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长川油田建成投产,与采油区一同建起的还有规模庞大的生活区,从那时起我市有了另外一个名字——“石油城”。“石油城”内部建有一整套独立于城市之外的行政机构和生活设施,油田职工虽来自五湖四海,但统一将自己称为“油田人”,而将石油城之外的城市居民称为“地方人”。
油田投产之前,我市是D省有名的贫困市,油田投产之后,我市经济后来居上。油田地处城市之中,与城市共生共赢,但也存在着很深的裂痕。
油田居民看病去油田附属医院,读书在油田子弟学校,购物有油田开办的“惠民商场”,放假逛“油城公园”。油田有自己的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而这些机构只服务于油田职工和职工家属,并不对“地方人”开放。时间长了,“油田人”和“地方人”之间出现了一条心照不宣的鸿沟。
油田人结婚只找油田人,只有在油田混不出名堂的去“地方上”找对象。跟油田人“玩得好”的都是油田人,谁要跟“地方人”交朋友,便会给人一种“不学好”的感觉。
辛吉然结合第五起案件的受害人描述,认为轮奸案的三名嫌疑人中,两名操本地方言的是“地方青年”,而操普通话的男子则大概率是油田子弟,因为讲普通话是油田人区别于“地方人”的显著特征。警方开始按照这些线索摸排嫌疑人。前科劣迹人员,涉黄记录人员,所有适龄的、日常混迹于网吧游戏厅歌厅的人员,尤其是近期头部受过外伤、有过就诊记录的人员都在警方排查范围之内。
但即便掌握了上述线索,想在偌大个石油城里寻找一个模糊的人影,依旧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从石块上的血迹来看,歹徒头部受伤并不严重,短时间内便可愈合。这样一来,留给警方的窗口时间更为有限。
“那段时间我们摸排的人数不到一万也过了八千,所有头部受过外伤的都要送到公安局做DNA鉴定,后来甚至在街上见到戴帽子的适龄男性,都要掀开帽子看看……”刘广文说。
而作为专班领导,辛吉然自然是最着急的人。
“从第五起案子发案后他就不回家了,吃住都在办公室解决。心里急啊,这点小伤,恢复得好两周就看不出来了……”刘广文接着说。
前方有鬼探头的电动车,吓了刘广文一跳,他一脚踩死刹车,把脑袋伸出窗外想去骂电动车司机。无奈司机自知理亏,已经加大电门跑远了。
“后来呢?找到了吗?”讲述被打断,我追问刚缩回脑袋的刘广文。
“当时没有。”刘广文整了整被安全带扯住的外套,重新发动警车。
“那这事儿跟辛吉然家的事情有啥关系?”
“哎你接着听我说嘛。”
1999年4月14日,这日子刘广文记得很清楚。
那天中午,郑局长来专班视察工作,见到了满脸倦容的辛吉然。得知这位爱将已经半月没着家后,郑局很心疼,于是让辛吉然给自己放半天假,第二天再来。辛吉然拗不过领导,也觉得自己确实该回家看看,最后答应了。
但辛吉然这一回家,便出了事。
“他回家后,发现儿子辛小亮脑袋差不多的位置上,有一条新伤疤……”刘广文说。
或许是那段时间一直在盯着“头上有伤疤的青年男子”,辛吉然看到儿子头上的那道伤疤后,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而是怀疑。
“怀疑到自己儿子头上?辛吉然怕是魔怔了吧?”我问。刘广文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善于怀疑是一个刑警的必要素质,不会怀疑的人也就不会思考”。
而且辛吉然怀疑自己的儿子辛小亮,也不是毫无根据。
“老辛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警察,什么都好,唯独没能养出个好儿子来……”
那时的辛小亮在辛吉然看来,大概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败笔。辛小亮时年19岁,技校毕业后没有工作,一直在外面瞎混。辛小亮自小桀骜不驯,初中就因打架转了三次学,17岁那年在游戏厅斗殴致人重伤坐了牢。当时辛吉然在公安局工作,外人看来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关系把儿子保出来,但不知为何,辛吉然没有那样做。
出狱后,辛小亮也没有太多改观,整日出入网吧、迪厅和游戏厅,其间依旧不时参与打架斗殴。辖区派出所民警认得辛吉然,每次辛小亮被抓,都有人知会辛吉然,问他如何处置。辛吉然也是个狠角色,直接告诉民警自己没这个儿子,让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按道理辛吉然在公安局坐到那个位置,应该是个厉害角色,他儿子咋成了那样?”我问刘广文。刘广文苦笑,说咱公安局有这传统,凡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的“业务骨干”,家里孩子没几个有出息的。只不过辛吉然的儿子在“没出息”这点上冒了头,成了第一个老子当警察儿子进监狱的特例。
我讪笑着不知该接什么话,刘广文的儿子明年参加高考,上个月“一模”只考了300多分,班主任几次找刘广文让他“早做准备”,看是不是赶紧转去学个艺术啥的。刘广文现在也愁得满头脓包,他以前在刑侦支队工作,半年前在老婆的离婚威胁下调回河西派出所。
“都这样,你以后结了婚有了孩子自然就明白了。干这行顾不了家,你别看现在市面上一群小姑娘嚷嚷着要找个警察男朋友,你让她们结婚试试?撑过三年不离婚,春节公安局就给她们发‘模范警嫂奖’!”刘广文似乎看出了我讪笑中的尴尬。
“又扯远了,继续说辛小亮的事儿。”他拧过话题继续说。
辛吉然问辛小亮头上的伤从何而来,辛小亮说不小心磕的。辛吉然问“在哪儿磕的”,辛小亮答记不得了。辛吉然说“记不得不行,必须说明白”,辛小亮来了脾气,说“你管我在哪儿磕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然后转身摔门而去。辛吉然追到门外,儿子却已跑远了。
悻悻地回到屋里,妻子闻声走来,辛吉然迎头便质问辛小亮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辛吉然妻子不知原委,但本就对丈夫不沾家一肚子火,加上辛吉然一回家便气走了儿子,两人没说几句也吵了起来。
一番争吵过后妻子也摔门而去,辛吉然独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他心里很矛盾,一方面辛小亮近几年的行径本就令他厌恶至极,而刚刚那道新疤又如一记重锤砸在了他心头;但另一方面辛吉然的潜意识又不断劝自己放宽心,儿子干不出这种事,或许那道伤疤只是一个巧合。
沙发上的辛吉然有些发抖,他难以想象假如儿子真与五起奸杀案有瓜葛,该如何向单位同事、妻子甚至自己交代。
胡思乱想了很久,感觉脑袋快要爆炸。辛吉然终于忍受不住煎熬,决定先换换脑子,等妻子和儿子回来再问个明白。他想看会儿电视,于是四处寻找遥控器。印象中电视遥控器一直放在电视柜第二层抽屉里,但辛吉然拉开抽屉却没找到。又拉开上层抽屉,辛吉然看到了遥控器,但同时也看到了让他再次气血喷涌的东西。
电视柜的第一层抽屉里放着家中平时备下的药品,公安局计生办发给辛吉然的避孕套也放在那里。辛吉然记得有一大盒,一个月前计生办主任把东西给他时,还开玩笑说“回家跟媳妇增进一下感情,别老待在办公室睡沙发”,但辛吉然带回家后便丢进了电视柜抽屉,之后也没用过。
如今那盒长乐牌避孕套的包装盒已经被撕开,辛吉然将盒子里的避孕套撒在地上数,发现少了十几个。
自己和妻子一个都没用过,怎么会突然少了那么多?那一刻辛吉然想到了第五次案发现场留下的长乐牌避孕套内包装。
辛吉然蹲在原地愣了很久,后来他回忆说那一刻他似乎被抽走了灵魂,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之后辛吉然也出了门,他要去找儿子辛小亮。
说到这里,刘广文又停了下来。车子已经开进派出所大院,他收拾东西准备回办公室。
“案子真是辛小亮做的?”我看刘广文要走,一把抓住他接着问。
“唉,怎么可能呢,刚不是说过,辛吉然当时就是为案子急红了眼,脑壳打铁……”刘广文一边挣脱我的纠缠一边说,“我先回办公室,你去给我买包烟,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我又跑不了。”
刘广文烟瘾很大,以前每天要抽两包烟。半年前查出“肺栓塞”之后,他老婆强令他戒烟。刘广文戒不掉,老婆便收走了他的钱包,每天只给他留10元“生活费”。10元钱不够他买烟,因此之后半年刘广文便成了派出所著名的蹭烟狂魔。
我只好跑去派出所隔壁的惠民商场买了包黄鹤楼,刘广文看到烟,这才喜笑颜开,继续跟我讲辛吉然的事情。
“辛吉然找到了儿子,把他带回家,又把刑侦支队的法医老胡叫去了家里,给辛小亮抽了血。老胡意识到了一些事,暂时也不方便多说什么,临走时只是劝辛吉然跟儿子好好交流,别动手。但老胡前脚走,辛吉然后脚就把儿子捆在了暖气管道上。”刘广文说。
辛吉然让辛小亮解释他头上的伤和抽屉里的避孕套。辛小亮说头上的伤是前几天跟隔壁兴平农场的混子打架时留下的,辛吉然问他混子的名字,辛小亮不说。辛吉然问家里的避孕套去哪儿了,辛小亮也说不知道。一问两不知,辛吉然把儿子暴打一顿。
“这爷俩有仇吗?”我对辛吉然的做法表示不解,一般当爹的遇到这种事儿,潜意识里会避免代入儿子,辛吉然怎么一上来就认定是儿子辛小亮干的?刘广文撕开烟盒,从里面掏出一支烟点上,说恰好前段时间治安大队端了几家播放色情电影的放映室,还抓了一群看色情电影的小青年,其中就有辛小亮。辛吉然把这些事儿一联系,便认定辛小亮有嫌疑。
当然论脾气,辛小亮臭不过他爹辛吉然,同样论“硬气”,19岁的小混子也干不过43岁的老刑警。即便案子真有辛小亮的份儿,辛吉然在家打儿子也够不上“刑讯逼供”。终于,辛小亮没拗过父亲,把跟他打架的人的姓名和抽屉里避孕套的去向告诉了辛吉然。辛小亮承认自己谈了女朋友,避孕套两人约会时用了。
“这不就行了?”我问刘广文。
“咱觉得是行了,但老辛不这么想啊。”刘广文说。一来事关重大,二来父子间芥蒂很深,辛小亮虽然开了口,但辛吉然没有立刻相信儿子——他要去找儿子提到的那些人核实信息。
但临走时辛吉然却犯了一个大错——不知他是忘了,还是因为担心儿子跑掉故意为之。辛吉然没有把辛小亮从暖气管道上放下来,而这件事直接导致了辛小亮的死亡。
“那孩子从小就有急性哮喘病,那天先是情绪激动,又被辛吉然绑在暖气管道上收拾了一番,结果辛吉然刚走辛小亮就犯了病。当时家里没别人,他自己被绑在暖气管道上,拿不到药……”刘广文说。
等到辛吉然的妻子回家时,一切都晚了。
辛小亮没有撒谎,辛吉然找到了他想找的所有人,也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所有信息,途中又接到了胡法医的电话,说辛小亮的血样对比结果出来了,与现场石头上的血迹并不相同。辛吉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有点愧疚,觉得对不住儿子,于是去菜市场买了排骨准备回家炖给儿子吃,但路上他接到了妻子电话,说儿子在医院。
那时辛吉然方才想起儿子患有急性哮喘这档子事,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时,儿子辛小亮的遗体已经送进了太平间。辛吉然在太平间门口见到了妻子,但妻子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见他到了,便默默走了。
“根据医院给出的结果,辛小亮死于急性哮喘引发的呼吸衰竭,加上送医不及时,就这么没了。”刘广文说。
“这爹当得……的确……”我也不禁唏嘘。
“之后呢?他妻子是怎么回事?”我接着问刘广文。
“儿子丧事办完当天,老辛爱人在儿子屋里上吊自杀了。”刘广文吐出一口烟雾。
辛吉然的妻子临死前留下一份遗书,遗书很厚,足足有四五千字。妻子悉数了辛吉然的所作所为,儿子从出生到长大成人,辛吉然从来不闻不问,谈到辛小亮的死,妻子说辛吉然这些年心里只有案子,没有孩子,更没有过这个家,任何一个父亲、丈夫都做不出这种事情。
最后妻子说当年自己瞎了眼嫁给辛吉然,领了十八年的“模范警嫂奖”最终却换来中年丧子之痛。现在自己陪儿子一起走了,辛吉然便彻底无牵无挂,终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工作中去了。
“你们做警察的,这辈子就该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朋无友、无牵无挂!”辛吉然的妻子用红笔在遗书最后写下了这句话,后面跟着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办完妻子丧事,辛吉然投案自首,一颗警星就此陨落。三个月后,辛吉然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零八个月。
“谁也没有料到,查个案子,竟然把刑警队长查得家破人亡……”烟抽完了,刘广文把烟头按灭在八宝粥罐做成的烟缸里。
“其实他如果不投案自首,很可能不需要坐牢。”刘广文笑了笑。我明白他的意思,辛吉然的妻子自杀前并未举报丈夫,而辛小亮死于急性哮喘引发的呼吸衰竭,如果辛吉然不说,没人知道他把儿子绑在了暖气管道上。
“那案子呢?”我问刘广文。辛吉然的警察生涯就此终结,但他手里的案子却不能跟他一起终结。
“刑侦支队的赵干哲接了他的班,查了五年,最终算是‘不圆满侦破’了。”刘广文说。
“啥叫‘不圆满侦破’?”我不解。
“嫌疑人最后确定了,但确定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而且只确定了一个,就是那个操普通话被打破头的家伙。因为他死了,其余两个同伙的下落也就石沉大海……”刘广文有些无奈。
“那人怎么死的?”我问刘广文。
“2004年,兴源化工厂氯气泄漏,毒死了三名职工,其中就有那个嫌疑人,叫毕德华。尸检时比中了DNA,就是我们之前一直在找的轮奸案犯人,那块石头上血迹的主人。”
“两个同伙呢?”
“人都死了我们去哪儿查呢?”刘广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