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时常接到有关辛吉然醉酒闹事的警情,但知道他的故事后,对他也多了些尊重和怜悯。尊重他的老前辈身份,怜悯他的如今和过往。那之后我也像范杰和刘广文一样,在处理辛吉然的警情时尽可能保证他的体面,也经常给他留下几十元饭钱。
辛吉然每次皆照单全收,也不跟我多说什么。时间长了我总结出规律,他似乎对悦江苑酒店情有独钟,因为他十次醉酒八次是在那里闹事。
悦江苑酒店过去叫长川宾馆,最早是油田资产管理处的下属招待所。招待所建立之初属于内部单位,只接待油田单位业务和来油田出差的公家客户,并不对外营业。1995年长川油田“割裂三产”,招待所由全额经费的全民所有制企业变为自负盈亏的集体所有制企业,这以后才开始对社会开放。后来二次改制,招待所被私人承包,改成了现在的名字。又过了几年,经过一番大规模的翻新和装修,悦江苑酒店挂上了四星级的牌子。
作为辖区唯一的四星级酒店,悦江苑酒店也是石油管理局和很多地方政府部门的合作单位。酒店日常不但接待南北往来的散客,还负责承办地方政府的一些重要会议。辛吉然的出现一度让悦江苑酒店的保安经理张成国很焦虑,这个40多岁的中年谢顶男人每次都会在我处理完辛吉然的警情后,问我能不能把辛吉然送到什么地方去,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
“你指的是什么地方?”我反问张成国。
“不是有那种专门收容那啥的地方嘛……之前那个王秃子……”可能听我语气不好,张成国话说得小心翼翼。
王秃子是个吸毒人员,之前吸嗨了也来悦江苑酒店闹过,事后被我送去“强戒”。
“王秃子去的那是强制隔离戒毒所,辛吉然不吸毒,这世上也没有强制隔离戒酒所一说。”我说。
“可他这隔三岔五来一趟,我们也受不了啊。”张成国说。
“这事儿搁以前民警怎么处理的?”我问他。
“唉……”张成国又是一声叹气,“还能怎么处理,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带他走,过不了几天接着来,就这么循环往复呗。”我点点头,却没说话,因为我能做的也不外乎张成国说的这些。
其实我也对辛吉然总找悦江苑酒店麻烦的路数有些不解,以前问过他,辛吉然只说喝醉了想找个地方睡觉而已。我觉得他没跟我说实话,不远处的创业公园里躺椅多的是,很多醉汉喜欢去那儿醒酒,唯有辛吉然热衷于来悦江苑酒店。
“你们是不是之前哪儿得罪过他?”我问张成国。印象中他手下那几个保安小伙子文化程度不高但嘴很欠,损起人来一套一套的,难保对辛吉然说过什么难听的话被他记恨了。
“哪儿能呢?我们平常平和得很……”张成国满脸迷茫。
“嘿,看来平常你这耳朵也不怎么灵光。上次过来出警,保安员背后骂我‘黑皮狗子’,你就站我旁边,没听到?”
张成国气得跺脚,一边道歉一边说他回去查,看是哪个嘴欠的家伙干过这等好事。
听刘广文讲过“2·15”专案后我挺感兴趣,后来又找他聊起过几次,还提过一些自己的看法,比如“毕德华死亡时间与案发时间只隔几年,能不能摸到他当年的社会关系网”,“避孕套包装上有没有批次和条形码,能否按照这些信息找到那批避孕套的接收单位”,等等。
我甚至认为当年这几起案子不该串并,单凭刘广文跟我讲的那些我便觉得案子串并得没道理——虽然五起案件发生时间很近,但有很多细节层面的差别。比如化工厂女工遇害在白天,其他四起案子受害者却都是夜里出的事;又比如职校教师死在学校单身宿舍里,其他四起案子却都发生在市区外;再比如前四起案子的受害者基本都是20多岁的女青年,最后一起案子的受害者却是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
但刘广文说这些你能想到的事情,专班那帮老杆子当年早就想过,而且做过了。“不要轻视老同志,他们走过的桥可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后来可能把刘广文问烦了,他说案子现在在支队长赵干哲手里,你要感兴趣的话去找他聊吧。如果帮赵干哲把案子破了,下次再评“四大金刚”可能把你也算上。
“你就是个片警,知道啥叫片警不?管一片的警察。没事儿别琢磨这些,多去社区跟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聊聊天。把他们哄开心了,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要跟赵干哲似的,到35岁才娶媳妇?”刘广文又拿赵干哲开玩笑。
我知道如今的刘广文已经对与“案件”有关的一切事物丧失了兴趣。从刑侦支队调回派出所后,刘广文经常自称是“预备退休”人员,过着甩手掌柜的日子。其实他才刚过45岁,离退休还远着。所长杨胖子最初提议他当刑侦副所长,解决副科级别。刘广文说哪有45岁的副科,不够丢人的。杨胖子又安排他去案件队,但刘广文说案件队队长范杰是他徒弟,哪有徒弟指挥师父的道理。
后来刘广文当了社区民警,管着河西派出所最小的社区。不值班的早上,所里点完名,他便拎着小包“做社区工作”去了。鬼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一般每天10点半左右他会给我打电话,喊我去“配合工作”。那时我就知道,肯定是他早上从老婆兜里偷出来的烟抽完了,喊我去应急。
“印泥钢笔一插,酒店宾馆网吧,一天巡逻三趟,老婆喊我回家。”刘广文的顺口溜张口就来,简单的四句话里蕴含着他的工作态度。“搞案子做什么?你看赵干哲,搞着搞着把自己搞成了胖子;你再看辛吉然,搞着搞着把自己搞成了案子,你说你是想当胖子还是想当案子?”
我说我啥都不想当,就是对那个案子有点兴趣而已,至于被你说得那么夸张吗。
2012年3月12日,星期一,植树节。上周末跟同事换了班,我有幸成为植树节的留守人员。上午,所里一半民警去沿河大堤参加植树活动了,我留下值班。9点多接到张成国电话,说辛吉然又来了。
“大早上喝成这样,也真是没谁了……”张成国在电话那端抱怨。我也有些纳闷,本地的确有“喝早酒”的习惯,但很少有人会喝醉。以前辛吉然的醉酒警情最早也是中午,他自己说过上午不喝酒,不知今儿怎么破了例。
放下电话我去了悦江苑酒店。不是啥大事,当天所里留守的人也不多,因此我没叫其他人。来到酒店大厅,同样的人,同样的情境,只是那天上午酒店好像有什么重要会议。大厅里设置了“报到处”,LED屏幕上也滚动着“热烈欢迎”的字幕。在一众衣着光鲜的人群中,披头散发的辛吉然躺在茶几上,充满了违和感。
“今天来开会的人多,保安忙着没注意他,9点刚过就进来了,躺在茶几上睡觉,要不是浑身酒气,我还以为他跑这儿来睡回笼觉呢。”张成国指着辛吉然抱怨。
我上前拍了拍辛吉然。
“辛叔,醒醒。”
他鼾声如雷,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脚边歪倒的半瓶牛栏山二锅头散发出阵阵酒气。
“那个谁,赶紧把陈姐喊来,先把卫生处理了!看不见厅里这么多客人,她是什么工作态度,一到紧要关口就不见人!”张成国回头朝一名保安喊。
保安闻声而去,我看辛吉然这状态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心一横,准备把他抱上警车送回家。本想喊张成国过来搭把手,但这鸡贼的家伙却突然装模作样地拿着对讲机边喊话边朝内厅走去。他今天为迎宾穿了新西装还喷了香水,估计猜到我会叫他帮忙,所以提前溜了。
无奈,我只好走到茶几旁弯下腰,一只手从辛吉然的颈后穿过托起他肩膀,另一只手从他膝下穿过托起大腿。醉汉不比正常人,尤其是辛吉然这种已经烂醉如泥的家伙。他的关节早已没了支撑作用,周身重量集中在我两臂。看似干瘦的身体,我第一下竟没托起来。
深吸口气再来一次,但正准备发力起身时却突然感觉自己肚子被人狠狠捣了一拳,那拳打得毫无征兆,我刚提起的一口气顿时泄了,一下没撑住,整个人都趴在了辛吉然身上。
“辛叔你……”
用拳头捣我的肯定是辛吉然本人,我吃了一惊,刚刚他还鼾声震天,晃都晃不醒,这会儿怎么?
“住嘴,你走!”他的语气中却明显透着清醒。
我一下愣在那里。
保洁员一手拎清洁工具一手捂鼻子从远处走来,她露出的半张脸上写着嫌弃和不情愿。
“大厅又不归我管,又让我来顶缸……”她一边抱怨一边打扫辛吉然留在地上的污物。但当保洁员捡起地上的酒瓶准备扔进垃圾桶时,刚刚还在“酣睡”的辛吉然却突然坐起来哼了一声,一把夺过保洁手中的二锅头酒瓶,晃悠着朝酒店门口走去。
我和保洁都是一愣。
“哎,你说这人!”保洁被吓了一跳,我顾不得多想,赶紧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