新的呢子中山装。同行的有保山专署专员王以中等领导,一共是四辆汽车。当我见第一辆、第四辆吉普车旁边都是背着枪的解放军,便悄悄问父亲:“这些解放军也和我们一样要去北京观礼吗?”旁边送行的查师长听见,笑着解释说:“他们是护送的警卫人员,要把你们送到昆明呢。”父亲对查师长说:“查师长亲自护送,叫我深为不安哪!”查师长说:“方代办别这么说,送方代办去北京观礼,是中央领导亲自布置给我的任务,完不成任务我会挨批评的!”说罢拉开了轿车的门,请我父亲先上车,王专员和随父亲去观礼的堂弟方伯龙等人登上了第三辆车。小小的车队出发了,查师长和父亲并肩而坐,亲切交谈,我感到这位将军不甚威严,倒是相当的和蔼、可亲。
这一天,天气不是很好,车队过了南天门到达龙陵县附近,天空就布满了又黑又浓的云块,雨点不断落下来。山回路转,下午车队进入保山县境“七〇七”公里处,前面警卫人员乘坐的吉普车忽然停下,原来一具横躺着的、身穿解放军衣服的尸体挡住了去路。我紧张地看看周围,没有村寨,没有行人,公路两边摇晃的树木被雨点打得沙沙作响,对面是大山,长满黑乎乎、阴沉沉的大树……面对此情此景,我立即产生了一个不祥之兆:“今天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我害怕地看着查师长走到尸体旁边,只蹲下去看了看,随即迅速、果断地大声命令:“散开!准备战斗!”话音刚落,从对面山上的森林里就“啪”“啪”地响起了枪声……原来,残匪不知怎么得到了这个消息,即策划在途中横尸公路伏击车队,杀害查师长、王专员和父亲,以图制造骇人听闻的政治事件,破坏民族团结,破坏边疆的稳定。
残匪居高临下,“乒乒,乓乓”地朝着我们开枪。堂弟方伯龙捂着小腿蹲在地下,他中弹了!警卫部队迅速开枪还击。我看得很清楚:查师长一面命令部队猛烈射击,一面迅速拉起我父亲的手,快步跑向公路旁边的坑洼里,把父亲安置在隐蔽处。然后,他又回到公路上,从一个警卫人员手中拿过一支冲锋枪,镇静自若地射击残匪。
我平素胆小,看见别人放爆竹都吓得捂耳朵。子弹像下冰雹似地打落在车子周围,我想下车跑去找父亲,但又不敢。可我总不能丢下父亲哪!这样一想,我的胆子又壮了起来,决定不顾一切地去找父亲。我刚把门打开,头和半个身子探出车,脚还没有落地,“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打来,好像擦着头飞过去似的,吓得我赶快缩进车内,急急忙忙卧倒,心在“扑通,扑通”地乱跳。车子被子弹打中了,幸喜没有伤着我。
正在这时,查师长的警卫员端着枪,猫着腰,几个箭步蹿到汽车跟前。他一把拉开门,见我卧着,便急忙小声说:“快起来,方代办他们在下边。”边说边抓住我的胳膊就跑。这位解放军让我朝里边而他自己朝外边,很明显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我。很快,我到了父亲身边。但很遗憾,对这位用自己身体掩护我的解放军战士,我事后不但没有打听一下他的名字,甚至连他长什么模样也没有看清楚。
残匪非常狡猾,他们见解放军人少,持枪的只有八九个人,而自己有六七十人之众,又据绝对有利的地势,便疯狂地向我们扑过来。我们躲在坑洼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残匪的喊叫声。残匪步步逼近,狂叫声越来越大。我父亲虽曾被日本侵略军投入集中营,以后又被国民党军队扣押,但经受的只是精神磨难和政治打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真枪实弹的战地厮杀场面,所以吓得微微发抖。他嘴里喃喃地说:“灾难哪!灾难哪!”我紧紧拉着父亲的衣角,在万分焦急中只有一个信念:生和死都要和阿爹在一起!查师长看到情况十分危急,命令警卫员把我父亲转移到更安全些的地方去。我父亲站立不稳,不能行走,那位警卫员就去背父亲。查师长则迅速从一个战士手中夺过一挺轻机枪,边扫射边冲上前去,以掩护我们转移。警卫员背起父亲往公路下边的山沟里跑去。我跟在后边跑,边跑还边回头看查师长,我觉得这时候的查师长和到我们家时候判若两人。那时候是亲切和蔼,现在才显出猛将本色。
我们很快到了较为安全的地方,而查师长却处在了万分危险的境地。子弹密密麻麻地落在他周围,把石头、土块打得乱飞,查师长身边既没有一棵可以隐蔽的树木,也没有一个土丘,只是一片光秃秃的高地。查师长就站在这块高地上,端着机枪朝着残匪猛烈射击、射击!警卫部队见自己的师长如此奋不顾身,顿受鼓舞,一个个像猛虎般地迎着敌人的子弹冲了上去……
直到下午7时左右,残匪终被我猛烈的火力击退了。查师长把机关枪还给那位战士,一路小跑来到我们隐蔽的地方,一蹴跳下坑,拉起我父亲的手,带着歉意地说:“方代办,让你受惊了!”又拉起我的手问道:“小姑娘,没有伤着吧?害怕吗?”我回答:“我没伤着。”父亲也感激地说:“师长辛苦了!”查师长开心地笑笑说:“方代办父女命大呀!可能是菩萨保佑吧!”我父亲站起来,一把拉住查师长的手,激动地说:“不是菩萨保佑,而是托师长的福啊!”查师长十分高兴地笑着说:“应该说托共产党的福啊。我是执行上级的命令,护送方代办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嘛!”我听着他铿锵的声音,心里产生了崇敬的感情,父亲大概和我有同感。
来到保山县城也是第四十一师师部驻地,师首长和同志们把我们待如上宾,招待十分周到。我和父亲睡在师长家隔壁,由于白天遇匪受惊,夜里我发烧、做噩梦、说胡话。我梦见残匪把我捉去了,大哭大叫起来。父亲把我叫醒,我非常害怕地问父亲:“阿爹,我们还走不走呀?不要走了!”父亲亲切地回答我:“有查师长和我们在一起,你什么也用不着害怕。”听了父亲的话,我脑子里立即出现了查师长勇猛的样子,放心地睡去了。
住在保山期间,查师长常和父亲谈心,并对我们说:“你们有什么不了解的事,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我倒是有一个疑问呢!我每天爱看解放军集合、排队,一人一个碗,唱完歌就开饭。我就发现师长的夫人张天祥阿姨,也拿着一个碗,站在女兵队列里唱歌,也蹲在地上,八个人围着吃一大盆菜。可是,我们每天吃饭,都是师长和其他首长陪着,一桌子的菜。我想不通:“师长对我们讲男女平等嘛,为什么对张阿姨就不讲平等呢?”于是我问查师长:“张阿姨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吃饭?师长不和张阿姨讲平等。”一句话,逗得查师长哈哈大笑,父亲也笑了。查师长说:“小姑娘,你问得好!我只能答复你说:她还不应该享受这些待遇哩。”我又问:“那我们为什么能跟师长同桌吃饭呢?”师长说:“你们是赴京观礼的代表,是党中央的客人哪!懂不懂?”
待方伯龙堂弟伤愈后,查师长和他的警卫人员又陪我们一行离开保山,把我们送到昆明。在昆明临别时,查师长握着父亲的手说:“等方代办观礼归来,我再来接方代办回芒市去。”我父亲紧握着查师长的手,连声说“谢谢”。
在昆明期间,父亲经常和我讲:“是从查师长身上看到了共产党的高尚精神,打垮了我‘脚踏两只船’的谋略。”当时我还小,不懂得“脚踏两只船”是边疆历代土司用以对付封建皇帝、国民党政府的一种谋略手段。
观礼
父亲带领我们一行踏上赴京的坦途。从昆明乘飞机抵达重庆后,邓小平宴请了我们。从重庆到武汉是乘轮船,我们饱览了壮丽的长江景色,再从武汉乘火车到达北京。我们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周年盛典,毛主席、朱总司令、刘少奇副主席、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领导在怀仁堂接见了我们,父亲向他们敬献了礼品。我们还参加了盛大的国宴,记得和我同桌的是周总理。他和蔼可亲地和大家交谈,饭后还在我的笔记本上题了词。晚上,党和国家领导人和我们一起,观看了精彩的演出。
从中南海回到住处——西郊公园,已经快到午夜了。我按平时的习惯,临睡前到父亲住房问安。我推门而入,见父亲正伏在桌子上,聚精会神地写字。我近前小声说:“这么晚了阿爹还在写什么?”父亲放下笔,毫无倦意地对我说:“今天太激动了,我要把它记下来!”父亲示意我坐下,他却站起来,在房里踱着步。沉默了一阵,父亲激动地讲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我担任芒市土司代办八九年,我见过许许多多的汉官。大官、小官,没有一个不贪财,没有一个不为私利,没有一个不欺压老百姓的!县官到了土司地方就是要钱的,见面得送礼,走的时候还得送礼。要不顺从,他们就翻下脸来,罚款。记得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驻芒市的国民党第二军军长王凌云向我‘借’3万块银圆,我没有给。他恶狠狠地把我扣留在军部,不放我回家。过了几天,那个王军长又把我叫去,他问:‘日本鬼子侵占芒市,为什么你们土司不抵抗?’我忍无可忍,回答他:‘你们中央军有几十万几百万人马也阻挡不了日本兵,我这小小的土司地方,总共才有几十个兵,用什么去抵抗日本人?棍棍棒棒、弹弓泥丸能打败日本兵吗?’王军长拍拍桌子把我骂了一顿。他把我关在一间房里不准出来,里里外外派兵把守着。一面把我扣押在军部,一面派人到家里威胁限期交钱,不交就将人押送昆明。你母亲担心我的安危,哭哭啼啼,到处求情借钱。最后,不得不把祖先留下来的传家宝——一只金子做的槟榔盒,以及金首饰共100多两都拿去交给王军长。他们才把我放出来。我白天回到家,越想越担心、忧虑,一天也不能待了,连夜逃到缅甸定居下来。至于王凌云说的日本侵占芒市不抵抗的事情,是他敲诈的借口。我们还在梦中日本人就占领了芒市,我领着你们逃到乡下躲难,辗转于遮宴、轩岗、芒里、那目等寨子。后来终被日军强迫到弄么(即现在部队营房一带),其他土司也是同样,先到乡下躲藏起来,最后被迫出面的。1944年日军即将溃败时,把我们芒市、遮放、陇川土司和家属用枪和刺刀强行掳至缅甸木邦,关在芒转集中营,不给自由。后来,日军把看守集中营的士兵大都抽上前线,我们几家土司趁机约定时间,逃跑到缅甸南邓,找到中国军队。我们几家土司,男女老少步行了一个多月时间哪!驻南邓的是新一军,军长孙立人。我们几家给孙立人送了很多金子、宝石,他才派人把我们各自护送回家……”
我听着父亲的讲述,脸上挂着泪花。父亲给我讲这些的目的,尽管我当时还不明白,但这正是他从“脚踏两只船”转变成“脚踏一只船”的思想基础。
噩耗
父亲从北京观礼回来,真是感慨万千。他到处讲祖国的伟大,共产党的民族政策好。阿爹夸查玉升师长的人品好,常说:“我认识共产党好,就是从认识查玉升开始的。跟着共产党走没有错。”父亲言行一致,还把在缅甸勐浪的小妈方爱德和妹妹们接回芒市,让全家享受共产党的恩惠。父亲这个芒市土司代办,不仅积极参加祖国边疆的建设事业,还将我们两处较为宽敞、环境优美的住所,让给解放军和人民政府使用。
1953年,我从云南省民族学院调去参加云南各族各界慰问团担任翻译,赴滇西进行慰问。潞西县政府打电话找我,告以父亲病重,要我速赶回芒市。慰问团派两位战士和一位女同志送我回家。
我见父亲瘦弱、憔悴的样子,心里很难过,强作笑容向父亲问安。父亲告诉我,他患的是肺结核,领导非常关怀他的健康状况,待他病情稍有好转,能够乘飞机的时候,准备送他去苏联治疗。我白天黑夜照顾父亲,直到慰问团准备返回昆明前夕,阿爹的病仍不见好转。正在左右为难,父亲把我叫到床前,吃力地伸手抚着我的胳膊,说:“你参加了工作,阿爹一百个放心,你要永远跟着共产党走啊!明天和你们慰问团一起回昆明去吧。”
我到昆明才20多天,就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党和政府为父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芒市的机关、学校、驻军都参加了葬礼,当时的云南省省长郭影秋写下挽联:
恰值祖国解放归来君具卓识
正当边疆需人孔急我有余哀
党和政府对父亲作出了公正的评价,为了照顾我母亲,还给她新建了一幢住房。
(云南德宏州政协文史办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