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3年,上海被迫向外国打开了大门。在此后若干年里,无数洋人冒险家蜂拥而来,其中有一个巴格达流浪汉的卑微身影。1873年,年仅22岁的哈同(Silas Aaron Hardoon,1851—1931)身揣几块龙洋来到上海碰运气。当时在“十里洋场”上的逐浪者数以千计,竞争是你死我活的,要么成为佼佼者,要么就葬身鱼腹。哈同从沙逊洋行的看门人做起,兢兢业业,一心挣钱,别无他顾。他苦学上海话,广交朋友,贩卖鸦片,炒卖地产,聚敛财富,10年之后,这个犹太人的后裔成了黄浦江畔有名的大班。
1931年哈同撒手归天时,他的家产有400万英镑之巨,他的不动产计有:土地449亩,市房812幢,住房544幢,办公大楼24幢,旅馆饭店4幢,仓库3座,此外还有大量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历代陶器和铭刻。他的地产占了南京路的半条街,其中包括全国最大的私家花园——爱俪园。
近一个世纪以来,哈同在中国的冒险经历为生意人啧啧赞叹,这个远东第一富翁的精明和投机成为商界效仿的样板。然而,我们这里要说的不是他如何在上海实现自己的发财梦,而是他和一个中国女子的情史。
哈同显然是近代史上与中国人联姻的先行者之一。犹太人的精明、务实精神和爱财如命使他在上海滩出淤泥而不染,处温柔乡而不淫迷。他的座右铭是:“……无声色犬马之嗜,饮至薄醉而止。”在初到上海的十几年中,他没有染指任何一个女子。很长时间以后,他才相中一个叫罗迦陵的卖花女郎。
据说,哈同遇到罗迦陵是非常偶然的。1875年,哈同住在上海石库街一带,此地是一个商人、职员、艺人和青楼女子的混居区。当年哈同已升任为沙逊银行代理,又刚刚做成一笔地产生意,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天,他在急急下班回家的路上被一名卖花女郎拦住。要在以往,他会很快地挥挥手拒绝。但此时他却不假思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对他来说,这是平生第一次奢侈。那卖花女递过去花,人却不走,还哧哧笑起来:“先生不去寒舍坐坐吗?”原来,卖花女都是些青楼女子,卖花只是掩护而已,不谙此道的哈同却没有悟出来,但热烈的邀请使他正眼打量少女。他忽然就呆住了,眼前的女子实在是俊俏鲜灵,如出水芙蓉一般。而且,她的脸庞似乎有一层神秘的光环。从来不近女色的哈同在今天又破了个例,竟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女子走了,跟着她进了一幢房子,在那里坐到深夜。这女子不但模样可人,还特别善解人意。哈同此时已意识到卖花女的背景,却不以为意,仍然被其强烈吸引。卖花女正是罗迦陵。罗曲意逢迎,百般风情,当然只是由于职业习惯而已。哈同临走时,留下10块光洋,丢下一句话:“哎,姑娘,我要娶你,而且我要明媒正娶。”他说的是上海话。
罗迦陵的身世有几分神秘。神秘就神秘在她从未对外界披露过她早年的真实经历。据一些研究者考证,罗的父亲是个法国水手,罗是这个法国人与一位上海女子的私生女。但鲁川的《哈同传》认为罗迦陵的父亲是个中国人。按照鲁川的说法,罗母姓沈,原籍福建,自幼随家人定居上海浦东乡下,后嫁给一名姓罗的水手,罗父曾参加过上海的小刀会。罗迦陵3岁时,其父病死。罗母当时不到20岁,全靠为人浆补衣服和帮工度日。当时这样年轻穷困的女人不少,她们常去码头为外轮上的水手洗衣服和被单,被人称作“缝裙婆”。罗母正当年,生得清丽可人,为许多法国水手所渴慕。其中一个叫路易的人捷足先登,不知怎么就赢得了罗母的好感,很快两人就同居起来。当时4岁的罗迦陵被送往私塾读书,与其养父关系和睦,还多少学了几句法语和英语。
然而,路易几年之后乘上了一条法国商船,走上了不归路。罗母抑郁之下,不久即撒手人寰。幼年的罗迦陵只好一边靠亲戚帮衬,一边干些零活为生。她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码头。她常常挎着一篮鲜花在外轮上叫卖。她会说法语和英语,颇得水手们青睐。罗又乖巧非凡,既能做成生意,又善于自我保护,倒也安然无恙。当罗越发水灵起来之后,亲戚怕她重蹈母亲覆辙,便将罗许配给一个姓谢的庄稼汉。但罗又怎肯俯就一个“出水入水两腿泥的”农村人,两人三天两头吵架,最后,罗终于逃出谢家,被人介绍到一个法国阔商家当女佣。因为她的几句法语,主人不仅赏识她,善待她,还教给她更多的法语知识。据说,当法国富商妻子远在大洋一侧之际,罗即与男主人有了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因此,这位法国富商曾在归国之际向她赠予金钱和两张外国人租借土地的地契。法国富商与这位十七八岁的小女子在码头分别时,泪飞如雨。罗倒是镇定自若,她频频挥手致意,脸上浮现着那永远媚人心魄的微笑。
许多历史材料证明,后来腰缠万贯的哈同是因吝啬而远离女人的。但也有一种说法,认为哈同是个“痴情子”,他之所以娶罗迦陵为妻,有一段源远流长的历史姻缘。按这种说法,哈同首次由香港前往上海时,曾在码头邂逅卖唱女罗迦陵。那时罗还是十几岁的丫头片子,正焦渴地在码头叫卖。22岁的哈同非常喜爱这个乖巧的女孩子。尽管囊中羞涩,还是掏钱从小女孩处买了一个精巧的荷包,以博得对方灿烂的微笑。这微笑一直矗立在哈同的心头,使他多年来目不斜视。10年后,当他成为沙逊银行的大班后,他曾被人撺掇去了“书寓”(上海一种卖唱场所),接待者正是那张10年前熟悉的面孔。哈同掏出那珍藏了10年的荷包,问卖唱女可识得此物。身为卖唱女的罗迦陵睹物思情,抚今追昔,也确实记起了与哈同10年前的邂逅。在哈同眼前,这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和若干年前那个小女孩交相辉映,而罗迦陵因哈同的绵绵情深又重新认识了这个犹太人。哈同当天就说:“嫁给我吧,我心里早有你呢。”
无论以上两种说法孰为准确,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哈同和罗迦陵在上海一见钟情,罗当时是个风尘女子,而且,他们的情感发展迅速,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罗的经历使她不怵洋人,而且碰上哈同这样有实力的洋人并不容易。对哈同,她早已耳熟能详,她比较放心的就是这个男子的惜金如命,这样的男人一般不容易对女人动心。对罗来说,这是最弥足珍贵的品质,自己是个风尘女,又能失去什么呢?所以,当哈同明媒正娶地送聘礼来时,罗爽快地接受了。
哈同的确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举办了两次婚礼,一次为中国传统方式的,一次为犹太式的。这两次庄重的婚礼表现了他对罗迦陵的敬重,由此更赢得了中国妻子的芳心。罗迦陵很快献出了自己的陪嫁——那两张租借地的地契。这两张纸片非同小可,它们成为哈同发家的重要支点。哈同经常对外界说,他的发迹仰仗于罗的“相夫之命”,首先指的就是这两张地契,第二则是指罗的善于理财和谙熟上海世风人情,巧于与各方打交道。两个精明人结为一体,他们的势力迅速膨胀起来。他们炒卖地产鸦片,放高利贷,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结婚10年后,他们占有了南京路的20%,20年之后,该路的一半属于哈同家族。
1902年,罗迦陵提出买下上海涌泉浜附近的罗家村,也就是她的老家。哈同踌躇再三才拍板。没想到,不久此地就逐渐并入租界,地价一下飞涨起来。哈同大喜过望,按罗迦陵意愿斥70万银圆巨资修建了一座中国古典式的花园,取名为“爱俪园”。罗俪蕤是罗迦陵的原名,迦陵是佛名,以爱妻之名命名花园,当然显示了哈同对妻子的一片爱心。“爱俪园”占地50亩,其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景色宜人。由于罗从小就笃信佛教,他们还从江苏镇江金山寺请来“鸟目山僧”黄宗仰为爱俪园布局并主持园内工作。没有任何历史学家描写罗是如何皈依宗教的。但据说,她对佛教非常虔诚。一块“舍利子”(佛火化后的遗骨,状似圆形石子)平常人看是清灰色的,稍入佛门的人看是粉红色的,而她看起来却是大红——佛家认为是佛性的最高境界。“爱俪园”中有专为罗迦陵设计的“频珈精舍”,这是一座佛寺,设有佛堂和下院。罗亲自主持佛教仪式,每日为她在天之父母祈祷,还时常和尼姑们一起诵经。据他们的好友回忆,罗晚年“性嗜佛,尝刊行藏经,全部以传世……好楼居,香一炉,水一瓶,经一卷,喃喃不知倦”。许多人认为,哈同与罗迦陵之结合,实为中国佛教与犹太教之结合。哈同曾将摩西五经与儒家五经做了比较鉴别,发现二者之间有许多相通之处,比如尊天崇祖,重视伦理道德等。到了中国后,哈同逐渐转为崇拜道教和佛教。他对罗一见钟情,也是惊羡罗迦陵脸庞上有一层奇异的佛光。佛教的宗旨是弘扬佛道,布施行善。在此点上,哈同夫妇达到了高度默契。“爱俪园”落成之后,他们让黄宗仰大师在园内举办“华严大学”,即后来的“仓圣明智”大学,罗亲任校长,学员全部免费,功课主要为中国文化和佛学,著名画家徐悲鸿就是这所大学的学员。其后又创办“仓圣明智女学”等诸多学校,并建立了文化组织广全学会。在布施行善方面,哈同夫妇曾举办过轰动旧上海的三次水灾义赈会,每次都有几百万捐献给灾民。二人曾在中国许多慈善机构任职,并领养了许多孤儿为义子义女。哈同的义举,为他赢得了大慈善家的美名。
和许多犹太人一样,哈同吝啬,克勤克俭,惜金如命。早年他在经营地产时,常带着一个中国孩童到处收取房租。在他的租借地中有一个营业的皮匠,月月要付地租。哈同每次都会以娴熟的上海话套近乎:“发财,发财。”一旦对方不按时交租,他的脸立时就沉下来,然后步步紧逼。李恩绩在《爱俪园梦影录》中描绘“哈同终身致力于收租,即使他已经成为拥有百万英镑的大富翁时,他还会攀登小房的扶梯,对那些迟付一天租金的租户,威逼催讨。这种租户是极少的,因为大家都不敢对他欠租。假若他光临到这里来,这个家的户主不在,那么他会待在脏臭的灶间等上几个钟头”。哈同的品格于此可见一斑。不过哈同对自己也很刻薄,他的居室简单,早餐仅是一杯牛奶、几片面包而已,中晚西餐均一菜一汤。办公室冬不设火炉,夏不设电扇,也没有地毯和窗帘一类。在生活起居上,罗迦陵与夫婿大唱反调。她住的大小起居室极尽奢华,暖气、电扇一应俱全。她雇用两个厨师,每顿饭珍馐美味,动辄十几个菜。她有收藏的嗜好,家中摆满了古董珍玩,像个博物馆。锱铢必较的哈同容忍了中国妻子的奢华。在他眼中,罗是个天使,是圣母玛丽亚。1917年,哈同66岁,罗迦陵54岁,两人合作“百二十大寿”,一连半月,爱俪园大宴宾客。上海著名的三家饭店每天送来200桌酒席,一共开了14000多桌,还有戏剧班子唱戏。社会各界名流济济一堂,总耗资达几万银圆,但贺礼有10万两,不仅没赔还赚了钱。爱俪园因此名扬四海。这出戏很难说不是罗迦陵的主意。罗是当地人,和哈同的结合使这个精明的犹太人如虎添翼。罗的几次建议,都能招财进宝,每每令哈同刮目相看。1903年,罗迦陵通过关系认清隆裕太后之母为干娘。为了攀这门皇亲,她不惜重金租船北上,斥金万两购买礼物,让哈同为之咋舌。后来,罗还与隆裕太后拜了干姐妹。有了这门皇亲,他们的地位也由此上升。清朝廷封罗迦陵为“大清国正一品夫人”,赠哈同“二等第一宝星”,还送给他们60名太监。对罗迦陵的苦心,哈同当然心领神会。事实上,哈同夫妇不仅和清王朝有密切联系,他们同时也和革命党人有许多来往。章太炎、蔡元培、孙中山都是哈同花园的座上宾。1911年武昌起义后,清廷土崩瓦解,哈同夫妇完全倒向资产阶级革命派。1911年12月25日,孙中山自欧洲抵沪,哈同执意留孙下榻爱俪园并为其大办欢迎酒会,名噪一时。哈同夫妇也与地方军阀官僚政客帮会有密切联系。这些都为哈同在中国的稳固地位织成一张大网,但是哈同再精明也是外乡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中国的情势,土生土长的罗迦陵为夫婿提供了许多主意。正是罗的建议,哈同得以在20世纪初中国社会的大变动中左右逢源,立足乱世,百战不殆。对罗,哈同是敬奉有加,深感天恩浩荡,所以对罗的生活琐事,一任其好,并不加以阻拦。从现存的大部分研究来看,哈同与罗结婚之后,心无旁骛,爱情弥坚。一般史料也认为罗对夫婿亦步亦趋,夫唱妻随。只有在鲁川的野史中,罗迦陵的忠贞受到了尖刻的挑战。据说,哈同聘来的爱俪园的总管姬觉弥,年纪与罗迦陵相近,深得罗之喜爱,后来两人竟发展到情人关系,但最后没有结果。
从20世纪20年代起,哈同王国便开始走下坡路。1931年6月19日,哈同逝世。上海最富有的人死了。当时,罗迦陵将近70岁,两人膝下无子嗣,唯有一群义子义女。这些人多不争气,在老头子死后爆发了一场举世瞩目的遗产争夺战。1937年“八一三”之后,上海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昔日辉煌的哈同花园也“门前冷落马蹄稀”。罗迦陵孑然一身,苦风凄雨,终日在爱俪园中闭门不出,不久双目失明,最后在1941年撒手西归。她的棺材紧紧与哈同的棺材相挨。两个月后,日本占领上海租界,封闭了爱俪园,掠去了全部财产,然后一把火,烧了这座全国最大的私家花园。1953年,爱俪园被人民政府征用,在其址兴建了中苏友好大厦。20世纪60年代后更名为上海博物馆。
一代天骄哈同泯灭了。一个犹太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的故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