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为了避嫌,本次分班考的成绩并不会对全体高三学生公布。
张鹏和姜蕙心同是高三组的老师,姜蕙心又把侄女姜柳放到了自己班上,可姜柳不似张鹏之前想的那样,虽称不上顽劣,但委实算不得乖巧。
怕姜蕙心会对自己有看法,也怕影响到班上学生及自己的声誉,张鹏同赵校长商量后,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并不光彩的事给压了下来。
事情是私下解决了,但两人该有的惩罚还是免不了的,本来按照陈暗的成绩,这次分班考后,完全可以分到姜蕙心所带的,也就是檀山平均成绩最好的三班,可他包庇了姜柳,便只好继续留在一班,至于姜柳,她去不了最差的,赵诚所在的四班,却也进不了姑姑所带的三班,张鹏本来是想把她调去二班的,但一想到贸然将她调班也许会引起姜蕙心的怀疑,于是也只好作罢。
学生们分完班后,就是按部就班的排座位环节,高中学生排座位遵循“同排同性同坐,两排异性分坐”这一不成文规定,简而言之,就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但整一排,又是遵循男女交叉坐的规则。
张鹏让男女学生由矮到高进行排列,姜柳165的个头不算高,但她瞥了眼排在男生队伍尾部的陈暗,便悄悄踮起了一点脚尖,成功地把自己又往后挪了几位,不知道是不是天助她也,原本应该排在她后面的两个女生,一个刚请了病假,一个则去了厕所,如此弄虚作假一番后,姜柳成功地和另一排的陈暗对在了一起。
就在她以为自己和陈暗必然会成为前后排的同桌时,眼尖的张鹏却及时喝止了这两人。
姜柳,你坐到前面那排来!张鹏有些生气,总觉得赵校长那次惩罚,只是困住了陈暗,但对于姜柳,好像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姜柳果然不服,她梗着纤细的脖子,脸色有些僵硬,张老师,难道座位不是按照个子高矮排的吗?
张鹏点点头,座位是按照高矮个排的,但我有权阻止一些虚假的行为。
姜柳确实有些心虚,只恨自己今早出门前,没有把惯常的马尾辫改成冲天的丸子头,不然在视觉上,起码还能比现在再高个两三公分。
但姜柳心虚,面上可不能虚,她假装环顾四周,惊诧道,谁那么大胆,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整这些虚的?
一顶高帽“啪”一下就戴在了张鹏的头顶,但他知道姜柳的小伎俩,转而向陈暗下令道,陈暗,你坐最后那排去。
陈暗提了提肩上的书包,点点头就要往最后一排走去。
姜柳急了,喊道,张老师,您不是最民主吗?您怎么不听听真实的民意呢!
张鹏被她气笑,说好啊,那咱们来问问陈暗,问他愿不愿意坐到最后一排去。
几十双八卦的眼睛像盏盏灯笼一样都照向了陈暗,其中最大最亮的那盏,不用他亲自去证实,也知道那一定来自姜柳。
陈暗没给出回应,却是直接将自己的书包放到了最后一排的课桌上,这让姜柳觉得,有时候不回应其实比回应更伤人。
张鹏心中宽慰,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厚望,就在他转身要去“收拾”姜柳的时候,却听见后排传来一声急促的,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响。
他疑惑地回头,却看到刚才还稳稳当当坐在最后一排的陈暗,此时却忽然站了起来,陈暗把桌上的书包重新背回到自己单薄的肩上,语气淡淡的,张老师,忘了和您说了,我近视,坐最后一排恐怕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那你以前坐后排怎么一直都不吭声?张鹏恨铁不成钢。
因为我……我不久前才刚近视。陈暗面不改色地说道。
排完座位后,不久前才刚“近视”的陈暗就“勉为其难”地和要求“公平正义民主”的姜柳分到了前后排。
女孩子爱美,常常会在抽屉里备一面小镜子,和陈暗成为前后同桌后,姜柳使用小镜子的频率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
课间时分,只要她一拿出镜子,陈暗就感到一道闪烁的金光从前方直射而来,最开始他会装无视,努力把自己所有的感官知觉都集中到摊开的课本上,但那金光锲而不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一寸寸一缕缕地从他的额角攀爬到他的眼、他的鼻……最后是他的唇。
镜子虽小,但因为角度找得好,倒也将它的个人价值发挥到了最大化。
姜柳从镜子里看到陈暗低头时睫毛微颤,淡金色的光线能在眼睛上跳起斑驳的舞,她还看到陈暗仰头喝水时,颈部线条利落优美,吞咽时喉结本能地往里一缩,简直是性感得要命,让姜柳觉得哪怕是做一瓶被装在杯子里的,再普通不过的白开水,都有凉白开的幸福。
而姜柳还发现,陈暗遇到作业本上难解的题时,就会下意识地转动着手里的笔,那支笔的中部被陈暗的食指和中指虚虚架着,修长手指有节奏地晃晃悠悠,有时他专心做题没控制住力道,那支笔便会从指间滑落,掉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响,但很快,就会被重新拾起,也许是为了抚慰刚才跌落在桌的疼痛,他的指腹还会在笔上摩挲几下,笔身很快就沾染了指尖的微凉温度。
姜柳正在镜子里偷窥得不亦乐乎,冷不丁就撞上一双如雾般难以捉摸的眼睛,姜柳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似乎那雾气正顺着她的后脖颈逐步蔓延到她的全身。
而比那双眼眸更冷的是陈暗的语气,他语气森然道,整天搞些小动作,看来你对于能进全班前五,是胸有成竹了?
姜柳和陈暗能分到前后排,也不全然归功于她的死皮赖脸和陈暗的弄虚作假,若张鹏连学生这些拙劣的小伎俩都分辨不出来,那他的教师生涯也一定差不多到头了。
排座位的时候,他见两人如此坚持,不由地暗暗心惊,并在脑袋里暗自搜索两人相交过甚的佐证,可搜寻一圈后,却发现除了刚开学姜柳被赵诚欺负,陈暗偷偷赶来办公室汇报情况,及上次姜柳作弊被抓,却被陈暗承认也一同作了弊时,实在是很难挖出其他更细致有力的证据来了。
可陈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班上有些风吹草动班干部也不能完全撇清责任,何况赵诚霸凌的行为本就恶劣,他过来“告状”也未必是出于私人情感,但后一件事……既然两者毫无私情,可为什么常年占据年级前五红榜的陈暗,会冒着“自毁前程”的风险,帮成绩平平的姜柳作弊呢?这在逻辑上,压根就说不通啊!
姜柳,高三三班姜蕙心的侄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鹏隐约记起,填写家庭住址时,大部分学生都填了檀山镇某某村,或者直接某某镇,只有少部分学生,填了檀山镇镇上,如果他没有记错,姜柳和陈暗,在现居住地址那一栏,填的都是檀山北xx号,这么说来,两人也许是邻居,陈暗不是因为公事或是私情,而是碍于不远不近的邻居的交情,所以才不得不和姜柳搅在一起的?
张鹏脑壳有些疼,决定不再放任自己这么胡乱猜测下去,他无奈地指着倒数第二三排的空位说道,你们两个,就坐这两排吧。
陈暗没什么反应,径直过去将书包放下,只不过这一次,并未有椅子擦地的刺耳声响起。
得偿所愿的姜柳显得很高兴,但她怕脸上的喜悦会刺痛张鹏,便只好勉力压下,但依然有光从她的眼角眉梢溢出,挡都挡不住。
像是故意要试探两人的反应,待两人都落座后,张鹏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他笑着朝姜柳说道,教室那么多空位,你想坐陈暗前面,完全没问题,不过……前提是下次考试你也得给我争口气。
张老师您放心,下回考试我一定不会再让您失望!姜柳信誓旦旦地打着保票。
哈,空头支票可不行,近朱者赤,姜柳,既然陈暗是年纪前五,那我们退一步,你进班级前五行不行?
要是考不进班级前五,那张老师我,可没现在这么好说话了。张鹏笑眯眯地又补上了这一句。
然后他看到姜柳惨淡地一闭眼,再睁眼时,脸上的肌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了,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艰涩僵硬地从喉口挤出一个字音来,行。
姜柳偷窥被抓个正着,她回头飞快地看了陈暗一眼,然后便默默地收起桌上那面“物证”。
陈暗刚要继续写作业,一本崭新的作业本就蛮横地挤进了他的视线里,和作业本同时挤过来的,还有姜柳理所应当的话。
陈暗,这题我不会,你教教我。
作业本上空着的,是一道三角函数题,这道函数虽然不能直接套公式,但只要换个思路解题,就会发现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的常规解题步骤,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道题张鹏在上节数学课上刚刚讲过。
那支带了陈暗指尖温度的黑笔在那道空着的题目上轻点了两下,陈暗抬眸反问,这题你不会?
姜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她也知道这题张鹏刚讲过,可奈何他讲题的时候,她不知怎的就开了会小差,等反应过来时,张鹏已经开始在黑板上讲下一题的思路了。
姜柳微微咳了声,声量弱了些,刚才听得不是很明白,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她语气里的示弱意味太过明显,陈暗手里的黑笔换成铅笔,浅灰色笔芯在作业本空白处写了一个公式,见姜柳还似懂未懂,陈暗就一边写解题思路一边低声讲解了起来。
陈暗嗓音清朗,思路又清晰,寥寥几句就把这题目的骨架拆解得干净利落,姜柳趁热打铁,立马就按照他刚才教的,在作业本上演算起答案来。
两人都坐在教室靠窗一侧的位置,下午四点的阳光逶迤如一只温柔手掌,缓慢而轻柔地落在姜柳身上。
她睫毛本就浓密,低头时便盖住了那双酝酿着不少坏主意的眼睛,鼻尖挺而翘,再往下就是粉嘟的唇,唇珠微微凸起,像一枚粉红色的果冻,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不知道是不是在解题时遇到了困难,她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就将铅笔笔帽抵在自己的下巴上,那支笔刚被陈暗握过,如今笔身贴近她的脸,就好像他的手在抚摸她白净光滑的肌肤一样。
陈暗想到这,体温明明是热的,身体却冷不丁打了个颤。
更要命的是,姜柳像是真的进入到了解题模式中,浑然不觉陈暗晦涩复杂的目光,她只是觉得有些闷热,便捻起两侧的衣肩,微微地往后提了提。
原本松垮着堆叠在胸前的衣衫被这么一拎,立马就笔挺利索起来,纯棉衬衫妥帖地垂落在胸前,白衬衫布料有些透,远观无事,离得近了,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淡绿色的内衣,似乎离她太近,就能在一片蓝天白云下,呼吸到青草地独有的清香来。
陈暗别过眼,耳朵开始发烫,但没过一会,他又将挪开的视线重新移到了姜柳身上,他希望姜柳现在、立刻、马上就能解开这道数学题,然后现在、立刻、马上就转过去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可他发觉自己更希望姜柳……其实他更希望姜柳永远都解不开这道题。
姜柳在那几个由数字堆砌成的城堡里只迷了一小会路,很快她就找到了走出迷宫的正确出口。
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后,长吁一口气,带着些邀功的意味朝陈暗笑道,怎么样,陈老师,我这答案没错吧?
可陈暗却没有给予她意料之中的反馈,他眼睛只盯着桌上那只刚被她放下的铅笔,脸色和语气算不上坏,但也绝不能说好。
他就用这种阴天般的口吻缓声道,其实这道题不算难,只要多花点时间多分析几种可能性就行了,他顿了顿,语气较之前严肃了些,姜柳,我希望你以后遇到问题,第一反应不是向别人求助,而是先问自己能不能解决,能自己解决的事,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
姜柳预期的夸奖或是赞许通通没有,还被莫名其妙地“教育”了一把,姜柳想为自己辩解,陈暗却已经是一副“请君自便,但只要别再来麻烦我”的姿态了,姜柳有些失望也有点生气,她抽出被陈暗手肘压住一角的作业本,回头时后脑勺那束高马尾迅疾地扫过陈暗的课桌。
阴晴不定!阴阳怪气!不阴不阳!姜柳在心里连“阴”了陈暗三把后,这才稍微消了点气。
姜柳因为陈暗那顿莫名其妙的教育,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找他说话。
虽然她心里不肯承认,但事实上,最近她上课开小差的次数确实是减少了,尤其是碰到不懂的题,小耳朵竖得比谁都认真。
但理解力这个东西,不是靠上课认真听讲就可以培养的,有些人不学习就可以书诗四句,比如古文里的方仲永,有些人只需听一遍就能举一反三,比如檀山中学的陈暗,而有些人,可能同一道题听了三遍,却还在咬笔苦思,比如此刻的姜柳。
姜柳皱着眉头,正和一道函数题大眼瞪小眼,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搞得别人都不好意思去打扰她。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她没像往常一样回头,而是语气不耐道,干嘛?
陈暗愣了愣,印象里她一直都是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他流露出这么不耐烦的情绪,而且还是在他主动找她的前提下。
他有些尴尬地缩回手,又仓促地四周望了眼,还好周围同学都顾自己在忙,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个小角落。
但姜柳其实不是故意要这么对陈暗的,她长得漂亮,性格又还行,班上调皮点的男生,有时候也会和她打闹,当然了,这玩笑也许不纯,掺杂了些许对异样的好奇和倾慕,但绝不至于过头,像赵诚那样言语调戏。
所以当陈暗伸手在她肩头一拍时,她以为又是哪个调皮男生在捣蛋,她甚至都没转过身看是谁,就又把自己按进了学习的苦海里。
五分钟后,一张被叠得四方规矩的小纸条扔在了姜柳的课桌上,姜柳好奇地打开一看,却发现上面写了几行解题公式,思路清晰,步骤简单,最重要的是,黑色水性笔写出的字母数字嶙峋工整,像是随了这笔迹的主人,清瘦嶙峋,但又没法从他这个人身上,挑出什么大毛病来。
但有时候毫无破绽,其实也是一种破绽,陈暗上一次还教育姜柳遇事先求人,不如求己,这次没等她求,自己倒巴巴地把解题思路送上来了。
这说明什么?姜柳认为,此等异样的行为,一定是陈暗想要求和的委婉表示,他不好意思直接说我教你吧,便用传纸条这一书面形式,好躲避他这一打脸行为。
既然他都这么用心良苦了,自己哪好意思不给台阶下啊,姜柳按照陈暗给的提示解开那道题后,立马就从课桌左上角那一堆课本里翻出一张纸来。
她把这张纸拿给陈暗,笑嘻嘻地邀请他道,下周的社会实践报名表,我特地问班长要了两张,怎么样,一起去吧?
陈暗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表接了过去,姜柳一看他肯拿,以为这事十拿九稳,正要欢天喜地去填写自己那张,就见陈暗看完后将那张表压在了课本下面,他摇摇头,说我没兴趣。
姜柳一急,语气带讥,玩你都不会,那你还会干嘛?
那句粗口已经冲上喉咙了,却又被陈暗勉力咽下,他眼神晃了晃,最后停留在她那张明显不满的脸上,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我啊,我还会干饭!
檀山镇因檀山而命名,这座位于檀山镇北面的山体,青翠秀丽,鸟雀啁啾,和国内大部分因自然风光而闻名的风景区一样,檀山也有着天然的氧吧和茂密的植被覆盖率。
去檀山进行一次社会实践,是檀山中学多年来的传统,据说这传统是上任校领导强制要求的,为的是让学生劳逸结合,在学中玩,在玩中学。
赵校长有些老古板,因为古板,他便不想让高三这一特殊群体,还在这节骨眼上出去玩,同样因为古板,他也不想让这条延续至今的传统,在自己手里被生生拦断。
于是他决定,高一二学生照常进行社会实践,而高三学子,则采取自愿报名的形式,为了身上少背点责任,赵校长还让教务处打印了厚厚几叠报名表,只有在报名表上签了名,表示是自愿参加本次社会实践的学生,才可以被允许去檀山。
姜柳跟着班上一半同学去檀山的那天,是十月正凉爽的好天气,为了应景,她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件冲锋衣,穿惯了小皮鞋的脚刚开始还不是很适应球鞋的硬朗,但很快,姜柳便能够在泥泞的山地上健步如飞了。
檀山是自然风景区不假,但如果不是当年镇上要发展旅游业,把这座唯一的山拉出来,花了点钱和力气在山上造了条水泥坡搭了个小亭子,谁还会傻乎乎地往这座荒山上跑?
大部分学生在山坡上摊开块布就开始休息吃水果零食了,算是完成了本次社会实践的打卡,当然了,也是为了从繁重的学业压力中喘口气。
还有一小部分学生爬到半山腰的小亭子便也顺势坐下,要不是因为水泥坡上已经被花花绿绿的桌布给占满了,谁愿意多花力气跑到这个并不大的小亭子里来呢?
姜柳在亭子里喝了几口保温杯里的水后,便指着山顶上一个黑黑的小点问身旁同学道,那是什么?
被问到的那个男同学有些惊慌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磕磕巴巴地说道,那是檀山树。
檀山树?姜柳不解。
对……据说是山上最大最长寿的一颗古树……你……你要去看看吗?男同学语义不详地试探道。
姜柳低头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三十分,离规定的集合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面露迟疑,不确定自己的速度能不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那位男同学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急切地开口道,虽然是山路,但也不难走,按照你的速度,应该来得及,如果真来不及……我帮你和老师解释一下,相信他也会理解的。
男同学一脸殷切地望着姜柳,姜柳本是随口一问,但男同学已经帮她铺好了路搭好了桥,她那双崭新的球鞋要是不踩上去走一走,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她笑着朝那个男同学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同学。
男同学被她笑意吟吟地看着,本就泛着油光的鼻头更亮了,他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轻轻“嗯”了声就重新坐回到位置上了。
姜柳将保温杯重新放回到帆布包里,然后随意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往山上走去,所以她也没有看到,就在她走出亭子后,那位腼腆客气的男同学,立马就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手机的显示屏上是他因紧张而油光满溢的脸,等他将那个“OK”的手势成功发出去后,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
山顶不远,也确实如那位男同学所说的,虽是山路,但也不难走,姜柳卯足了劲,只用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檀山树下。
只是上山坡时,枯枝残叶铺了一地,叶子纹理清晰光滑,灰色球鞋容易在叶子堆里打滑,姜柳一个没注意,险些滑倒,球鞋狼狈地踩在叶子上,就像是踩在一堆薯片里,接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檀山树有着粗壮的树干和苍劲的树枝,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既有着拔地倚天的豪迈,又有着看破一切的慈祥。
姜柳走近它,轻轻抚摸它凸起的枝干纹理,像是在抚摸一位老者饱经风霜的脸。
也就是在姜柳拍完照收回手机的那一刻,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声响,嘎吱嘎吱——球鞋踩在叶子上,就像是踩在一堆薯片里。
起初她以为是哪个同她一样好奇心爆棚的同学,便朝着山坡那方向“喂”了几声,但奇怪的是,嘎吱声虽不断,却迟迟没人肯回应。
按理说是同学的话,就算彼此互不相识,听到对方发出的呼唤,也该有所回应,但如果不是檀山的学生,又会是谁呢?
影视剧里那些犯了事逃往后山的杀人犯,或是有着奇怪癖好的山顶洞人的形象纷纷跳出来了,它们在姜柳的脑瓜子里上蹿下跳,凶神恶煞地将她的心跳频率拉高了不少。
姜柳猫腰躲到檀山树后,她慌张地环顾四周,才在不远处捡到了一根还算结实的断枝,她把那根树枝紧紧地攥在手里,她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刚才的粗心大意,还没摸清对方是谁就率先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一边又把自己的四肢都缩成小小的一团,恨不得要把整个的自己都嵌进树干里。
嘎吱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不同于刚才踩枯叶时的清脆,这脚步声沉而稳,是鞋子踏踏实实地落在泥土上的触感。
这沉稳的脚步声只在黄土地上犹豫了片刻,便准确无误地朝那颗檀山树走来。
姜柳将那根粗树枝紧握于胸前,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生怕自己杂乱的呼吸会率先出卖自己。
这脚步声来得蹊跷诡异,听声音应当只有一人,且应该不是个女性……姜柳不敢再往下想了,再细想下去只怕就要握不住手里那根树枝了。
她做好了与对方鱼死网破的准备,却又在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也许对方只是个沉默的男同学呢?
姜柳像只全身的毛都竖起的猫,冷眼警惕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脚步声似乎是在檀山树前面随意绕了圈,短暂的停顿过后,似乎又往过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看样子像是要离开。
姜柳内心窃喜,想确认一下对方是否离开,便悄悄地从树后探出一双眼,这一眼探出去,却像两枚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原地。
下一刻她霍地站起身,扔下手里的树枝就朝那双帆布鞋跑去……她跑向了那双黑白相间的,鞋头微微泛黄的帆布鞋。
新球鞋在帆布鞋面前站定,灰色鞋头沾了些泥,不着痕迹地掩去了身上那一层簇新,看上去像是因太阳暴晒而微微泛着黄。
姜柳在此刻看到陈暗,实在是难掩心中复杂,她想饱含热泪地问他,你怎么来了?但一想到从陈暗这只闷葫芦里,铁定也是倒不出什么回应来的。
她又想故作冷淡地问他,山路好走吗?但这么一句带有社交性质的,套在任何人身上都能成立的询问,实在是不适合她和陈暗。
她还想大发雷霆地问他,刚才她叫他时,他为何一直不肯出声?但她也好面子,此刻这么凶神恶煞地大声质问,不过也是为了掩饰刚才的惊慌失措。
于是她想了想,便娇嗔道,不是说你只会干饭?难道这山上有饭吃?
这山上没饭……陈暗顿了顿,见姜柳一脸娇羞地看着她,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可这山上有蛇有蚁有蜈蚣还有野猪!
姜柳脸上的娇羞迅速地褪去了一半,娇憨没了,只剩下羞恼,她就知道,从陈暗嘴里,怎么可能吐出“这山上没饭,可这山上有你”亦或是“这山上没饭,可在我心里,你姜柳是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这种土味情话的!
姜柳恨得牙痒痒,却听到陈暗提醒她道,集合时间快到了,你确定还不下山吗?
哦……姜柳不情不愿地跟在陈暗身后,脚步拖沓,陈暗刚要催她快些,却听见身后人忽然欣喜地唤了他一声,手臂忽然被她扯住,她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了那颗檀山树面前,她指着那颗参天大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说这也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不如在这树前拍张合照再走吧!
说完便掏出手机,又打开前置摄像头对准了自己和陈暗的脸,陈暗却推了推她凑过来的脑袋,说你别闹了,你不知道在古树前是不能照相的吗?
姜柳讶然,听陈暗给她科普,据说在古树前拍照,容易招惹脏东西,很有可能你拍了一张照,上面没有人却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树,或是……
或是什么?姜柳吞了吞口水,耳畔是风穿过山林的呜咽,她有些紧张,却还是敌不过泛滥的好奇心。
或是,只有人身和树身……却没有人的头。
陈暗还没说完,就见姜柳脸色骤变,他松口气,正要劝她快走,却猝不及防地被她搂过了脖子,接连三声“咔嚓”后,姜柳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她笑得很狡诈,说你这些鬼故事骗骗小孩子就可以了,我都多大了你还来糊弄我?!
说完便自顾自地查看起手机里那三张照片来,第一张照片咔嚓得太糊,只拍到陈暗半个模糊的侧脸轮廓,第二张照片倒是都入了镜,陈暗那双常年带雾的眼睛,却多了一丝呆滞和迷茫,而一旁的姜柳却笑靥如花。
姜柳轻轻地滑到了第三张照片,可她刚看了一眼,便大叫一声,刚才还当宝贝的手机也跌在了地上,陈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发白,满眼惊恐地盯着地上那只手机。
陈暗疑虑更甚,便捡起了那只手机,手机页面上还显示着刚才拍的第三张照片,照片上是一贯冷淡的少年和一脸明媚的少女,只是,在少年少女的身后,却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忽然入了镜,让整张照片都呈现出一种奇诡的色调来。
陈暗仰头,朝古树身后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