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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红楼梦》“省亲四曲”

《红楼梦》的小说叙事受到了明清以来的古典戏曲传奇的深刻影响,小说大约有四十多个章回出现了和戏曲传奇有关的内容,这些戏曲剧目大多是元明清最经典的剧目,可以说《红楼梦》中藏着一部元明清经典戏曲史。

《红楼梦》的叙事和行文处处渗透着“传奇之长,化入小说”的特点,小说中以各种形式出现的戏曲内容和典故或暗伏人物命运以及全书的走向;或构成叙事手法的借鉴和效仿;或增加人物对白的机锋,刻画人物性格,增加文本的内涵和趣味;或展现康雍乾盛世贵族戏班的生存和演出的基本状况;或揭示深化小说的主旨意涵;或照应传奇和小说作者之间的思想和精神追求……从戏曲的角度研究《红楼梦》这部经典小说,对进一步拓展《红楼梦》小说的叙事研究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研究小说与戏曲的互文关系以及叙事美学是红学研究中一个尤为关键的“美学问题”。

在此以前,已有不少学者对这个问题进行过相关的研究,其中以徐扶明先生1984年出版的《红楼梦与戏曲比较研究》一书最为全面和最具原创性,该书对《红楼梦》中出现的戏曲传奇作了基础性研究。 后来关于《红楼梦》小说中戏曲学的相关研究都直接或间接地从这本书中得到启发,足见此书对于这一学术问题的贡献和意义。鉴于八十年代研究条件和研究资料所限,这一命题尚未充分展开,《红楼梦》的叙事美学和戏曲关系的问题依然有着可拓展和深入的研究空间,如何接着这个有意义的学术话题,继续往前推进和发展,深入阐释《红楼梦》和戏曲的关系,深入研究戏曲剧目在小说中的作用和意义是红学研究中一项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也是非常关键的基础工作。 戏曲传奇除了暗示人物命运以及全书的走向,对戏剧的剧情、矛盾冲突、戏剧人物以及戏曲的曲文究竟在何种程度上影响了《红楼梦》的创作,或者说戏曲和小说的互文和究竟怎样深化了小说的意蕴,还需要通过比对小说和戏曲的文本,才能有一些新的突破和发现。本文拟对《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亲”所点的四出戏进行较为深入的细读,尝试分析这四出戏在小说中出现的意义,从而揭示戏曲与小说之间的深层联系。

在所有关于省亲四曲的夹批中,脂本历来最受关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庚辰本都重点标明元妃所点的四出戏对整部小说的重要性:

第一出:《豪宴》,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第二出:《乞巧》,夹批:《长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缘》,夹批:《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

第四出:《离魂》,夹批:《牡丹亭》,中伏黛玉之死。

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关节,大关键。

此外,《增评补图石头记》在十八回中有眉批:“随意几出戏,咸是关键,若乱弹班一味瞎闹,其谁寓目。”学者对“省亲四曲”和《红楼梦》的关系素来不吝笔墨,话石主人在《红楼梦精义·戏文照应》中有云:“归省四曲应元妃。”解盦居士的《石头臆说》云:“书中所演各剧皆有关合,如元妃所点之《离魂》……为元妃不永年之兆。”沈煌《石头记分说》云:“《离魂》是元春谶兆。”评点家黄小田评本夹批云:“头一出指目前,第二指宫中,第三指幻境,第四则谓薨逝矣。”妙复轩《石头记》夹批云:“《豪言》,本回事;《乞巧》,宝钗传;《仙缘》,宝玉结果;《离魂》,契玉传。”可见这四出戏在小说中的重要性,也足见各家观点之分歧。

关于这四出戏,《红楼梦》第十八回这样写道: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的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来说:

“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

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

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

《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主要表现贾府上下倾尽全力为元妃归省作准备,然而在省亲的喜庆之下暗伏着皇室与世家贵族的矛盾和危机。此二回前接秦可卿之死,作者用很多笔墨在十四、十五回铺陈了秦可卿的豪丧出殡、停灵铁槛寺的过程。读者对秦可卿托梦王熙凤的情节记忆犹新,作者曾借秦可卿托梦点出了一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事,这件事指的就是“元妃省亲”。可卿之死接踵而来的就是秦钟之死,秦钟因为铁槛寺守灵期间与水月庵的尼姑慧能相好而遭到其父的笞责,导致一命呜呼,宝玉因为失去了这一位情投意合的知己而悲痛不已。从这一部分的叙事来看,在元妃归省之前,秦家姐弟的相继猝死而导致贾府上下笼罩着不祥的气氛。然而,就在这悲绝荒凉的气氛中,好事骤然降临,贾政在生日当天被传唤至宫中,原因是元妃被加封凤藻宫尚书,皇上特许恩准省亲。作者擅长通过悲喜对照的叙事方法来进行情节的编排和内在情感的转换,书中这几个章回的布局,充分体现了作者“悲喜陡转”的娴熟手法。

甲戌本脂批以“开口拿【春】字最紧要”“元春消息动也”等字眼反复提醒元春这个人物在全书中的重要性。为何脂砚斋反复强调“元妃省亲”是“通部书的大关键”?元春生于大年初一,其生辰和贾府奠基人太祖太爷同日,晋封凤藻宫之日正是贾府家业的盛夏之时,然而热日无多,小说从冷暖交替之际开始写起。这样的设置有意识地暗示了元妃与贾府兴衰荣辱休戚相关的特殊性,元妃虽然在书中出场不多,但在作者笔下却是直接关系贾府世家地位的关键人物。

元妃的重要作用体现在几个方面:首先,正是由于她的授意,才有了宝玉和诸姐妹搬入大观园的机缘,大观园这个女儿国,正是余英时所说《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的那一个理想世界和世外桃源。正是有了这个园中之园,才有了宝玉和众姐妹的理想国度,“共读西厢”“祭奠花神”“黛玉葬花”“海棠结社”“群芳夜宴”等一系列最美好诗意的事情才得以自然地发生,可以说正是元妃拉开了大观园“赏心乐事”的大幕。后四十回写她与王子腾先后暴卒,她的死加速了贾府一泻千里的垮塌。先是甄家败落、探春远嫁、月夜闹鬼,然后是通灵宝玉的不翼而飞,王子滕猝死就任途中,直至第一百零五回锦衣卫查抄宁国府,贾府失去了政治靠山,很快就获罪抄家,彻底颓败。元妃谢世前夕,宝黛被棒打鸳鸯,黛玉泪尽而亡,可以看出,元妃与贾府的生死存亡和兴衰荣辱,以及大观园的群芳荣枯息息相关。从小说叙事的功能来看,她是有效连接情节关目的核心人物,不仅推动而且左右着故事的发展,而且牵动着全书的主要矛盾和情境。

第十八回省亲,第八十三回染恙,第九十五回病逝,另有第二十二回制灯谜和第二十八回赏赐端午节礼物,都提到了元妃,而关于这个人物最直接的描写就是省亲这个场面。元妃省亲正是贾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而元妃之死是贾家真正分崩离析、节节败落的开始。关于元妃的判曲《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脂砚斋在此有一句夹批:“悲险之至!”由元春省亲为引线牵动一个庞大家族的命运是曹雪芹小说构思的关键。省亲作为小说的枢纽,也是贾府败落的先声,如此鸿篇巨著却用元妃所点之戏文,将草蛇灰线埋伏于千里之外,不能不说是曹雪芹的功力所在。接下来我们以元妃省亲所点四出戏《一捧雪》《长生殿》《邯郸梦》《牡丹亭》,进一步探讨传奇剧目和《红楼梦》叙事的关系。

《一捧雪·豪宴》:“世路险巇恩作怨,人情反覆德成仇。”

元妃所点第一出戏是【豪宴】。【豪宴】出自清代李玉“一人永占”,即《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四部传奇中的《一捧雪》。【豪宴】一出有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一捧雪》全剧共三十出,剧演明朝嘉靖年间严世蕃为霸占莫怀古九世传家之宝“一捧雪”玉杯而陷害玉杯主人的故事。 《一捧雪》第五出【豪宴】 写严世蕃设宴招待莫怀古,在宴席上莫怀古把精于装裱字画和鉴别古董的汤勤举荐给严世蕃,由此埋下了家破人亡的祸根。《一捧雪》主要传达的是匡扶正义、惩恶扬善,讴歌仁人志士的主旨,该剧的大旨可以“冤”“忠”二字概括,正如【豪宴】一出戏文所写:“世路险巇恩作怨,人情反覆德成仇”。小说在元妃省亲时引用此剧,我以为寄托着作者曹雪芹对曹家与清室关系的创痛与感怀。对友人和恩主的“忠诚”,以及同样为友人和权贵所迫害的“悲怨”构成了《一捧雪》最强烈的情感张力,这种情感张力同样贯穿在《红楼梦》中,也正是因为这内在的情感张力,直接决定了李玉和曹雪芹创作出了各自的杰作。

《一捧雪》【豪宴】是一个“戏中戏”的结构,这一出展现的是严府设宴招待莫怀古,宴饮的过程中演出了一个杂剧《中山狼》 ,《中山狼》剧演墨者东郭先生救狼的故事,所以实际上这一章回涉及五个戏。莫怀古就好比是东郭先生,他好心搭救汤勤,却不料此人得势猖狂、恩将仇报,导致恩主家破人亡。【豪宴】出现在小说中,其叙事目的主要在于以戏中的矛盾照应戏外的矛盾,以戏中的“中山狼”鞭挞戏外的“中山狼”,同时也以莫怀古的厄运,照应贾府日后衰落的相同命运。通过比较【豪宴】东郭先生在走投无路之时所唱的【寄生草】和《红楼梦》第八支曲【喜冤家】我们可以发现这内在的关联。

【寄生草】眼脑真馋劣,心肠忒魅魑。逞狼心便忘却颠和踬,恣狼贪不记得恩和义,肆狼吞怎容得天和地。(《中山狼》)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婬荡贪欢搆,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红楼梦》)

对于人世间世态炎凉、恩将仇报的领悟既是东郭先生的,也是莫怀古的,更是作者曹雪芹的。《红楼梦》第八支曲【喜冤家】以“恣狼贪不记得恩和义”的“中山狼,无情兽”,鞭挞讽刺了贾府内外如贾雨村、孙绍祖、王仁这一般“中山狼”似的人。

因此,《一捧雪·豪宴》是伏笔,也是隐喻和讽刺。《一捧雪》【势索】【婪贿】等几出戏,均暗伏了《红楼梦》小说中出现的巧取豪夺的情节。比如贾雨村为讨好贾赦,害死了石呆子,从他手里巧取豪夺了二十把古扇。就连贾琏对他父亲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也嗤之以鼻:“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第四十八回)一向隐忍温顺的平儿对于贾雨村的所作所为也流露出很少见的义愤填膺:“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平儿接着骂道:“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第四十八回)此外,贾家子弟没少干缺德的巧取豪夺的事情,薛蟠不择手段夺取香菱,孙绍祖毫无人性地残害迎春,贾赦毫无廉耻欲霸占鸳鸯为妾,狠舅奸兄甚至要卖了巧姐,这些都是贾府尊贵体面的背后不为人知的肮脏和黑暗。《一捧雪》是一个关于欲望、阴谋和陷害的故事,戏中戏《中山狼》是一个关于私欲、谋害和恩将仇报的故事,这两出戏的情节所要照应和揭示的正是繁华荣耀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政治斗争、阴谋、陷害和残杀。

其次,《一捧雪》讴歌了全忠全孝的仆人莫成和千贞万烈的薛艳娘,以及铁胆铜肝的元敬友,鞭挞了那些专把朝纲戏弄的政治巨恶,作者特意安排元妃点看这出戏,弹出了小说的弦外之音,照应了曹家(贾府)对皇室的忠诚,抒发了作者对于曹家(贾府)先人出生入死、从龙入关,最后竟然惨遭抄家的一腔悲愤。这一笔是借戏抒怀,为的是要“向那简编中历数出幽光耀,全把那纲常表”,(第二十一出《哭瘗》)正如最后一出《杯圆》【江水儿】所写:

【江水儿】枭獍张奸恶,豺狼肆噬脐;专权专把朝纲戏,垄断思将金穴砌,杀人拟绝忠良辈。天纲怎叫瞒昧!悬首边疆,一旦华夷色起。

读者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被冤枉、诬陷和迫害的悲愤之情,以及对于草菅人命、玩弄权术之政治巨恶的痛恨和谴责,正如亡命天涯的莫怀古的哀诉:

【仙吕入双调过曲】【沉醉东风】卷黄云朔风似旋,映落日断烟如练。遥望着雁孤还,泪痕如霰,玉门关盼来天远。长安望悬,钱塘梦牵,堪怜锻羽何年返故园。

欧阳健《“省亲四曲”与〈红楼梦〉探佚》一文认为,《一捧雪》和《红楼梦》不同,《一捧雪》中真正的中心莫家,最后的结局是“团圆会合,千载名标”,进而认为:“无论从哪一角度讲,都得不出‘伏贾家之败’的印象。再说,有关贾家日后之终趋衰败,在第五回《红楼梦曲》中已预示得十分清楚,曹雪芹又何必于此多费心机呢?” 而笔者认为脂砚斋夹批中关于此剧“伏贾家之败”着实有根有据。作者借由《一捧雪》中家破人亡的莫家之命运,照应了贾家(曹家)由盛而衰的命运,剧中莫怀古由皇帝亲自平反昭雪的结局,和同样出生入死而不得善终的贾家命运的反差,恰是作者以戏中圆满反衬现实残缺的用意所在,是作者的一腔悲愤所在。戏里戏外的反差造成了内在叙事的一种戏剧性张力,这种张力的营造,深化了悲剧之悲,也正是作者需要“多费心机”的原因所在。黄小田和妙复轩夹批所云“指目前”和“本回事”仅仅指出了戏曲和小说的表层照应,而脂砚斋夹批所云,才是对戏曲和小说更深层的叙事要旨的发现。

其三,通过对【豪宴】的剧情与元妃出宫之前的实际情境相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小说借助戏曲的情境,暗示出了元妃的真实处境。小说原文显示元妃省亲之前,刚刚参加皇帝亲设的豪宴,“皇家豪宴”的背后危机四伏,既潜伏着政治斗争的动荡和残酷,蕴含着莫怀古家破人亡的危机,也潜伏着贾府未来家破人亡的命运。元妃被加封凤藻宫尚书,从表面上看是受到皇帝恩宠,过去许多读者也是这样理解的,但情况恰恰相反。小说写贾府上下众家眷包括贾母本人,五鼓时分就梳妆打扮好迎候于正门,但是元妃的省亲队伍迟迟不来,一直到傍晚时分宫里才来了个太监,告知众人贵妃不能马上出宫。书中写道:

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幙挡严。正等的不耐烦,忽一太监坐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元妃推迟省亲的时间,最直接的原因是皇上“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所以一直拖到“戌时起身”。戌时是晚上七点半左右,这是很不吉利的一个时辰,中国古代新妇回门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 ,日落西山、傍晚时分才出门是非常不吉利的。至于如此浩浩荡荡的出行排场虽然体面,但这只不过是皇宫内眷出行的惯常仪典,目的是为了彰显皇室尊荣,据此也不能得出元妃受宠的结论。与此相反,元妃可能并不受宠,何以见得?小说透露皇帝似乎并未将此事挂在心上,明知嫔妃今日省亲,不仅要她陪同四处应酬,还几乎忘了省亲一事,需要元妃“再请旨”,方才得以成行,这是元妃之所以拖到戌时才动身的直接原因。而贾府上下“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为此苦等一天,从这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也可反衬出皇权的威严,堂堂世家大族在面对皇帝嫔妃归来省亲之时,这等诚惶诚恐、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紧张感,一览无遗地呈现了皇室和贵族之间的等级关系。

读者稍加想象就可以发现,上元节晚间戌时,在北方已然是冰天雪地一派肃杀,贾府耗时整一年,斥资三万两银子建造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大观园,而省亲的时辰居然安排在了晚上,这难道是恩惠?简直无异于羞辱。紧接着内廷给元妃安排回宫的时间是“丑正三刻”(大约晚上1点45分),省亲过程前后大约持续了七个小时,难怪有学者指出这是“鬼时”,这个时辰大观园之外是黑灯瞎火,空有圣眷排场,绝不可能引起外界关注。这也应验和深化了作者所要暗示的元妃的真实处境,即便是归省也“不得体面”,即便是回家也“不得见人”。所有这些迹象和细节都表明元妃并不受宠,加之元妃没有子嗣,这也是她并不受宠和危机重重的隐忧所在。所以,皇室的“豪宴”,家中的“豪宴”,演出上演的【豪宴】,这一切非但没有让元妃感到轻松和喜悦,甚至强烈地激起她对豪宴背后那种阴冷和肃杀的政治氛围的恐惧和不安。所以面对大观园的胜景,她非但感觉不到轻松和愉快,反而一再强调:“不可如此奢华糜费。”此等诚惶诚恐,正如《一捧雪》第二十五出【泣读】所写:

【仙吕入双调过曲】【步步娇】(小生上)避弋孤飞鹪鹑寄,江右风烟异。巢倾垒卵危,不共深仇,痛愤填胸臆。对影自悲啼,向人前不敢弹珠泪。

元妃自是不敢轻弹珠泪,但是她满腔的幽怨又压抑不住地表露出来,且看她对贾政所说的那番话:“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言语间流露出的骨肉分离的痛楚和万念俱灰的煎熬,和《一捧雪》二十二出【谊潜】的感喟如出一辙:

[旦]堂欢聚各天涯,[老旦]落落乾坤何所归。

[丑]时尚万般哀苦事,[合]无非死别共生离。

由此可见,盛大的归省仪典,在作者曹雪芹眼中只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大戏,他要借助舞台上演的小戏照应现实上演的大戏。这种“人生如戏”幻灭感,正如《中山狼》中的那一支【点绛唇】所唱:“奔走天涯,脚跟倚徙,萍无蒂;回首云泥,觑人世都儿戏。”《一捧雪》的结局是冤案昭雪,以“杯圆”告终,而《红楼梦》的结局以树倒猢狲散告终,作者借戏抒怀,满腔悲愤之情于此可鉴。

《长生殿·乞巧》:“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元妃点的第二出戏是洪昇的《长生殿·乞巧》。《长生殿》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长生殿》的深刻性之所以超越了一般中国古典的爱情悲剧,其主要的原因在于,作者洪昇在《长生殿》的叙事中有意识地建构了“情之世界”“世俗世界”“天上仙界”的套层叙事结构,这一叙事形式超越了同时期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陈腐旧套和叙事模式,从而拥有了现代性品格。特别是对杨贵妃这一艺术形象的塑造,被作者赋予了前所未有的现代意义,同时李杨二人的爱情也蕴含着“人文的光辉”和“永恒的意蕴”。一方面延续并深化了汤显祖“情至观念”,通过刻画李杨二人的“至情”对于宗法朝纲和仙界永生的超越,展现了自由人性的觉醒和纯粹爱情的追求,可媲美《牡丹亭》中柳梦梅和杜丽娘的“至情”对于法理世界和生死两界的超越。另一方面《长生殿》虽然涉及爱情和政治的矛盾,君臣关系和政治斗争,但主要表现的是人生难以两全的处境,表现现实的不自由和意志的自由之间的冲突,表现有限人生的终极意义的追寻,为了体现这种终极追求,洪昇把“情”的价值推上了形而上的意义和高度。正如《长生殿》【传概】所示:

【南吕引子·满江红】(末上)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长生殿》第二十二出【乞巧】,舞台本称【密誓】,写杨贵妃在华西阁拾得受宠伴宿的江采蘋遗落的首饰,无限悲戚,唯恐“日久恩疏”“恩移爱更”,担心有朝一日“魂消泪零,断肠枉泣红颜命”。玄宗复来,慰藉百般,二人释怨,玉环被赐浴华清池。正值七夕之夜,两人对天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传奇叙事到此,笔锋转向天上的织女及众仙,天上神仙遥观二人恩爱情形,【越调过曲·山桃红】写众仙议论李杨二人“天上留佳会,年年在斯,却笑他人世情缘顷刻时”。“却笑他人世情缘顷刻时”这一句概括了《长生殿》的要旨: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是无常,没有永恒和确定性的未来,这个要旨也呼应了小说《红楼梦》的大旨。

《红楼梦》借鉴了《长生殿》的叙事结构,太虚幻境就好比忉利天上,“大观园—贾府内外—太虚幻境”,正好对应着“皇宫—大唐天下—忉利天上”的空间叙事层级。《红楼梦》引用洪昇的《长生殿》,借由天上对人间的审视,仙班对俗世的玩味,道出世间繁华的真相是“人世情缘顷刻时”,意在揭示:人生的悲欢离合在人心的体验是悲剧,然而在更浩渺的天宇和仙界看来则是司空见惯的人间喜剧。从宇宙的角度俯瞰人世,人世的悲欢离合本就是幻梦一场。李杨二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永恒誓言在天界众仙看来是毫无永恒性可言的,因为一切在世的富贵荣华、永恒誓言只不过是时间中转瞬即逝的幻光。对天盟誓、生死相依的李杨二人仿佛就是众仙注视下正在经历“悲欢离合”的“戏中人”,他们苦苦追求情的永恒,却根本无法识破尘世的虚幻和无常。誓言相比命运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没有永恒可以依凭,没有圆满可以相信,安史之乱的劫难即将摧毁这想象的永恒。盛世繁荣,恩爱缠绵之际,无法预知命运的风暴就在附近,突如其来的安史之乱即将导致二人生死两隔。戏剧在更广阔的宇宙视角表明,无论是台上敷演的传奇,或是台下的正在发生的世事,无非是短暂的幻梦而已。天上的神君俯瞰人世的沧桑巨变,就犹如此刻大观园里看戏的人看舞台上的悲欢离合,梦外还套着一层幻梦。《红楼梦》借用了这样的叙事手法,写出了元妃省亲之时,大观园里的人还沉浸在梦中。

小说叙事安排元妃点《长生殿》,照应和寄寓了元妃对人间真情的渴望。元妃之所以点这出戏的是出于和杨贵妃一样的身份,希望自己在有限的人生中能够得到皇帝的真爱,能够体会人间最真挚的男女真情。但是她没有杨贵妃幸运,杨玉环在短暂的生命里还有一位君王与自己有人间的真爱,元妃既被隔断了家庭的人伦之爱,也没有人间的情爱。她省亲回家见到家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当日送我去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可以想见她痛彻心扉的苦楚。而元妃所希望的“有情有爱”的人生注定是虚幻的,她注定得不到人间真爱,并且生活在恐惧和危机之中。《长生殿》最后的结局是杨贵妃被赐死马嵬坡,等待元春的是早亡和短命,这正是曹雪芹通过曲文特意预设和铺垫的“戏谶”。

而《省亲四曲与〈红楼梦〉关系探佚》一文认为脂砚斋此处的夹批:“伏元妃死”没有根据,文中说:“元妃与杨妃既无共同之处,说此曲与之有关,就难以成立了。” 此文认同妙复轩所言此曲当与宝钗有关的理由是:“《密誓》者,谓男女双方誓盟密矢,两情无二;《乞巧》者,则惟女子单方虔热心香、伏祈鉴佑耳。宝钗一心要得到宝玉之主,但结果仍不免‘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这番解读虽有新意,但从小说的整体叙事和人物命运的关联来看,未免有些不着边际。元妃与杨妃的身份,二人所处的政治地位,其家族与皇室危险的结构关系,有着诸多的相同。从戏文和小说的情节、矛盾、人物等多个层面分析,方能见出《红楼梦》借助《长生殿》来深化小说内涵和悲剧意义的天才妙笔。

《邯郸梦·仙缘》:“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再看元妃所点第三出戏,汤显祖的《邯郸梦·仙缘》。《邯郸梦》写八仙度卢的故事,题材缘自唐朝沈既济的《枕中记》,后有马致远的杂剧《邯郸道省悟黄粱梦》以及苏汉英的传奇《吕真人黄粱梦境记》等剧。 故事写醉心于功名富贵的卢生在邯郸县巧遇前来度他的吕洞宾,吕仙人赠其磁枕,度其入梦。当这一场历经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之梦醒来之时,竟发现店中的一锅黄粱尚未煮熟,卢生如梦初醒,领悟了人生真谛,随吕洞宾到蓬莱山门顶替何仙姑到天街扫花去了。

首先,《红楼梦》的叙事不仅受到《长生殿》的影响,它与《邯郸梦》在叙事上的相似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邯郸梦》共有三十出,从第四出《入梦》到第二十九出《生寤》整二十六出,都写卢生的梦境。卢生在梦中经历了娶妻、入仕、遭贬、受奖、挂帅、封相、受谄、戴罪、昭雪、复官、享乐、寿终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祁彪佳《曲品》评《邯郸梦》“炎冷、合离,如浪翻波叠,不可捉摸,乃肖梦境,《邯郸》之妙,亦正在此”。《邯郸梦》的结尾最富于戏剧性,卢生邂逅仙翁吕洞宾,吕仙人同他开了个玩笑,借给他有魔力的枕头,让他出真入幻,又由幻悟真。《红楼梦》的叙事肇端也以一僧一道携顽石到警幻仙姑处,石头随神瑛侍者下凡投胎,去那花柳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在经历了贾府的大起大落之后,最终按照当初和茫茫大士达成的协议,“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最终,幻化的石头回归青埂峰下。

其次,和《红楼梦》一样,《邯郸梦》通过卢生的梦境刻画了时代和官场的险恶与腐朽,对明清两代社会日趋腐朽崩溃的现实作了真实的描绘,揭露了皇权之下个体生命和人生的不自由。这两部名为梦的作品,都通过一场离奇的梦境,反照了真实的现实,呈现出现实主义的品格。汤显祖的《南柯梦》主要写淳于棼和瑶芳公主的爱情幻梦,阐述情痴因缘,一切苦乐兴衰皆为幻梦的思想,而《邯郸梦》不仅写梦境,还通过梦境真实刻画了深刻的社会矛盾,这种现实主义的深刻性影响了《红楼梦》的创作。《红楼梦》一方面具有形而上的哲理深度,另一方面也显示了现实主义的批判力度。它通过揭示皇权和世家,贵族之间的互相倾轧的残酷,凸显了尖锐的政治矛盾和社会矛盾。皇权的至高无上,权力的等级和依附关系,官场的相互勾结和倾轧,豪门生活的骄奢淫逸,个体命运的如履薄冰,都在元妃省亲的情境中集中地得以呈现。正如徐扶明所说,《红楼梦》和《邯郸梦》所描绘的盛世图景,“原来虚有其表,实际上是一幅腐朽、黑暗的图景。表面上,冠冕堂皇,忠孝节义,花团锦簇,富贵荣华,其实是争权夺利,穷奢极侈,淫乱不堪,无耻之尤。《邯郸梦》中官场丑态,《红楼梦》中的贾府丑事,都是丑极了,丑极了!这就是剥掉了盛世的神圣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出丑恶的真实面目。”

《邯郸梦》长达三十出,展现的是以卢生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知识分子典型的人生道路。卢生原来务农,先父流徙邯郸县,村居草食,唯赖家中数亩荒田度日,二十六岁尚未娶妻,他所向往的是“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然后可以言得意也”。正是这种欲望驱使他在仕宦之路上奔走颠沛,也正是这种欲望幻化出他的黄粱美梦。梦中的他先是误入堂院清幽的崔氏家中,有幸攀着一门富贵姻亲;然后其妻子又不吝为其打点贿赂买通朝中权贵,其才品虽不如梁武帝后人兰陵萧嵩,却还是被点了头名状元,他还为崔氏弄到了五花诰命的殊荣,自己也因此悟得“文章要得君王认”的为官之道。此后他一路化险为夷、官运亨通,历经陕州知州开河建功,河西陇右四道节度使挂印征西大将军,直至开河御边,封为定西侯,官升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最终当上了丞相。其间虽然遭到宇文融的刁难和陷害,经历法场问斩,发配鬼门关等凶险,最终却依然仰仗皇恩,重新拜为首相,赐府第、园林、田庄、名马、女乐、财宝无数,子孙都荫官封爵。正是这样的大富大贵,诱使卢生乐此不疲沉浮于名利场中,虽风波险恶而乐不知返。尽管在绑赴刑场斩首之际他也曾后悔过:“吾家本山东,有良田数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在艰难备尝的流放途中也曾意识到:“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有如此。”但那只是片刻的醒悟,一旦皇帝赦还,他又立即山呼万岁,叩头谢恩,重新踏上名利场上的征逐。

汤显祖写卢生的一生,刻画的是古代文人由科举功名到高官厚禄,由妻荣子贵到光宗耀祖,由钟鸣鼎食到声色嗜好,由生前享受到死后封荫的人生追求,而在这人生追求中伴随着宠辱兴衰的交替、贤良奸佞的倾轧、否泰循环的遭遇。《红楼梦》中的贾府子弟莫不憧憬这样的一种成功模式,贾政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想方设法地想把宝玉塑造成封建道统所期望的人伦典范,塑造成可以光宗耀祖的朝廷栋梁。这种“铸子”的观念构成了对厌恶“禄蠹”之辈的贾宝玉的直接戕害。虽然《红楼梦》和《邯郸梦》在故事主旨、人物的追求方面有诸多不同,我们还是可以寻索出曹公在此安排《邯郸梦》的特殊用意。《邯郸梦》通过卢生的梦境揭露了科举的荒谬腐败,官场的无情和险恶,《红楼梦》通过贾府的兴衰,大观园的败落同样揭露了政治斗争的险恶和无情,有情之世界被有法之世界吞没的悲剧。

其三,《邯郸梦》和《红楼梦》都写人生在历经磨难之后的顿悟和超脱,二者不同程度地流露出出世思想和色空观念。卢生在经历了人生起落之后,悟到一切关于荣华富贵、爱恨情仇皆是“妄想魂游”,悟出“人生眷属亦犹是耳,岂有真实相乎?其间宠辱之数,得丧之理,生死之情,尽知之矣。” 宝玉最后满怀幽愤,悬崖撒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归彼大荒山下。

第三十出“合仙”写吕洞宾度卢生到仙境,与另外七位仙人相会,舞台本称【仙圆】或【仙缘】。【仙缘】写的是人的超脱,但是现实中的人很难超脱。元妃归省正是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可惜这些过惯锦衣玉食的人根本看不破,世间一切都是虚幻和无常的。戏中人超脱,戏外人沉迷,这是曹雪芹对位和反讽的写法。“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戏曲故事照应暗合了小说对于元春这个人物的安排。元妃省亲的盛极一时犹如海市蜃楼,贾府的兴衰荣辱到头来不过是一枕黄粱美梦,正所谓“到头一梦,万境皆空”。也正如黛玉等人时常感叹的“人生如梦,世事无常”,而梦终究是要醒的,“虎兔相逢大梦归”,元妃一死,贾府随即分崩离析,作者在此伏下这一笔。

写吕洞宾度卢生甫到仙境,张果老对他说:“你虽然到了荒山,看你痴情未尽,我请众仙来提醒你一番,你一桩桩忏悔者。”众仙遂有【浪淘沙】点醒卢生:

【浪淘沙】〔汉〕什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生叩头答介〕我是个痴人。

这一个【浪淘沙】与《红楼梦》第一回中跛脚道人的《好了歌》如出一辙,都宣扬了“人生如梦”的思想,在不同程度上警示世人早日跳出功名利禄的羁绊,从荣华富贵的人生幻梦中醒来,能够早日意识到“一觉黄粱犹未熟,百年贵富已成空” 的人生实相。元妃所点这一出戏,脂批有云:“伏甄宝玉送玉”,此处脂批比较费解。脂批“甄宝玉送玉”,主要把“送枕头”和“送玉”做了简单的等同和联系。卢生因为吕洞宾送的枕头,最终从黄粱一梦中觉醒过来,而宝玉最后的顿悟也和甄宝玉送玉有关。小说中宝玉出家也有人牵引,甄宝玉送玉,真假会合,最后悬崖撒手。由此可见,曹雪芹通过巧妙植入《邯郸梦》,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寄寓关于人如何超越有限和苦难的哲理思考,这是《邯郸梦》和《红楼梦》互文的深层意义。

《红楼梦》和《邯郸梦》都刻画了一种死生无常、富贵有时、悲喜交加的人生实相。清初宋琬有《满江红》词,其序云:“铁崖、顾庵、西樵、雪洲小集寓中,看演《邯郸梦》传奇,殆为余五人写照也。”宋琬和朋友们看了《邯郸梦》,感觉是对自己人生和心境的一种真实的写照,词中写道:“古陌邯郸,轮蹄路,红尘飞涨。恰半晌,卢生醒矣,龟兹无恙。三岛神仙游戏外,百年卿相氍毹上。叹人间、难熟是黄粱,谁能饷。沧海曲,桃花漾。茅店内,黄鸡唱。阅今来古往,一杯新酿。蒲类海边征伐碣,云阳市上修罗杖。笑吾侪、半本未收场,如斯状。” 一边是游魂梦境的荒唐,一边是现实人生的苦楚,看后令人心生“可笑亦可涕”之感,足见《邯郸记》的思想内涵和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邯郸梦》二十三出《织恨》崔氏悲叹命运多舛,人生无常时,作者写有一个【渔家傲】:

【渔家傲】机房静,织妇思夫痛子身。海南路,叹孔雀南飞海图难认。〔贴〕到宫谱宜男双鸳处,怕钿愁晕。昔日个锦簇花围,今日傍宫坊布裙。〔合〕问天天,怎旧日今朝,今朝来是两人。

《红楼梦》同样如此,“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其中滋味就是苦乐参半,悲喜交加的人生体验。

其四,《红楼梦》与《邯郸梦》一样写出了人生幻梦中的真情和意义,这种真情和意义来自作者真实的人生经历。汤显祖和曹雪芹,各自有着不同的生活经历,一个经历了宦海风波,一个经历了家庭变故。他们既在作品中投射了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感受,又有着各自不同的创作意图,一个力图通过《邯郸梦》来谴责腐朽荒诞的封建政治,一个力图通过《红楼梦》来揭示封建家族的兴衰悲剧,二者的共同之处是实录人生经历,撷取事体情理。汤显祖的“四梦”,大多照应了真实生活的经历,并不是随意捏造的故事,借助梦境,寄托理想和真情。正如徐扶名所指出的那样:“《邯郸梦》,乃是汤显祖力图用夸张的怪诞的梦境,尖锐地揭露封建政治的丑态,辛辣地对丑类人物投以讥讽和嘲笑,只有如此奚落一番,才觉得痛快,否则,就不足以倾泻出作者胸中郁结的愤慨。” 而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是力求根据自己半世亲见亲闻的事情作艺术的描绘,正如书中作者自云,“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取其事体情理”,并不“拘于朝代年纪”;较之“历来野史”更为“新奇别致”;他写自己“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事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兴许可以“令世人换新眼目”;“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由此可见,《红楼梦》与《邯郸梦》一样在看似虚无缥缈的梦境的外壳之下,写出了真情实事的诗性感怀,强化了“情”的价值意义和生命追求。这是《红楼梦》对于汤显祖“情”的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因此,我们不能把《红楼梦》与历史完全对应起来,《红楼梦》是作者的“心灵史”,既为心灵之史,就不能忽略对曹雪芹人生历程的研究和考察。《红楼梦》通过“石头之思”,思考了人从永恒坠入有限的短暂的存在,并追问这个有限的短暂的存在的根本意义,这是《红楼梦》不同于其他小说的最具形而上层面的思考。“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红楼梦》刻画了一个理想中的女儿国,唱出一曲对天下女儿的挽歌,发出救救女儿的呼声。大观园这个有情世界的毁灭,寄寓了《红楼梦》永恒的悲剧之美。蒋和森说:“林黛玉是中国文学上最深印人心、最富有艺术成就的女性形象之一。人们熟悉她,甚于熟悉自己的亲人。只要一提起她的名字,就仿佛嗅到一股芳香,并立刻在心里引起琴弦一般的回响。林黛玉像高悬在艺术天空里的一轮明月,跟随着每一个《红楼梦》的读者走过了他们的一生。人们永远在它的清辉里低回沉思,升起感情的旋律。” 太虚幻境,也是世外桃源,是惨淡的人生中对于一个永恒的春天的向往,永恒的心灵追求和心灵寄托。

《牡丹亭·离魂》:“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绿摧红”

再看元妃所点第四出戏《牡丹亭·离魂》。汤显祖的《牡丹亭》全本五十五出,第二十出【闹殇】,舞台本称为【离魂】。【离魂】主要刻画的是杜丽娘因梦生情,因情生病,她知道自己行将离世,于是画下自己的写真,临终前有一番肝肠寸断的感叹。我们不禁疑惑,大喜之日,省亲之时,为什么偏偏点这一个最富悲剧性的戏?关于这一出戏,脂批“伏黛玉之死”,原因何在?如果说伏笔,这里伏元妃之死岂不是更为直接?为什么脂砚斋偏偏注明【离魂】伏“黛玉之死”呢,如何来理解?

我们看一看《离魂》中最重要的一支曲子就明白了。【离魂】有曲文【金珑璁】一支:

【金珑璁】〔贴上〕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春香侍奉小姐,伤春病到深秋。今夕中秋佳节,风雨萧条。小姐病转沉吟,待我扶他消遣。正是:“从来雨打中秋月,更值风摇长命灯。”〔下〕

黛玉有诗“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也许和“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的曲文不无关系。特别是“多娇多病愁中”正是黛玉的写照,而“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这一句包含了黛玉的字“颦儿”,《红楼梦》的作者在塑造林黛玉的时候,想必是受到了《牡丹亭·离魂》的直接影响,并且在塑造黛玉之死时,心中应该有着杜丽娘的影子。而《牡丹亭·离魂》中的【鹊侨仙】一支与黛玉的《秋窗风雨夕》也有着天然的相近和神似。

【鹊侨仙】〔贴扶病旦上〕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旦〕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贴〕八月半了。〔旦〕哎也,是中秋佳节哩。

黛玉为情泪尽,死于深寂的夜晚,冷月葬花魂,悲悼寂寞骨。杜丽娘死在中秋之夜,所不同的是,黛玉死在春末。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是青春和爱情的一曲挽歌,黛玉之死的意境照应着杜丽娘之死的意境。此外,【离魂】还有一个极为动听感人的曲牌【集贤宾】。这个曲牌写杜丽娘中秋之夜即将离世时的一段唱,和黛玉之死和元妃之死皆有关联。

【集贤宾】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大致意思是,今晚正值中秋之夜,本是团圆的日子,而此时,孤零零一轮明月悬挂于寂寞浩渺的海天,我丽娘想起了月中的嫦娥,想当日她也是这样孤独地飞升而去,如今在广寒宫中,该是多么寂寥清冷!恰逢西风吹入梦中,心上人思而不得,此生难见。令人怎能不愁上眉头,再上心头。《红楼梦》小说中关于黛玉的形象常以“嫦娥”的意象比喻,作者曹雪芹在此也以“嫦娥”的意象哀叹黛玉的寂寞和死亡。

对元妃而言,在这个骨肉离别的情境中,她不避讳借用最后所点的这一折戏暗示家人自己的真实处境。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点完最后一个戏,就要离家了,这一别很有可能是生离死别。她想到自己置身皇宫其实和广寒宫中的嫦娥一样,有家不能回,没有人间的真情可以依托,其清冷无依的情形是一样的。正如杜丽娘的这段唱:“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元春喟叹自己的命运正像孤月残照,无休无止。她既没有杜丽娘勇敢追求自己真爱和幸福的勇气,也没有柳梦梅这样可以生死相依的灵魂伴侣。《离魂》中杜丽娘自知不久于人世,嘱咐春香“你生小事依从,我情中你意中。春香,你小心奉事老爷奶奶”。元妃来去之间,三次落泪,不舍之情尽显。然而,戏中的杜丽娘等来了“月落重生灯再红”,而元妃注定“魂归冥漠魄归泉”。曹雪芹的这一处“戏谶”同时也勾连了黛玉和元妃,显示了一语双关的笔力。金玉良缘的促成首先不是贾母、凤姐等人,而是与元春、贾政、王夫人等人有很大的关系(元春赏赐时对钗黛厚薄有别)。现实中的元妃渴望人间真情,却下意识地导致了宝黛的离散,这不能不说是悲剧之悲,也是曹雪芹的深刻之处。

省亲四曲全面而又深刻地展现出了元妃这个人物的悲剧性。正如元春的判词所写:“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关于元妃的“榴花意象”,有学者认为元妃有着作者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祭奠曹氏家族的内在隐衷,这是不无道理的。我们可以从曹寅本人与“榴花” 有关的两首诗 中进一步体会曹雪芹塑造元春这个人物的依据和启示:

触热愁惊眼,偏多烂漫舒。

乱烟裁细叶,新火照丛书。

未了红裙妒,空将绿鬓疏。

风前浑艳尽,过雨更何如。

——《榴花》

繁花迷赤日,结子待清露。

凉燠知生苦,枯荣动客伤。

势低余鸟啄,叶瘦乱虫藏。

眼见秋风劲,累累压墙短。

——《残榴》

第一首《榴花》诗中的“触热愁惊眼”“过雨更何如”,这里的感触包含的其实是家族意义上的担忧,树大招风,登高必跌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榴花过于热烈耀眼,潜伏着许多现实和未来的隐患。作者曹雪芹应该对祖父的诗文非常熟悉,曹寅的这两首诗正是表达了盛极而衰的担忧,对于风雨飘摇中的家族命运的预见。而小说中“榴花开处照宫闱”不能不说有内在的意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危险就隐含其中。第二首《残榴》显然写了炎夏过去,榴花凋谢准备结子的艰辛,而这个果实是否可以结成,在“势低余鸟啄,叶瘦乱虫藏”的处境下令人堪忧,这显然是对无法真正把握现、命运和未来的哀叹和忧思。“榴花意象”照应了元妃的命运,也照应了贾府的命运,也许正是这一意象触发了作者曹雪芹对于家中女性“枯荣动客伤”“势低余鸟啄”的悲剧性命运的感怀,也触发了整部小说“眼见秋风劲,累累压墙短”的世态冷暖、荣辱枯荣的诗性想象。

大观园中的女儿尽管最终一个个陨落,但是毕竟在短暂的生命中还有大观园内那一段“有情”的时光,但是对于元春而言,她比大观园的任何一个女儿都要寂寞和凄楚,甚至比李纨这个年轻寡母还要不幸。因为身为贵妃的她非但没有自由可言,甚至完全不具备改变个人命运的可能;她非但没有得到皇帝的恩宠,甚至只能日复一日在后宫斗争的阴霾中,在那个“不得见人”的地方担惊受怕。然而,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她别无选择,只能扮演好贵妃的这个角色。她对于龄官的欣赏,从某种程度而言,是对一个最底层的女伶的羡慕,因为她连最底层的优伶的自由都没有。女伶们一旦化身角色,是可以在角色的世界里体验自由的,对元妃而言,她个体生命的存在和贵妃的政治角色却是毫无自由可言的。如若说龄官迁怒于贾蔷买一只鸟给自己取乐,是因为“笼中之鸟”让她感到屈辱,感到在贾府不自由的命运和地位,那么较之龄官而言,元妃更是一只被囚禁在“黄金笼中的鸟”。

《红楼梦》多次刻画元宵节的场面,“元妃省亲”和“英莲被拐”相互照应,二者都发生在元宵节,英莲的丢失成为甄家败落的开始,而元妃省亲同样成为贾府败落的先声,元妃的出现总是作为小说重要的情节点和转折点而牵动叙事的大局。“团圆之日”被作者赋予了残缺和破碎的悲剧意蕴,上元节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春回大地,越发照出年轻生命凄然凋零的悲凄。虽然在省亲之后,元妃不再出场,但是她的眼泪仿佛浸湿了贾府的每一个元宵节。因此除了书中前八十回所提到的三次元宵节之外还有“元宵节猜灯谜”和“中秋赏月”的情节,每逢此时都预示着重要的事件即将发生,都以“谶语”的形式预示着贾府未来的命运,灯谜所呈现的那种“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气氛,赏月时“闻笛落泪”的预感,都照应着“树倒猢狲散”的终局。

戏剧是梦,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巧设戏剧,梦中之梦,以梦破梦。“大观园”中,人们观照戏台上的历史沧桑;在更虚无缥缈,神秘莫测的太虚幻境中,时间和命运在观照世间的悲欢离合。曹雪芹在宇宙的角度,俯瞰人生历史的周而复始,在永恒的角度,回眸世间百态的瞬息万变。曹雪芹以小说和戏剧观人间百态,观历史禁锢,观人性善恶,观时世之变,观宇宙万物,以小技而证圣,入大乘智慧。 TqpAsgTpD76BJmxZMVtHtKqH+N9tNt8FylWCRUmJnc00U9lrB7rufFCykUBRwu6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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