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办公室里,监考老师把两张揉皱了的小纸条扔到张鹏的办公桌上,表情痛心但语气又好不得意。
老张啊,你看看你们班上学生的态度,我都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女生倒还好,说是她和前排男生在考前就已经串通好了,到时候把答案泄出来给她看,但这个男生嘴巴很紧,硬是不肯承认自己帮她作弊了……
张鹏及时地打断了监考老师的话,我说老胡啊,人家既然不肯承认,那有没有可能,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呢?
误会?老胡绿豆大的眼睛像是在瞬间开了眼角,这人证物证俱在,能误会到哪里去?我说张鹏,你不会是想包庇你这两个学生吧?!
你看你,我就随口说两句你还真就急上了!
张鹏把老胡拉到一边,好说歹说才把这尊菩萨给劝走,说自己班上的学生让他自己来处理,保证给全校师生一个交代。
送走老胡后,张鹏脸上的笑便在瞬间收了回去,他紧绷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自己的两个学生怒道,作弊?亏你们想得出来!现在好了,被人当场抓住,你们让我这张脸往哪搁啊!
姜柳有些心虚,忍不住往陈暗那个方向挪了半步。
张鹏见两人都不肯主动承认错误,怒意更甚,说,这事是谁先想出来的?还有,陈暗,你到底有没有帮姜柳作弊?
陈暗紧抿着唇,想要为自己解释,想要在老班面前狠狠地告姜柳一状,可他低垂的视线里,却看到那双黑色小牛头皮鞋,正以一种蜗牛般的速度,慢腾腾地往自己这边挪动着。
心理学上说,人在遇到危险时,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面对张鹏的正面施压,姜柳本能的,就往陈暗这边靠近。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现在,最想要依靠的就是他,哪怕她已经把他给“出卖”了,可她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自己是和陈暗站在一块的。
陈暗在心里暗骂一句,嘴里的话也已经发自本能地吐出来了,张老师,我愿意承担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
意思是他承认自己帮姜柳作弊了,张鹏听他这么说,到底还是有些失望,他冷哼了声,语带怀疑,你?
陈暗深吸口气,正要承认,姜柳的声音却慌里慌张地插了进来,对,他,不,还有我,张老师,我和陈暗一起,我们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姜柳话已至此,张鹏也无话可说,只好草草地打发两人先回去。
一个是姜蕙心的亲侄女,一个是班级第一年级前五的学习委员,这事该怎么处理,还真是有些棘手。
出了办公室,陈暗步伐很大,却还是被姜柳追了上去。
陈暗的脸色像是蒙了层灰,纵使在生活上,他因为陈冬燕的作风问题受到过不少鄙夷和排挤,可在成绩上,从来都是别人望其项背,这是第一次,他因考试而蒙羞,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面前的这个人。
姜柳观察着陈暗越来越灰暗的面色,连忙把拉住他胳膊的那只手给抽回来,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字斟句酌地问道,陈暗,你……你会怪我吗?
办公室外面那条走廊还很安静,学生们尚在教室里奋笔疾书。
但耳尖的学生,总能听到走廊角落里一些异样的骚动。
陈暗不打算和姜柳纠缠,他想绕过她,她却不肯让,眼含幽怨地瞅着他,黑色小皮鞋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面前的地。
刚才就是这双黑色小皮鞋,才扰乱了他的心智搅乱了他的计划,现在,她又要故技重施,再次把他耍得团团转吗?
陈暗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他推开面前挡着的人,大踏步就要往前走。
岂料姜柳手疾眼快,刚才还在幽怨点地的小皮鞋蹭得一下就落在了他的前面,陈暗没料到她竟会如此厚颜无耻,脚步还没来得及接收到大脑发出的指令,竟是要直直地撞上去。
姜柳被吓得往后一晃,眼看着自己将要后背着地,身体本能却让她直接搂住了陈暗的脖子。少女娇软馨香的上半身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陈暗,柔软撞上坚硬,却是后者先乱了手脚。
姜柳离开他的时候,陈暗整个人还是懵的,直到她同他拉开了距离,他才察觉到那种叫做“怅然若失”的感觉来。
姜柳见陈暗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刚到嘴边的歉意又狡猾地溜了回去,改头换面变成了惯常的油腔滑调,她从陈暗的面容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局势上的扭转。
她故意试探他,陈暗,你还生我气吗?
这几个字本身没什么杀伤力,但组合在一起就足够把陈暗炸得粉身碎骨,像是要把那点隐秘的小心思给当众戳破一样,纵使他表面岿然不动,内里却早已翻江倒海,何况表情可以装出来,但泛红的耳根和眸子里氤氲的热意却还是泄露出了端倪。
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允许自己露怯。
陈暗忽然抬眸直视着姜柳,语调不响但话语里的份量却不轻。
好玩吗姜柳?你一次一次地捉弄我招惹我,到底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你想要看我出丑,拜你所赐赵诚已经盯上了我,你想要我帮你作弊,如你所愿我已经被你连累,如果说你想要……
像一路流淌的小溪遇到了拦路的石头,陈暗忽然顿住了,但姜柳原本黯淡的眼睛却因为这个停顿而亮了起来。
她语气有忐忑也有期盼,他不说,她就帮他说下去。
如果说我想要什么,你当如何?
陈暗,回答我。
姜柳眼眸亮晶晶的,像盛开了一整晚的烟花,陈暗只和她对视了一眼,便像被里面的火花烫伤了一般,他被击得浑身一凛,却也无法在这样的炽热下,说出任何否定的字眼来。
他终于肯承认,这一局,是他败了。
姜蕙心夹着高三语文课本,步履匆匆地进了高三一班。
原本教一班的语文老师请了病假,故只好委托姜老师先帮忙顶上这一节课,姜蕙心正愁找不到机会和姜柳接触,眼下这机会不就送上门了嘛。
她和姜柳虽不亲昵,但相同质地的血液里,还是淌出了相似的性格。
姜柳吃光了碗里的炒饭,就说明她已经“原谅”了姜蕙心,但她好面子,态度上还是别别扭扭的,姜蕙心从来就没有不喜过这个侄女,但她这些年冷漠孤僻惯了,也不知该如何和青春期的小女孩相处,好在这一大一小在屋檐下碰面的机会不多,在免去了很多尴尬的同时,却也减少了一些交谈沟通的机会。
姜蕙心站上讲台之后,几乎和每一个来到新教室的代课老师一样,先是拿目光压一下全场,确保没什么大问题后,才会镇定自若地打开课本开始上课。
姜蕙心看到坐在中间那排的姜柳就跟没事人一样,比她还镇定地翻开课本开始低头预习,她收回逡巡的目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起了板书。
今天她要讲的课文是沈从文的《边城》,给同学们一点时间预习过之后,姜蕙心按部就班地提问,说有没有同学想谈谈对翠翠这个人物的看法?
话刚落,姜柳便举起了手,姜柳在姜蕙心的颔首示意下站起来从容谈道,我觉得翠翠这个人……很傻,首先,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她不肯说,天保和傩送两兄弟为了争夺她的爱,才去比赛唱情歌,于是导致了天保意外之死,其次,傩送因为对天保之死感到内疚于是远走他乡后,翠翠还在原地傻乎乎地等着他回来,要是傩送永远都不会回来呢?姜老师,您觉得我分析的对吗?
姜柳谈完,又将问句抛还给了台上的姜蕙心,面对姜柳颇为挑衅的目光,姜蕙心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是站在你的角度来看,的确会觉得翠翠很傻,但站在当事人的角度,一座民风淳朴的小城,很难培育出一个有话就直说的姑娘,也许正是翠翠的害羞含蓄才会让天保傩送兄弟俩青睐于她,姜柳,有时候分析问题,不能只分析表面,你只局限在你自己的视野里,看问题容易看得不全面。
姜柳不服气,再次问姜蕙心,那姜老师,您觉得翠翠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形象?
姜蕙心合上手里的教案,低头思索了一下后,才缓缓道,翠翠天真善良,却也不善言辞,她有自己性格的弊端,却也有自己内心的坚守,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我希望在座的同学们,看事物不要光看表面,看人也不能只看一个面,当然了,姜柳分析的也不是不对,只是不完全对,姜柳,你同意老师的说法吗?
姜柳面露迟疑,却也没有再“为难”姜蕙心,她朝姜蕙心挑了挑眉,最后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直到那节课结束,姜柳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姑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考试作弊的事?她刚才那番对自己的敲打,是真的在传道授业,还是在借题发挥?
檀山中学往前五百米有家天乐超市,超市是新开的,规模不算大,但前台收银员倒是配足了两个。
其中一个是店老板的妹妹,还有一个则是不久前刚来应聘的陈冬燕。
老板妹妹仗着自己有关系,常常把一些杂活推给陈冬燕做。
这不,现在她就翘着二郎腿,指挥陈冬燕把纸箱里的牛奶都放到已经半空的货架上,陈冬燕不想生事,她半弯着腰,一瓶接一瓶地往货架上摆放奶瓶。
她刚把一纸箱牛奶放好,超市门口设置的来客铃声就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老板妹妹从手机里抬起头来,却见进来的是一个清秀少年,看样子应该是檀山的学生。
超市客人不多,老板妹妹见那少年进了超市却不拿东西,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牛奶架子上瞧,老板妹妹以为他是想要买牛奶,于是她朝着陈冬燕语气不善地喊道,喂,你先让一让,都挡着客人的道了!
陈冬燕没回头也没做声,只是往旁边侧了侧身,又开始整理地上的货物,直到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帆布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是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鞋头是白色橡胶材质,却因为第一次清洗之后没有拿纸巾盖好,而被太阳暴晒得微微泛黄,后来陈冬燕拿刷子刷了好几遍,也没法刷掉橡胶上那层淡淡的黄。
陈冬燕又惊又喜地看着陈暗,站起身的时候因为太着急,身形不易察觉地一晃,你怎么来了?
陈暗朝她摊开手掌,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的钥匙找不到了。
言下之意是想要陈冬燕把自己的钥匙给他,否则他就进不了家门了。
陈冬燕手忙脚乱地在袋子里翻找着,把钥匙拿给陈暗后,她又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奶,扫完条形码结完帐后,她把牛奶塞到陈暗手里,饭菜在电饭煲里,你加热一下就能吃,妈今天是晚班,你晚上要是饿了就喝点牛奶填填肚。
牛奶瓶身很凉,陈暗握着那瓶奶,看着陈冬燕袋子里那个简陋的便当盒,问她,那你呢?
便当盒里面装着两个馒头和一点榨菜,陈冬燕见老板妹妹一直盯着自己和儿子瞧,便朝陈暗挥了挥手,语气是罕见的烦躁,快回去吧,到了家别忘了先把电饭煲插上。
待陈暗走后,老板妹妹就开始八卦陈冬燕,哎,你儿子长得挺高的啊,在檀山读书吧?多大了?读高几了啊?
陈冬燕不喜欢别人过分关注自己的家事,没怎么搭腔,老板妹妹努努嘴,朝门口翻了个白眼。
陈冬燕把箱子里剩下的几瓶奶拿出来,正要把那几只叠在一起的空纸箱搬到角落,欢迎光临的铃声却又响了起来,她抬眼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陈暗。
她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陈暗走到老板妹妹面前,那双常年带雾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凶,语气也似冬日寒霜般凛冽,他说,都是超市的店员,你怎么不去搬?
空气似乎有一瞬的呆滞,但那点停顿过去后,老板妹妹立马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居然在质问她。
老板妹妹也不算是什么善茬,她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一种被挑衅的愤怒就覆盖了那点转瞬即逝的羞恼,她手叉着腰,是一个已经准备好迎战的架势。
你说谁没干活呢?年纪不大眼睛倒已经不好了!小子,告诉你,老娘像你那么大的时候,都还不敢对着大人指手画脚呢,你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年轻,倒还管起我的事来了!
老板妹妹说的唾沫横飞,她说完,不见少年反驳,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了,正要重新坐下,却见少年忽然将肩上的书包砰地一声甩到了收银台上,她正要骂人,却见少年通红着一双眼,按在书包上的那双手经脉暴起,就好像老板妹妹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像按压这只书包一样,把她按压在冷冰冰的收银台上。
老板妹妹嘴巴毒,但力气到底不比青春期的少年,她倒也聪明,没有再和少年正面杠,而是扭头朝陈冬燕喊道,你自己生出来的,自己管去,你可别忘了,当初来应聘的时候,是你说不会给超市惹麻烦我们才收下你的!
镇上地方就那么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沸沸扬扬,陈冬燕那点事,早已经不是什么隐瞒的秘密了,当初她被美容店辞退来天乐超市应聘时,老板还犹豫过到底要不要留下她,但奈何陈冬燕提出的薪资不高,再加上老板妹妹看她样子柔柔弱弱的,总觉得自己好拿捏她,于是才同老板提议留下她,不成想,不会啼叫的鸡,下出来的蛋倒是惊人的大!
陈冬燕也被眼前这一变故惊住了,陈暗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念高中后,陈冬燕时常觉得自己和儿子之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她能看到他,但当她想要再进一步触碰到他时,就会被那层隐形的玻璃给撞回来。
如果不是情绪到了一个临界点,以陈暗的性格,他是不会做出这种冲动的事的。
儿子刚刚在维护她,意识到这一点,陈冬燕整个人都暖烘烘了起来,她很想帮着儿子骂老板妹妹,你她娘的才毛都没长齐呢!我陈冬燕的儿子,轮得到你这个八婆来说三道四?!
可陈冬燕不敢,镇上的店不多,能容下她的更是少,她也曾考虑过去外面打工,可是她又放心不了陈暗。
陈冬燕动了动嘴唇,却是怯怯地看着陈暗,柔弱的眼神中有感激也有恳切,儿子,妈没事,你先回家……
陈暗泛红的眼角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眶里那片红,他自嘲地笑了声,再抬眼时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然后他拿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陈冬燕看着儿子清瘦的背影,生出一种想叫住他的冲动来,可是老板妹妹还气汹汹地盯着她,她终究是没有出声留住他。
陈暗出了超市门,便从书包里拿出那瓶陈冬燕给他的奶,路过超市门口的那只大垃圾桶,他毫不犹豫就把那瓶奶给扔了进去,牛奶瓶落进桶里时发出了一声寂寞的回响,那声响也像是落到了他心里,满胸壁都扬起空荡的回声。
夜晚八点半,陈冬燕下了晚班后到家。
她先把袋里那只便当盒子拿出来清洗,把盒子里那两个馒头和榨菜都倒进垃圾桶之前,陈冬燕不是没有过犹豫的,馒头是她下午蒸的,放进冰箱明早拿出来热一下应该还能吃,可她的目光却落在那只干干净净的垃圾桶里面。
往常陈冬燕给陈暗留饭,陈暗吃过饭都会把剩下的菜汤骨头倒进垃圾桶里,可是今天……陈冬燕一个不留神,原本要留着明天当早饭的那两个馒头就从盒子里滚进了垃圾桶里,她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却还是走到厨房角落,打开靠边立着的那只电饭煲。
陈暗作业写到一半,就看到陈冬燕出现在门口。
陈冬燕没和往常一样先敲个门,得到儿子允许后才肯进来,这次她径直推开门,把手里一大一小那两只碗扣到陈暗书桌前。
吃吧,刚加热过的。陈冬燕有些疲惫地说道。
我不饿。陈暗手里的笔只停了一下,立马就在作业本上洇出一块黑色油渍来。
饿得吃饭,不饿更得吃饭!你不吃下去,身体好不了,读再多书也没有用!陈冬燕拿起那双干净的筷子,想要塞到陈暗手里。
陈暗却紧紧地握着那只黑色水性笔,他想往旁边躲,陈冬燕径直上去挡住他的路,这一躲一拦之间,陈暗的手肘便碰倒了那只菜碗。
刚热过的菜淋漓了一地,被重力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却在台灯下闪着幽幽光泽。
这声响不像是落在了这个房间里,倒像是落在了母子俩的心间。
陈暗被这响声搅得心烦,他甩手扔掉握着的那只笔,冲陈冬燕不耐烦地喊道,我都说了我不饿!我不想吃饭!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陈冬燕蹲下身,一边拾起地上的陶瓷碎片一边幽幽道,你是不想吃饭,还是不想吃我做的饭?
陈冬燕语气里的无助太过明显,让陈暗没法忽视,既然忽视不了,那不如就直视。
陈暗咬着牙,索性逼自己表现得更加冷漠决绝,对,我就是讨厌吃你做的饭,你满意了吗?
拾捡碎片的手一愣,立马就被碎瓷锐利的边缘划开了一个小口子,陈冬燕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也不顾正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手里的碎片重新散落在地上,却散发出一种冷然的血腥味。
她凄惨地笑了下,不知是在对着陈暗说还是在对着自己说。
是啊,我就是那么让人讨厌啊!镇上的女人讨厌我,因为我贱,我管不着自己的下半身要和她们的老公去睡觉!镇上的小孩讨厌我,因为她们的妈妈告诉他们我是白骨精,一到晚上就要出来吞小孩!美容店的老板娘不要我,因为她怕自己的老公会忍不住和我上床!现在就连我儿子也觉得我讨厌,讨厌到连我做的饭菜都不肯吃!可是陈暗,你怎么不想想,我一个结婚没多久就死了丈夫的女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人讨厌的,把我唯一的孩子拉扯成人?
陈冬燕说到这,原本还拼命克制的哽咽被泪水浸泡膨胀,陡然间就壮大成声声哀怨的啼哭,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发闷的胸口,那哭声掺杂了她十来年的委屈和愤懑,如雨后蘑菇般地落了一地,于是整间屋子里都成了秋天的雨林,弥漫着一种萧瑟冷寂的气味来。
陈暗就是在这荒凉萧索的气息中落荒而逃的。
檀山镇北面有条小河,陈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河边走走。
月亮像面银镜,倒映在河面上又像是撒了无数颗亮晶晶的星星,夜晚的小河畔,唯有月亮和河水陪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陈暗绕着河沿走了一圈又一圈,脑海里不断反刍着陈冬燕最后那个凄厉的问句——可是陈暗,你怎么不想想,我一个结婚没多久就死了丈夫的女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人讨厌的,把我唯一的孩子拉扯成人?
字字诛心,像是陈冬燕拿着那块沾了她血迹的陶瓷碎片,往陈暗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上扎,只不过她流血的地方能被看到,而他流了血,却只能独自疗伤。
陈冬燕说的没错,她一个早年丧偶,又带着一个拖油瓶讨生活的单亲母亲,无论怎么过日子,都一定是和“辛苦”“可怜”“凄惨”这些字眼挂上钩的,当她在悲苦的河水里浸泡久了,当她发现自己只要稍微牺牲一下肉身,就能被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从河底拉出来透透气时,她便不得不委身于一个又一个面容模糊却又色迷心窍的男人。
一开始她只是想要给陈暗买几罐有营养的奶粉,后来就变成了要给陈暗交学费,要给陈暗买新衣新鞋新书包,她不能让儿子读不了书,更不想让儿子是同学中唯一一个穿着不合身的旧衣裳的人……她不想让她视为珍宝的儿子被人耻笑,便只好牺牲自己的名声,为了给儿子一个尽可能完美正常的童年,她甚至在隔壁镇给一个有钱老头做过很长时间的情妇。
这样一次又一次虚伪而绝望的委身,一直持续到陈暗上了初中,倔强敏感的少年,很快就从母亲拿给他生活费时闪烁其词的态度和邻里乡亲间时不时飘来的风言风语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暗还记得,那是初一下半学期,当陈冬燕把新学期的生活费交到他手里的时候,陈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来,而是反握住陈冬燕拿着钱的那只手,他掌心的汗沾到了那几张红色的钞票上,他说,妈,你让我挺起胸膛做一回正常人,行吗?
也就是那天起,陈冬燕便和外面那些男人断了联系,至于上次那个胖女人的老公,是他单方面想偷吃,陈冬燕刚在他们家打扫完卫生,就被那个肥胖的男人给扑倒在床,男人都没来得及占什么便宜,就被刚回家的老婆捉了现行。
但彼时的陈暗只以为“劣迹斑斑”的母亲“重操旧业”,他气陈冬燕的不自尊自爱,却又明白正是因为陈冬燕对自己太爱了,才会导致今天这种不堪的局面。
他气陈冬燕,却更气自己,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便只好用伪装的冷漠,用虚伪的不在意,才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和焦灼,直到今天傍晚在天乐超市,看到陈冬燕被另一个收银员欺负,陈暗才忍不住为母亲出头,却只换来她的敷衍无视。
隔在母子俩之间的这层无形玻璃终于被打破,陈暗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不想回家面对一片狼藉,只是不知疲倦地拖动着沉重的步伐,一下又一下地踩着地上碎银般的月光。
喂,你打算在这里走多久啊?
一道细糯的声音娇娇地响起,陈暗讶异地一回头,就看到姜柳双臂抱膝,上半身斜靠在一棵干枯的柳树树身上,他还看到,在明亮的月色下,少女的眼眸像那片缀了星星的河水。
姜柳早已习惯了陈暗的沉默,她把手臂从胸前放下,又拍了拍身上也许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径直走到陈暗面前,她眼睛亮亮地直视着他,正要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却看到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迸出几个字来。
关你屁事。
本是含义清楚的一句嫌弃讥讽,却使得姜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眸中亮光更甚,咦,陈暗,你竟然也会爆粗口?!
陈暗:……
爆完粗口的陈暗继续往前走,身后却亦步亦趋着另一个稍显瘦小的影子。
姜柳一边跟着他一边叽叽喳喳道,我晚上吃多了,就想出来消消食,没想到竟然就看到了你,陈暗,你有没有发现,今夜的月色真美!
陈暗没读过夏目漱石,却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回眸望向身旁的人,却见她只是傻乎乎地盯着天上那轮月亮看,便觉得自己的确是想多了,也许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姜柳没等到陈暗的回应,斟酌了一下措辞,语气带了些谨慎,哎,我骗你的啦,其实是因为我听到你和陈阿姨在吵架,担心你才跟着你出来的……
你都听到了?陈暗没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微微的颤。
我就听到你们在吵架,至于吵架内容……要不你现在告诉我吧,我发誓,绝对不会和别人说!姜柳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略显干瘪的胸脯。
陈暗内里松口气,脸色却还是绷得紧紧的,他不理她,她转转眼珠,心生一计。
这样,陈暗,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我是怎么被父母从淮海扔到这檀山镇上来的。
陈暗脚步缓了下,嘴上却仍在逞强,你的事,不关我的事。
咦,我以为你会说,管我屁事呢,哈哈哈……姜柳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夜晚的小河边却添了几分惊悚来。
她不理会陈暗的冷漠,却是清了清嗓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不肯听,她就偏要说出来。
其实我被扔到姑姑家,是因为我妈想要给我定一门亲,但我爸不同意,双方产生意见分歧,我爸到底还是心疼我,就先送我到檀山来避避风头。
姜柳说完,就听到陈暗冷笑一声,鬼扯,你以为拍电视剧呢!
姜柳没理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妈这个人,爱慕虚荣惯了,觉得自己嫁了个不成器的,就非要把我培养成名门贵女,将来好顺利嫁入豪门,她也不想想,我们家就开了个小饭店,小饭店老板的女儿,怎么可能入豪门公子哥的眼呢?山鸡窝里怎么可能出来只凤凰吗?我爸倒是有点良心,但他被我妈欺压惯了,每次一碰到我的事,就是我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要不是这次的事直接关系到我的后半辈子,我爸才没那么硬气直接把我转到檀山呢!
姜柳的嗓音还是软软糯糯的,但陈暗却听出了那层软糯下覆着一层薄冰,像裹了糖霜的冰糖葫芦,外面晶莹剔透,是甜的,内里却发酸苦涩。
他被她语气里的真诚所打动,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时,却看到姜柳忽然上前两步挡在他的面前,她眼角眉梢都带了一种得意的上扬,哈哈,我刚才现编的的故事是不是很狗血?看你这样子,不会真被我给骗到了吧!
陈暗被她这副欠扁的样子弄得差点心梗,他就知道,她姜柳就是个小骗子,从骗子嘴里吐出来的话,哪能真信啊!
刚才那几分松动让陈暗沉了脸,他本就心情不好,又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被她耍弄,他唇瓣抿得很紧,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阴沉的气息来。
就在他不想再忍受姜柳的自作聪明时,一具柔软的身躯却忽然贴了上来,这一次,姜柳双臂紧紧环绕着的,却是陈暗精瘦的腰身。
陈暗胸腔里那口气,蓦地被这个出人意料的拥抱给凝固住了,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脸上还闪现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惊愕,他听到姜柳认真地说道,研究表明,人在拥抱时,身体会释放一种催产素,它能降低人体压力,陈暗,我希望你能开心点。
像是有密密匝匝的电流飞快地流窜于体内,陈暗觉得自己的体温陡然升高了好几个刻度,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颗漂亮的头颅,只是觉得刚才被陶瓷碎片扎破的心,又开始长出了新的血液皮肉。
他还听到姜柳说,刚才是骗你的,但这句话是真的,陈暗,我希望你能开心点……因为我。
但事实上,这个意外却又格外温暖的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因为姜柳在说完那句话后,立马就松开了陈暗,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但是心理学家又说,拥抱的最佳时长应该是三秒,因为这三秒时间既能抚慰人心,又不至于让彼此尴尬,哎呀,我刚刚是不是超时了?
陈暗心里爆过一万句粗口,刚抬起的手臂又不动声色地缩了回去,但掌心却微张着,他的掌心一片潮湿,是高温曾在他体内作乱过的证明。
陈暗转过身,勉强稳定住早已紊乱的心神,他竭力装得很平静,是一贯的冷淡语调,不早了,先回家吧。
回家的路不长,两个影子一高一矮地先后走着,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姜柳在前,陈暗在后。
也许是刚才说了太多话了,回去路上姜柳倒是难得的沉默,陈暗本就话少,两人便只是默默地走着。
不远处就是姜家小院了,姜柳回过身来和陈暗说拜拜,陈暗点点头,说你进去吧。
姜柳听到隔壁动静出门前,姜蕙心还在浴室洗澡,她怕出来的太久,会制造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朝陈暗挥挥手,便快步进去了。
等她走后,陈暗还在院门外站了好一会,直到里屋的灯亮起,他才往自己家走去。
姜柳进了屋,没听到姜蕙心房间有什么动静,暗自松口气,但这只是第一关,等到她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后,这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看来姜蕙心洗完澡后,应该是直接回了自己房间,所以才没有发现姜柳不在家。
心情舒畅的姜柳懒洋洋地推开房门,却看到刚才腹诽的对象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见她回来,姜蕙心便放下手机,审视的目光在姜柳身上来回打转,就连语气也带着高三班主任惯有的冷静和怀疑,这么晚了,你去见谁了?
姜柳自知理亏,又不想解释那么多,她机灵得很,拿姜蕙心的话反过来搪塞她,这么晚了,您在我房间干嘛呀?
姜蕙心站起来,把手机扔给姜柳,走出房门前,姜蕙心这才没好气道,你爸找你,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以为你被我拐卖了,我要是今晚没等到你,明天就得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说完便合上房门,好给她们父女俩单独的通话时间,姜柳这才知道自己会错意,她摸摸发烫的脸颊,觉得实在是有愧于这个事事都为自己考虑的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