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很多时候,是误会的产物。
1492年8月3日,克里斯托弗·哥伦布(Christopher Columbus,1451—1506)踏上了他第一次前往“亚洲”的航程。随他一起出航的,包括3艘帆船、90余名船员以及西班牙国王和王后写给“中国大汗”的信和国书 。他还带了一位改宗天主教、会阿拉伯语的犹太人作随行翻译,以备和“中国人”沟通 。哥伦布关于亚洲的知识,主要来源于《马可·波罗游记》以及当时欧洲流行的托勒密地理学。他还看到了意大利学者保罗·托斯卡内利(Paolo dal Pozzo Toscanelli,1397—1482)根据托勒密理论制作的世界地图(图1)。正是托斯卡内利对地球的计算,让哥伦布坚信,只要从西班牙向西航行,用不了多久就能跨过大西洋,抵达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描述的、富饶而迷人的东方。
10月12日,正当船队队员开始焦躁不安时,他们看到了陆地。今天的学者们认定,那是巴哈马群岛的某个地方,但具体是哪个岛则有争议。哥伦布相信,这是Cipangu的外围岛屿。Cipangu就是马可·波罗记述的日本,当时已经被标注在欧洲人制作的世界地图中了。于是他再接再厉,继续西行,登陆古巴岛——他觉得这里一定就是“日本”了。但是几天后,他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又说他其实已经到达Cathay,“契丹”——马可·波罗笔下中国北方的王国。很快他掉头向西南,去寻找传说中的著名海港Zaiton,“刺桐”,也就是泉州。
当然,所有这些地理猜测都没能找到坚实的证据。为此他又展开了三次“亚洲之旅”,直到1504年 。
今天我们都知道了:哥伦布抵达的并不是亚洲,而是一个欧洲人从来都不知道的新大陆的外缘。哥伦布之前的地理测算,都低估了地球的周长;哥伦布自己的测算更是让地球只有实际大小的四分之三左右。关于这点,人们很久以后才弄清楚。哥伦布至死都固执地认为,他到达的地方,就是印度和中国。
就在哥伦布最后一次远航时,一位和他同龄、同样出生于意大利的航海家有了新的发现。亚美利哥·韦斯普奇(Amerigo Vespucci,1451—1512)声称,经过对今天巴西东北海岸的探险,他认为这片南方土地不是亚洲,而是一个新的、欧洲人未知的大陆。韦斯普奇称之为“新世界”。他的信件在1501到1503年出版,被迅速翻译成多种语言,一时洛阳纸贵。
而直到晚近,学者们才发现,为了博取眼球以热销,韦斯普奇的原信被出版商添油加醋,加工修改。其中提到的几次航行,韦斯普奇本人恐怕并没有全都参加。而且他本人对于抵达的那片土地究竟是“亚洲”还是新大陆,也语焉不详,前后矛盾 [1] 。所以,“不是韦斯普奇本人,而是那些热心过头的出版商迫使他声称自己是第一个‘发现’美洲的人” 。
图1:1884年复制的1474年托斯卡内利地图,与当代地图位置对比。
但是,当时的人们又哪里知道这些呢?于是,很多事情只能将错就错。
在法国小城孚日圣迪耶,几位德意志的地理学者为韦斯普奇的描述所折服。其中有位叫马丁·瓦尔德泽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1470—1520)的制图师(图4),根据韦斯普奇的理论,在1507年出版了一张总面积约3.34平方米的大幅世界地图(图2),题名“根据托勒密传统和韦斯普奇及其他人的发现而作的统一宇宙志”( Universalis Cosmographia Secundum Ptholomaei Traditionem et Americi Vespucii Aliorumque Lustrationes ),并配之以一本小书《宇宙学入门》( Cosmographiae Introductio ) [2] 。
在南方新大陆的位置,他用韦斯普奇的名字,将它标记为“亚美利加”(America)(图3)。地图上方,并列着两尊人像,一位是欧洲地理学鼻祖托勒密,一位就是韦斯普奇(图5)。瓦尔德泽米勒的朋友、地理学者马提亚斯·林曼(Matthias Ringmann,1482—1511)在《宇宙学入门》的序言里解释说,以韦斯普奇的名字命名这块大陆是十分妥当的,因为他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发现者:
图2:1507年瓦尔德泽米勒《世界地图》,第一幅标注“美洲”字样的地图。
既然欧罗巴和亚细亚都取自于女子的名字,那么(新大陆)合适的名字就该是亚美利基(Amerige)或者亚美利加(America),意思是“亚美利哥之地”。
图3:瓦尔德泽米勒《世界地图》标注“美洲”的局部。
这是欧洲人第一次以“亚美利加”,即美洲,称呼新大陆。但请注意,这里的新大陆,仅指今天的南美洲。瓦尔德泽米勒地图上“亚美利加”的北方,只是一条狭长的,如同岛屿般的地带,上面仍然标识着“域外未知之地”(Terra ultra incognita)。未知之地向南延伸出一个半岛(看着有点像墨西哥),标作Parias。在他1516年制作的另一幅地图中,他用“古巴之地”(Terra de Cuba)重新命名了Parias,并且明确说那是“亚洲的一部分”。也就是说,瓦尔德泽米勒还是觉得这里是哥伦布到达的亚洲。
其实,1507年地图出版后不久,瓦尔德泽米勒就觉得“亚美利加”的名字不那么妥当了。在他后续制作的世界地图和书籍中,南美大陆又被标记为“未知地”或者是“新世界”,北美大陆仍被认为是亚洲的一部分 。韦斯普奇的肖像也再未出现过。或许是他也觉察到,亚美利哥的角色被夸大了,或许是他认为,这块地方的新大陆性质还需要再考察。总之,可以确定的是,瓦尔德泽米勒在后期已经放弃了以“亚美利加”称呼新大陆。
但是,1507年世界地图出版后,人们觉得这个命名可以接受。于是陆陆续续,有一些出版商在地图上延续了“亚美利加”这个名字。1538年,杰拉杜斯·墨卡托(Gerardus Mercator,1512—1594)把这个名字延展到北美大陆,从此开始有了两个美洲。但美洲之名真正通行起来,要等到16世纪后期尼德兰制图学派的兴起。
标有America的1507年版地图印刷了1000份,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逐渐散失殆尽。几百年过去了,就在人们以为它早已失传时,1901年,一位德国的耶稣会士在符腾堡的一座城堡中,重新发现了它——这也是目前人们所知的现存唯一一张 。又过了90多年,地图的主人瓦尔德堡—沃尔费格伯爵(Prince Johannes Waldberg-Wolfegg)决定出售此图,索价1000万美元。
对这个消息最感激动的,是美国人。1999年,美国的国会图书馆立项购买瓦尔德泽米勒的地图。为了劝说国会出资,图书馆列出了几点理由,其中最重要的是:瓦尔德泽米勒首先用“美洲”指称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在1492年“发现”的新大陆。在后面的宣传中,国会图书馆更给了它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昵称:“美洲的出生证”(America̕s Birth Certificate)。
图4:马丁·瓦尔德泽米勒肖像。
图5:瓦尔德泽米勒世界地图上韦斯普奇的肖像。
德国舆论却一片哗然,不少人反对把这幅列为“德国文化财产”的国宝卖给外国。不过,当时正值德国政府换届,经过一番周折与考量,新政府允许国宝易主。这幅史上最贵的地图收购终于在2003年完成了。
2007年4月30日,在瓦尔德泽米勒地图出版500周年之际,国会图书馆举办了隆重的交接仪式。德国总理默克尔(Angela Merkle)亲临现场,在致辞中,她说让地图落户美国是“正确的决定”:“这幅地图对America的文化身份十分重要。”她还讲到当代国际关系格局——是美国打败纳粹、帮助德国战后重建并协助两德的和平统一,她本人才可能站在这里。作出转让地图的决定,也因为“美国人民为德国人民提供的非同寻常的服务(outstanding services)”。默克尔甚至说:“我坚信,对这幅地图而言,没有更庄重、更合适的地方了。” [3]
从此这幅地图归了华盛顿,成为国会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可是,美国和这张地图的关系真的很大吗?无论是哥伦布还是亚美利哥,都没有到达过今天美国的领土。诚然,美国从立国后不久,就开始将哥伦布“美利坚化”,包括以“哥伦布”或“哥伦比亚”——亦即“哥伦布之地”——命名城市或机构。到了1937年,“哥伦布日”还正式成为美国的联邦节日,每年庆祝。正如美国学者罗莎妮·顿巴—奥尔蒂斯(Roxanne Dunbar-Ortiz)指出的,这种“美利坚化”(Americanization)是用“发现”的逻辑来掩盖白种欧洲人事实上的对新大陆的侵占、殖民和掠夺 [4] 。
而且退一步讲,瓦尔德泽米勒地图上America指的是南美洲,和“美利坚合众国”名字中的那个America并无瓜葛。如前所述,北美洲是被制图家当作亚洲的一部分的。
但是,自19世纪以来,美国的扩张主义者已视美洲为美国的禁脔 ,这种特殊的地缘政治视角,让美国人忽略地图产生的真正背景,也让其他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在“美洲的出生证”这个名称下,自然也包含着“美国的出生证”的意味。试想,还有哪种文物比这份“出生证”更能寓意美国在美洲的合法性呢?地图成了一种国家法权的象征,其地位堪比《独立宣言》 [5] 。
从哥伦布远航,到瓦尔德泽米勒地图落户美国,这个跨越500多年的故事几乎就是一连串的误会。首先,哥伦布从未想过,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发现”新大陆;其次,亚美利哥·韦斯普奇被出版商错误包装成了新大陆的“发现者”;再次,马丁·瓦尔德泽米勒用“亚美利加”命名了南美新大陆,但很快撤回;最后,尽管他从没说北美是“亚美利加”的一部分,可美国还是以重金购买他的地图,用以彰显美国的文化身份和权力地位。
假如哥伦布在国会图书馆看到这张用别人的名字标记他“发现”的大陆、却又借他的名义收购的地图,会不会觉得历史开了个相当曲折的玩笑?
近几十年来,有不少人质疑哥伦布是最先“发现”美洲的人。其中一个说法是,早于哥伦布500年前,北欧的维京人可能已经到达了北美洲,开发了今天加拿大的纽芬兰地区(所谓“文兰岛”),这点已有不少考古证据。另外一个说法我们中国人更熟悉些:英国退休海军军官孟席斯(Gavin Menzies)在2002年出版的《1421:中国发现世界》( 1421:the Year China Discovered America )中声称明朝郑和的船队最早抵达美洲——当然,严肃的历史学者都认为此说不成立。
而且,即便有人比哥伦布先到达过美洲,这也不是什么重大的、可以改写全球史的事件。因为它们并没有像哥伦布的远航那样,深刻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恰恰是哥伦布的误会,重塑了整个地理知识体系,刺激了大航海贸易的勃兴,引发了物质的全球大交换,最重要的是催生了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一句话,哥伦布的航行是现代世界形成的起点。
更何况不要忘了,美洲就在那里,数千万原住民很早就定居于斯,他们才是最早来到美洲的人群。对于当地居民来说,哥伦布的到来是他们悲惨命运的开端。几百年来,欧洲殖民者对他们猎杀、奴役、驱赶,乃至实行种族灭绝 。哥伦布本人就是殖民主义的始作俑者之一。他第一次踏足新大陆,就宣布这里是西班牙领土——这倒不是因为这位出生于热那亚的意大利人多么效忠西班牙,而是因为他本人可以分得相当丰厚的一杯羹。在1493—1496年第二次航行时,他的船员抓回500多名原住民卖为奴隶。他想当然地称这些人为Indio——西班牙语的“印度人”,就是“印第安人”一词的来源 ——这个完全错误的称呼,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强加给了美洲所有的原住居民,直到晚近才开始修正。
还是那句话,当哥伦布踏上他以为的“亚洲”时,一切都改变了。只不过这种改变对不同人群来说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
时间来到2020年。在美国,哥伦布突然又成为激发社会对立的政治符号。明尼苏达州的白人警察虐杀黑人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引发新一波“黑命攸关”(Black Lives Matter)的抗议运动,迅速燃遍全美。抗议活动的集体行为之一,就是破除一系列带有种族压迫、殖民暴政象征的符号,特别是竖立于公共空间的人物雕像。除了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将领的雕像,500多年前“发现美洲”的哥伦布的雕像也在芝加哥等数个城市被移除 。
关于哥伦布的道德争议,并不是新的话题。欧洲人从18世纪晚期就有所反思 。在拉丁美洲,哥伦布的形象从来都不是那样积极正面。即使是在中国,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也曾展开过他究竟是残酷的殖民海盗还是伟大的资产阶级先驱的争论,有着鲜明的变革时代的烙印 。在每年以“哥伦布日”祭祀他的美国,进步主义者更是日益把当今社会结构性不平等的根源,追溯到五个世纪前的“发现美洲”。2020年美国的抗议活动再次说明,哥伦布的历史遗产从未离我们远去。只要现代世界的权力格局没有根本改变,对他的争议和讨论就一定会持续下去。
这一切,和本书的主题“亚洲和地图”又有什么关系呢?
1500年以来的世界历史,就是起源西欧的殖民国家以帝国扩张的方式占取、分割、规范、组织全球的过程。在与非欧世界的互动中,一种“现代”的时间观/历史观和空间观出现了,之后全世界都被裹挟其中。这一切的原动力在于亚洲,特别是东亚;而现代的到来,也彻底重新定义了亚洲、重塑了亚洲的历史。变化的历史观和空间观最直接的表达,则是地图。
[1] Martin Lehmann. “Amerigo Vespucci and His Alleged Awareness of America as a Separate Land Mass”, Imago Mundi , Vol.65, No.1 (2013): 15-24.
[2] John R. Hébert. “The Map That Named America”. Library of Congress Information Bulletin, September 2003, Library of Congress, https://loc.gov/loc/lcib/0309/maps.html, (accessed 2022/11/25).
[3] Helen Dalrymple. “America̕s ‘Birth Certificate’ Waldseemüller Map Transferred to American People”. Library of Congress Information Bulletin, June 2007, Library of Congress, https://www.loc.gov/loc/lcib/0706/map.html, (accessed 2023/7/11).
[4] Roxanne Dunbar-Ortiz. Not “A Nation of Immigrants”: Settler Colonialism, White Supremacy, and a History of Erasure and Exclusion, Boston: Beacon Press, 2021.
[5] 历史学家卜正民(Timothy Brook)也指出,“很多人认为(瓦尔德泽米勒地图)占据国会图书馆一隅,跻身于宣扬国家的一系列根本文献之圣殿,乃正当其位”。见Timothy Brook. Mr. Selden ’ s Map of China: Decoding the Secrets of a Vanished Cartographer, New York: Bloomsbury Press,2013, pp.xxi-xx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