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纲
20世纪20年代,我出生在北京一个没落的世家。回忆起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过年”了。
“送信儿的腊八粥”
“送信儿的腊八粥”,是当年老北京人的一种习惯说法,意思是“腊八”一过,过年的准备就要开始了。
从“腊八”以后,拆洗衣被,缝制新衣,这些过年的准备,就全面铺开了。
以后就是一些购置“年货”、应付年末开销的事。北京当时所有经营日常生活必需品的商店,几乎全有赊销的办法,多为顾主找“铺保”,购销双方立一个折子,随时将赊销金额记入折子,由购方持用;售方则将赊销情况记账,定期收账。
一般购买年货,也可在关系商店,不过一般都要在年终前结清付清欠款。
那时我爱看奶奶收拾那些杂豆,好些都是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包括糜子米、大麦米和薏仁米等,还要放些菱角米、核桃仁、花生仁、小红枣和青丝、红丝等东西,点缀得挺好看。
那时候我年纪小,常是等不及奶奶熬熟“腊八粥”就睡着了,这大都在初七的晚上。不过,次日早晨,正式喝上这一年一度的新鲜物,那还是一点也耽误不了的。
“腊八”过后,我们仍是忙着玩,也见到家里大人在不停地“忙年”。我们孩子头脑里,更多的还是盼“年”早日到来。
“要命的关东糖”
腊月二十三,是旧俗的祭灶日,老北京讲“糖瓜祭灶”,说是灶王爷在每年腊月二十三日上天禀事,各户都要备好祭品,优待他老人家一番以后,以便请他“上天言好事”,为本户多说好话;再“回宫降吉祥”,保佑本户平平安安。
我记得祭品中主要包括料香、清茶、糖瓜、草料。说是糖瓜(一种麦芽糖,乳白色,黏性大,嚼之粘牙,制成圆状小瓜形。还有一种长条形的,统称为关东糖)“要粘上灶王爷的嘴,别让他上天去说坏话”,其实如真给粘上,那连好话也说不成了。这只不过是老百姓一种天真善意的愿望和想象。
还有一个民谣说祭灶:“灶王爷,本姓张,一碗凉水三炷香……”我记得祭品中总是要包括一小盘草料(向草料铺要一把就行了),还有一小碗清水,据说都是喂灶王爷所乘骑的马用的。
有专用厨房的人家,那时都在灶旁备有灶王龛,一般是一个小木龛,内贴一张“灶王像”(一种木版水印的灶王像,灶王像左边还有一女像,是灶王奶奶),“灶王像”上还有一副对联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为:“一家之主。”
腊月二十三祭灶完毕,揭下旧的“灶王像”,到院子里焚烧,算是送他上天。过了年“请”(实际是买)一张新的“灶王像”贴在龛里,算是灶王爷上天言事回来了。再供上一年,周而复始。
没有专用厨房的人家,平常没有条件供灶王爷,只是在临近腊月二十三那几天,临时“请”来一张神像,腊月二十三晚上供祭完后焚化送上天。待到明年,还是临时再“请”再送。
孩子盼腊月二十三,起码供完灶王以后,撤下来的糖瓜、关东糖还可以分着吃。我们曾把关东糖试着在火上烧一下再吃,那又有一种新的滋味。为了关东糖,也想着过年,过腊月二十三。
旧时的腊月二十三一过,是约定俗成的商家开始索要赊销欠债的日子,一般拖欠不应超过腊月三十。经济条件较差的家庭,孩子们盼望吃糖瓜,而大人怕到腊月二十三,所谓“要命的关东糖”就是因此得来的。
灯的享受
现在人们恐怕很难想象到,20世纪30年代的北京,也算是个不小的城市了,电灯普及率竟会那么低。一般在我们所住的城南一带,大部分居民还用着煤油灯,即使是不太繁华也不算太偏僻的街道,路灯也还有燃煤油的。
那时我们住的街上,每天黄昏以后,天色在似黑未黑时,总见一个老人,背一短梯,手提一个油壶,去给挂在墙上的铁框夹玻璃长方形路灯加油,并点亮了它。这种路灯,隔一段路设一个,就是椅子圈那样的小胡同里,拐角处也有一两个。
路灯装在墙上,离地有一人多高,使一般人不登几步短梯够不到它,可能是为了安全吧,只是辛苦了那位身负短梯的老人。我没在黎明前后出去过,不知每天是灯的油尽自灭,还是黎明时也有人来熄灯。
我们虽然搬过几次家,都没有遇上过装有电灯设备的房子。使用煤油灯照明,好像已很习惯了。我从有记忆以来,就习惯于看着奶奶擦灯罩、灌灯油、在灯下做活,我也习惯于在灯下玩,在灯下看书、做功课。想让灯光更集中一些时,会在一张纸的中心,剪或撕一个圆洞,套在玻璃罩的圆筒根部,遮住上部光线,显得房间的上半部暗了,而光线都集中到下半部,灯下做活或看书就感觉亮一些。我们管这种纸制的罩片也叫灯罩。
那时我家有一至三号三种煤油灯,在使用上,好像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平时只用三号灯,用以做活和念书;特殊情况下招待亲友,人也比较多时,可以用二号灯;只有在过年的祭祀“盛典”中,才能拿出那盏最大的一号煤油灯。我每年看着奶奶在擦这头号灯罩时,心里就分外高兴。
除夕晚上,点上这盏大灯,给我的感觉是气氛庄重,祭祀时再加上香烛的光焰,那简直是气概非凡了。
除夕祭祀
每年腊月三十夜晚的年夜饭,是一家人团聚欢庆的最大规模家宴。年夜饭桌上有酒,我记得好像是大人都喝一点,我没有兴趣,一点也不喝。偶尔碰翻酒杯,酒流在桌上,用火柴点燃时产生蓝色火苗,能片刻即熄,又不伤桌面,我对这种现象倒是感觉新鲜有趣。
我家在西椅子圈住时,年夜饭以前,在北屋的中间堂屋进行祭祀活动,当时家里奶奶年纪最大,但旧礼教决定,阖家祭祀要以男性为主,因此只能是爸爸当这个主祭人了。
记得那时的陈设是:正面北墙“悬影”,靠墙条案上摆放祖先“神主”(书写名讳的历代祖先木牌位)。“影”是祖先的画像遗容。没有专门祠堂,不可能全悬。我家当时祭祀悬挂的,可能是曾祖父母的遗像,我已记不清了。
据说以前画匠为人画“影”,都是在人死以后,看着遗容“写生”,然后填入早已画成的坐式身躯像上,装束上男是靴帽袍套,女则凤冠霞帔。凭已逝人描容,自然难以传神,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影”上人物的面容难得找出有体貌丰盈的。
条案前放一八仙桌,上摆供品,除去几盘年菜以外,最主要的是一堂“蜜供”。
蜜供是由形如江米条的长方形面条炸成,外边蘸以糖稀,粘成四方形花墙式中空塔形。一堂应当是五托,高度不等,最大号的约有三尺,我家过去一般是中号的,大约有两尺高。蜜供要摆过正月十五才能撤,我们那时候总盼着撤下来时,先吃点“供尖儿”。
我家不信佛,不像有些信佛人家,过年悬挂佛像,一般供佛人家过年以一托月饼为主要供品,那是特制的厚硬月饼,一托约七八个,一个比一个小,由下往上码,摆成塔形,也挺好看。
我家那时过年除夕祭祖的同时,先要给条案右侧供着的另一个牌位行礼。那上面写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好像按祖先遗训,必须尊敬孔老夫子,以示书香人家的虔诚。
不过不是要人人行礼,成年男子和正读书的未成年人都要行礼,而且是“三跪九叩”礼。我满10岁时,也忝列读书人之列,随之行此大礼。
除去对孔夫子外,其他祭礼和拜贺,我家一律实行“一跪三拜”或“一跪四拜”,那时讲究分对象定叩数,叫“神三”“鬼四”。
除夕夜祭祖、祭孔完毕以后,再稍停接近午夜,就是辞岁叩拜了。那是按长幼之序,儿孙们向祖辈磕头,孩子们分别向长辈磕头。然后就是长辈给孩子们一点“压岁钱”,数目都不大,一般孩子都会攒下来,留着买些自己喜欢的玩具。那时是我们孩子一年来最快乐的时光。
大年三十,除去祭祀辞岁活动以外,大部分的其他时间就是玩了。
大人们有时是打打牌,或者凑在一起说说唱唱。孩子们也是各按所喜欢去想法玩好,以求熬个通宵。实际在那个时候,我始终没有能熬下来一宵不睡觉。
“新年来到,家家欢笑,姑娘爱花,小子爱炮……”这是当时俗谚。我每盼过年,主要是想尽办法地玩,“吃”还是其次。
玩鞭炮,是我童年过年时玩的主要内容之一。有一年的三十晚上,还几乎为此酿成一场大祸。
年三十夜里,院子中间常走人处,多是铺撒上些柏树枝和芝麻秸。人走在上边踩得噼噼啪啪响,据说那叫“踩岁”,图个吉利。
这些东西都是在年关前,有农村人进城来卖,吆喝为“松麻枝嘞,芝麻秸儿!”其实并不是松枝,大多为侧柏的枝叶。
初一拜年
初一没有睡懒觉的,孩子也知道早些起,虽然谁在腊月三十晚上也是睡眠不足。孩子愿意早起,都愿换上新衣、新鞋,看那些喜气洋洋的新气象。那时先要给自己的祖父母、父母磕头拜年,长辈再给孩子各一份拜年的钱。数量不多,只是为了体现点尊老爱幼的家庭气氛。
北京那时也有初五前“忌门”的旧俗,就是妇女不能出去拜年,也不能串门。
那时爸爸出去给亲戚拜年,只能是带我去。我虽然资质才华比不上姐姐们,但我“得天独厚”,是个男的。这就是男尊女卑。
初一也有亲戚来我家拜年。如果是朋友,对长辈一般也不磕头。亲戚则对长辈叩拜,我们也对客人中的长辈叩拜,自然也会有一点对孩子的馈赠。
一般初五以后,有工作的人都出去工作了,这时正是妇女串亲戚的时候,我们再出去就是随着娘出去拜年或看望亲戚了。
初二送财神
小时听说过财神的故事,旧北京附近还有五显财神庙。据说财神庙的香火很盛,爸爸小时是不是去过财神庙,我不知道,反正他一直没有带我去过,看来他对这方面的兴趣也不大。
我家那时不供财神,但也有送财神的“任务”,那是事出有因的。
老北京旧俗,每到腊月三十那天,有穷人家的孩子,在商店里趸一些“财神像”,在腊月三十下午或傍晚开始,挨门去“送财神”。
“送财神”一般是小孩站在每家的院门外,高叫:“送财神爷的来啦。”有时敲敲门再高叫几声,直到这家主人出来买上一张,或是在内高声回答:“请啦!”(表示已经买过了)这孩子才走去另找人家去卖。
那时穷人家孩子虽多,但是真正舍得让10岁上下或不足10岁的孩子出去干这个的,也并不太普遍。还有个特点,“送财神”的都是男孩,绝对没有女孩。可能一是因为封建意识,女孩不能轻易放出;二是对女人有忌讳,如果是女孩上门叫“送”,那就很难把“财神爷”送出了。
那时甚至还有一个腊月三十那天接受几位“财神爷”的现象。那是在天近黄昏,或者天已全黑的情况下,有的孩子手中的“财神爷”还没有全送出去。他们在腊月寒风中,看到天已黑下来,手头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只能继续沿街挨门去叫“送”,遇有答以“请了”的人家,他们只能以可怜巴巴的声调,以近于哀求的口吻,请求:“您再请一份吧,财神爷还怕多吗?”
门内的父母们,看到自己的宝贝们,都绕于自己膝前,等着吃年夜饭了,而门外寒风中,那可怜的童音,实在能打动人心。心软一些的,也就只好再“请”一位了。
那时的“财神爷”,实际只用上几个铜板,就可以“请”上一份。
我家临时请来的“财神爷”,好像在我印象中,当年没有受过什么优待,也忘了那两天在我家放在何处了。只是在正月初二那天,拿到院子里焚烧,算是送上天了。“财神爷”到我家,像是自动而来,又飘然而去。一年只在我家住上两天,还只是供以清风。
逛厂甸
老北京人家,可以说妇孺皆知有个厂甸,虽然说这个旧时庙会,每年只在正月初一开始开放十几天,但那是深入人心的,尤其在我们的童年时候。
10岁以下时逛厂甸,都是由大人带着去。路程不太远,由西草厂东口走进南柳巷,再拐进琉璃厂东门(那时简称厂东门),东行到南新华街,就看到厂甸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爸爸带我去厂甸时,多为买玩具。也看得出,为我所买的,也都是他幼时玩过的,或者说是他幼时喜欢过而没有能全实现了的。也可以说,为我买玩具,也能实现一些他童年的愿望。
那里摊子上的货物,都不是明码实价,大都要还价,有的甚至是“漫天要价”,遇到孩子哭闹不走,那时的价是很难落下来的。
那时给我买过的玩具有风筝、空竹、小戏剧棕人、皮影戏人、面具等,其中大都不是单件,而是逐步买齐配套的。我知道这要用去不少钱,不舍得作践而弄坏了它们。
上元节
上元节也叫“元宵节”或“灯节”,这应当算是过年的最后一天,也可以说是年后的第一个大节了。
过去过这个“灯节”,好像是京城的一件大事,据说外边是非常热闹的。爸爸常常对我们说,过去灯节外面如何热闹好看,放烟花盒子的,如何如何新奇精巧。但是一直没有晚上带我出去看过灯和烟火。
只是在记忆中有一次,忘了是谁带我,在前门外大栅栏的商店门前,看过一次悬挂着的纱灯,多是画的小说、戏曲人物故事,观灯人也不拥挤。据此分析,去的那天也不是正月十五“灯节”的正日子。
那时的玩具灯,还没有用电池的,多是以蜡烛照明,只有沙子灯,名为“灯”,实际并不点亮,只是在竹制架上糊以厚纸,上画动物形,并有可活动的部位,中间装以细沙,翻动一下时,沙子在内流动,带动灯外的部分随之活动。
我最喜欢的是走马灯,有时还不满意买来现成的,这些“行货”人物绘制粗糙,总想等长大以后,自己绘制一种更细致、更热闹、更理想的走马灯。实际后来生活了几十年,也没有实现幼时的愿望。
爸爸先是总念叨给买个羊灯,那是他幼年玩过的,后来费了很大劲儿,才买到这种过了时的灯,不过是纸糊羊形,头部是活的,可以晃动。四腿下装四个小轮,中间点上蜡,拉着走起来,羊头晃动。
其他的红色灯中,那种铁丝框架,粘以红色玻璃纸的金鱼灯,是当年最考究的了。至于很小的红灯,只适于幼儿提着走来走去玩。
正月十五,一般是晚上备一桌丰盛的饭菜,也是个团圆家宴。饭后一家吃些煮元宵或炸元宵,也就可以了。
那时候,各个剧场通常都有些应节剧目上演。像上元节演出的《上元夫人》《元宵谜》,还有与灯节有关的《闹花灯》等戏,再不齐也会加上一出“垫戏”《瞎子逛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