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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观“红楼”无声戏
——《红楼梦》中的戏曲传奇

研究《红楼梦》有许多角度,《红楼梦》中蕴涵着大量和中国戏曲有关的内容,从戏曲的角度品读《红楼梦》,这对于我们阐释小说和戏曲的关系,进一步从戏曲的角度把握《红楼梦》的叙事美学是极为重要的。我的讲题是:曲观红楼无声戏,主要想谈一谈《红楼梦》中出现的元明清戏曲传奇和小说的关系。

我将分5小节来谈:

第一节 《红楼梦》中藏着一部元明清经典戏曲史

第二节 曹雪芹如何以传奇之长化入小说

第三节 从凤姐点戏看王熙凤的真情与真意

第四节 “通部书大关键”的省亲四曲

第五节 清虚观打醮拈出三本戏的玄机

一 《红楼梦》中藏着一部元明清经典戏曲史

我们对《红楼梦》有一个情节一定记忆尤深,那就是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生日前夕,凤姐奉贾母之命操办生日宴席,外请了一个戏班子,演了三出戏。有个小演员长得颇有林妹妹的模样,大家心照不宣,偏偏心直口快的湘云点破此事,导致黛玉大为不快。黛玉对湘云把自己比作戏子特别生气。说明在当时大家普遍认为演戏这个职业比较卑微。

不过二十二回之后,紧接着就是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从章回名称来看,这一回与中国戏曲史上的两个经典有关,那就是:《西厢记》和《牡丹亭》。第二十三回接着宝钗生日写宝黛二人共读《西厢》,之后当黛玉经过梨香院时,又偶然听到了家班的女伶演习《牡丹亭》中的【皂罗袍】,她一下子转变了自己对戏曲的成见,并且感叹“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

那么,宝钗生日演出的是什么戏文?凤姐、宝玉和黛玉的生日以及其他庆典都出现了相关的戏曲演出,这些戏文出现在小说中有何深意?写进《红楼梦》的戏文,绝不是一般的点缀,它对小说的叙事非常重要。《红楼梦》大约有四十多个章回先后出现了和戏曲传奇有关的内容,这些剧目大多是元明清以来最经典的戏曲传奇,可以说《红楼梦》中藏着一部元明清经典戏曲史。

《红楼梦》出现的戏曲主要有三大类:第一类是各种生日宴会、家庭庆典中,由家班正式演出的传奇剧目;第二类是各类生日宴会、家庭庆典出现的演出,但是并没有提及剧名;还有一类是诗句、对话、酒令、谜语中涉及的戏曲典故以及其他曲艺形式。这些剧目大致呈现出六种类型:

第一类是昆腔剧目。昆腔就是指昆山腔,昆山腔是明代中叶至清代中叶中国戏曲中影响最大的声腔剧种,早在元末明初,大约14世纪中叶,昆山腔已作为南曲声腔的一个流派,产生于今天的昆山地区。后来经魏良辅等人的改造,慢慢成为一种成熟的声腔艺术。从明代嘉靖、万历一直到清代乾隆、嘉庆年间,是昆曲最为流行的时期,“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这句话形容的正是昆曲在民间的普及性,昆曲就好比当时的流行歌曲。沈崇绥在《度曲须知》中形容昆山腔:“尽洗乖声,别开堂奥,调用水磨,拍捱冷板。” 因为它的曲调清丽婉转、精致纤巧、中和典雅,所以也被称为“水磨调”。

《红楼梦》中出现的昆腔剧目,最为经典的有:汤显祖的《牡丹亭》《邯郸记》《南柯梦》,这是他“玉茗堂四梦”中的三梦;梁辰鱼的《浣纱记》;洪昇的《长生殿》;还有《西游记》《玉簪记》《占花魁》;等等。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小说借贾母一人之口,或评点,或回忆当初史家家班演出的情形,特别是这一回还写了她指导芳官和葵官分别清唱《寻梦》和《惠明下书》这两折难度很高的戏。《寻梦》写杜丽娘次日寻梦,然而物是人非、梦境茫然,便生出无限的哀愁和情思,贾母提出只用箫来伴奏;《惠明下书》是王实甫的《北西厢》第二本楔子,音域高亢,净角阔口戏,非常考验演员的功力。这里不仅写出贾母非同一般的艺术品位,更传达出作者对昆曲艺术深厚的学养。

第二类是弋阳腔剧目。第19回贾敬生日当天,贾珍外请戏班子演出了四出弋阳腔大戏:《丁郎认父》《黄伯扬大摆迷魂阵》《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弋阳腔是发源于元末江西弋阳的南戏声腔,明初至嘉靖年间传入北京。弋阳腔的曲调较为粗犷,文词较为通俗,通常是大锣大鼓地进行。所以当演出弋阳腔时,宝玉是极不爱听的,小说写道:“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 小说中弋阳腔和昆腔的对照,也可以反映出中国戏曲在康雍乾时期“花雅竞势”的真实状况。“雅部”指的是昆曲,“花部”指的是各种地方戏。从中国戏曲史来看,乾隆时期的花雅竞势还惊动了朝廷,乾隆五十年(1785年),清廷曾下诏禁唱秦腔,只准唱昆弋两腔。从中国戏曲史来看,正是“花雅竞势”促成了后来的徽班“花雅兼容”的风气,以及各地区花雅合作共存的局面。事实上,到了民国年间还依然有兼唱昆弋两腔的戏班。

第三类是杂剧。《红楼梦》提到的杂剧,大多是元杂剧。宝黛共读的《会真记》就是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被称为“王西厢”,宝黛共读《西厢记》是《红楼梦》最美的情境之一。在王实甫的《西厢记》诞生以前,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已经流传了很长时间。唐代元稹有《莺莺传》,宋代出现过以舞曲和鼓子词形式讲述莺莺故事的作品,秦观和毛滂就写过《调笑转踏》,赵令畤写过《商调蝶恋花》;金代董解元写过《西厢记诸宫调》,被称为“董西厢”;明代的李日华也改变过王实甫的《西厢记》,因为用南曲演唱,被称为“南西厢”。

第四类是南戏的代表剧目,南戏是中国北宋末至元末明初,即12世纪到14世纪约两百年间在中国南方地区最早兴起的地方剧种,也是中国戏剧的最早成熟形式之一。《红楼梦》里出现的最主要的南戏代表剧目有《琵琶记》《白兔记》和《荆钗记》。 其中《琵琶记》写的是蔡伯喈与赵五娘悲欢离合的故事。

另外两类是其他的戏曲和曲艺,还有民间娱乐和动物把戏。比如第十一回出现的“打十番” ,就是以打击乐为主的一种表演形式,要求鼓师有非常高超的技巧;第十四回出现的“耍百戏”“唱佛戏”“唱围鼓戏” ;第二十六回、第二十八回出现的“唱曲”;第四十回出现的“水戏”;还有第五十四回出现的“说书” 和“莲花落” 等等。

戏曲在《红楼梦》中的意义表现在很多方面,它可以暗示人物命运以及全书走向;可以借用戏词增强人物对白的机锋,丰富文本的内涵和意趣;可以烘托荣宁二府的富贵奢华,为其日后的衰败埋下伏笔。贾府的家班演出也呈现了康雍乾盛世贵族宫廷戏班的生存、排演和演出的基本状况,可以帮助我们体会并思考昆曲衰落的某些原因。此外,剧中出现的剧目,以及人物对戏曲的品评,既传达了戏曲之美,也体现出了作者非同一般的曲学修养。

这一节我们谈了《红楼梦》中出现的戏曲形式,下一节我们说一说为什么作者曹雪芹如此精通戏曲,并且能够游刃有余地将传奇之长,化入小说。

二 曹雪芹如何以传奇之长化入小说

《红楼梦》的小说叙事受到了明清以来的戏曲传奇的深刻影响,正所谓“传奇之长,化入小说”。其实,戏曲和小说的汇通,不仅表现在《红楼梦》,这是明清两代戏曲和小说文学的总体美学特色。一方面是小说的叙事、题材、情节对戏曲的影响,另一方面戏曲也反过来影响着小说创作。清代有许多既擅长传奇,又擅长小说创作的作家,梅鼎祚、冯梦龙、吕天成、凌濛初、丁耀亢、李渔,这六位是名满天下的文士,此外陆次云、张匀、沈起凤、归锄子等人也是较有代表性的两栖作家。

《红楼梦》当然是小说化用戏曲的典范。《红楼梦》对于戏曲手法的化用,体现在叙事、结构、情节、对白、冲突、心理、时空转换等各个层面。

比如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小说写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最后的两句“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里就化用了《浣纱记》第二出“游春”的曲词。《浣纱记》“游春”【绕池游】中有“年年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夜夜辟纑。常向邻家借灯火”之句。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出现的十二支曲有作者自制曲牌,整套曲子并没有一韵到底,采用的是南北曲合套的形式。既有南曲的清丽优雅,但也有典型的北曲风格,脂砚斋对其中的北曲有很高的评价,他认为“悲壮之极,北曲中不能多得” 。许多学者认为《红楼梦》的这十二支曲子不是一般人写得出的,它充分显示了小说作者深厚的曲学修养。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湘云作了两首“咏白海棠”,第一首写道:“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湘云的这首海棠诗包含着《倩女离魂》的典故。《倩女离魂》是元代戏剧家郑光祖的杂剧,《倩女离魂》表现了对封建门第观念的反抗以及对婚姻自主的追求,它和《拜月亭》《西厢记》《墙头马上》并称为“元代四大爱情剧”。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其中最动人的场面就是史湘云醉眠芍药裀。小说写道:“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玉碗盛来琥珀光”,出自李白的诗《客中作》,诗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诗歌的意境和湘云的醉卧相得益彰。而湘云呢喃的“醉扶归”,其实就是昆曲的一个曲牌名。

《红楼梦》小说的叙事处处可见戏曲的植入和妙用。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作者曹雪芹何以如此熟悉戏曲呢?接下来我们简单了解一下曹雪芹的家学渊源。

我们都知道曹雪芹的祖父是曹寅,当然也有学者认为曹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曹雪芹的祖父或许是曹宣,这是另外的一个问题,在此不多赘述。无论如何,曹寅是曹家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曹寅(1658—1712)字子清,号楝亭。曹寅的母亲孙氏是康熙的保姆,曹寅自小做过康熙的玩伴,十六岁入宫为康熙銮仪卫,深得康熙的信任和赏识。曹寅继承父亲曹玺,先后任苏州织造和江宁织造达22年(1690—1712)。康熙南巡,曹寅一人四次接驾,是曹家最得皇帝信任的一位。

曹寅本人是一位曲家,传奇作者和诗人,也是一位善本图书的收藏家和刊刻者,曾经主持刊刻了《全唐诗》、《佩文韵府》。又汇刻了音韵书《楝亭五种》,艺文杂著《楝亭十二种》,其中包括元代钟嗣成的《录鬼簿》,《录鬼簿》记录了金元时期最重要的杂剧、散曲艺人。曹寅评价自己说:“曲第一,词次之,诗文次之”。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最擅长的是戏曲。据考证,目前可确定为曹寅创作的剧本有三出:《续琵琶记》《北红拂记》以及《太平乐事》,还有另外的几部剧本是不是他写的尚有争议,这里不谈。曹寅的《续琵琶记》还被曹雪芹写进了《红楼梦》第54回,这一回借贾母回忆年少时史家班上演的《西厢记·听琴》《玉簪记·琴挑》《续琵琶记·胡笳十八拍》。《续琵琶记》写的是蔡邕托付蔡文姬续写《汉书》,蔡文姬颠沛流离,最后归汉的故事,现在能看到的是35出的残本。

其次,曹寅还有自己的家班。曹寅生活的时代是昆曲繁荣的时代,他经常组织家班演出自己新创的剧本和其他的名家之作。《北红拂记》完成后,曹寅的家班就演出过这出戏,还专门请了当时著名的诗人、戏曲家尤侗(1618—1704)来看,尤侗后来成为曹寅的忘年交。金埴(1663—1740)的《巾箱说》还记录了戏剧家洪昇(1645—1704)曾经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到南京和曹寅会晤,并给曹寅的家班排演《长生殿》的情形:

昉思之游云间、白门也,提帅张侯(云翼)开于九峰三泖间,选吴优数十人,搬演《长生殿》。军士执殳者,亦许列观堂下,而所部诸将,并得纳交昉思。时督造曹公子清(寅),亦即迎致于白门。文中写道:“曹公素有诗才,明声律,乃集江南江北名士为高会,独让昉思居上座,置《长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演出一折,公与昉思雠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始阙。”

从这段文字可见,大戏剧家洪昇曾作为曹家的贵客,他和曹寅一起给曹家家班排练《长生殿》共三天三夜。遗憾的是,戏剧家洪昇就是从江宁返回的路上,因为酒后登舟,不幸落水身亡。

尤侗对曹寅的《红拂记》赞赏有加,认为这本戏融合南北曲有承古开新之功,他还提到曹寅一个月就完成了这个剧本,又亲自“归授家伶演之”。据统计,与曹寅有诗文交往的名士就有二百多人,其中有当时最一流的传奇作家和曲家。洪昇、查慎行、朱彝尊、马伯和、周亮工、顾景星、叶燮等人都是曹寅过从甚密的朋友。

明清之际,贵族富商人家逢年过节都要雇戏班子演出,有条件的都自备家班。当时组建昆曲家班,都要去苏州采买,为什么要特意去苏州采买呢?因为“苏州戏班名天下”,苏州的戏剧文化兴盛,艺人资源丰富。贾府的十二女官,就是从苏州买回来的。即便到了梅兰芳时代,全国最好的昆曲曲家还是在苏州一带。梅兰芳时期北京的昆曲已经非常萧条了,仅有乔蕙兰、陈德霖、李寿峰、李寿山、郭春山、曹心泉等几位擅长昆曲的老先生,各个戏班子也只有很少几出武戏演的是昆曲。梅兰芳学昆曲,屠星之老先生就建议他到苏州请老师来拍曲子,后来梅兰芳还特意从苏州请来了谢昆泉。梅兰芳特意把他留在家中随时拍曲子、吹笛子。所以从历史来看,苏州昆曲是闻名天下的。

据周汝昌先生的考证,曹雪芹虽然在1715年,也就是曹寅去世后三年才出生,他和祖父并未照面,但是曹寅的大量刻本、藏书、诗文和剧本 对曹雪芹应该产生过深刻的影响。敦敏的《懋斋诗钞》也谈到了曹家的“小部梨园”和“西园歌舞”,敦敏在《题敬亭琵琶行填词后二首》有诗曰:“小部梨园作散场”。敦诚的《四松堂集》和敦敏的《懋斋诗钞》,记述了曹雪芹“狂歌以谢”,“戏歌渔家杂曲”的情形,可见曹雪芹是会唱曲的,曹雪芹大约十三岁左右因为抄家从江南迁往北京。可以想见,幼年的曹雪芹一定见过家班的演出,所以他才能把这些女伶写得如此传神。

从贾府上下对于十二个女孩子的态度,以及十二官在贾府最后的命运,可以见出清代戏曲演员的社会地位极其低下。但是,曹雪芹笔下的这十二伶官从来到大观园到离开,始终保持着她们鲜明的个性。比如龄官,她曾拒绝过非常赏识她的元妃钦点的“两出戏”(这里需要提一下,龄官拒绝元妃,成为“元妃省亲”的大典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处闲笔。曹雪芹的闲笔也有深意,连龄官如此不自由的女伶居然可以反抗贵妃钦点的戏,由此更加反衬元妃的不自由。龄官把自己比作笼中的小雀,元妃又何尝不是呢?她是黄金牢笼中的金雀。作者指明了那最高贵的和最卑微的,都是一样的不自由)。不仅如此,龄官还拒绝过宝玉的请求(宝玉想听“袅晴丝”,就去找龄官,小说写龄官不仅不愿意唱,还斜躺在榻上连身子都没有动,这对“众星捧月”的宝玉是个打击)。

曹雪芹借龄官的形象也写出了中国戏曲史上许多铁骨铮铮的艺人。藕官焚纸祭奠菂官,哀悼苦难的同伴,显示了一个薄情的世界里可贵的真情;芳官在戏班解散后被分到了宝玉房中,因不堪忍受干娘的虐待,“物不平则鸣”,芳官和其他姐妹联合起来反抗赵姨娘的那一场戏,是《红楼梦》最令人难忘的篇章之一。第五十八回写到宫里面有一位老太妃薨了,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于是各官宦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发。遣散的时候其实只剩了十一人,菂官已经死去。芳官、藕官和蕊官也落得削发为尼的结局,是很不幸的。美好可爱的十二官 的命运寄托了曹雪芹深切的同情,同时也深化了这一个有情世界被无情世界所吞噬的悲剧性。

曹寅去世后,家中一定还有曹寅调教过的家班女伶,曹雪芹或许见过这些女伶“皤然成妪”的光景,所以将这一笔写到了《红楼梦》第十七回中。此外,他对于家中大量的藏书和传奇剧本应该也是非常熟悉的。所以,他才可以如数家珍地把传奇的妙意巧妙地编织进整部《红楼梦》的小说。

这一节我们谈了曹雪芹和他的家学渊源,下一节我们分析第十一回凤姐点戏所透露的弦外之音。

三 从凤姐点戏看王熙凤的真情与真意

《红楼梦》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主要写贾敬生日大摆酒戏、宴饮宾客。可是贾敬不务正业,成天沉迷于炼丹求道,他宁可躲在道观里也不参加祝寿的活动。荣国府一行人来到宁国府参加寿宴,大家说起了贾蓉之妻秦可卿病重的事,凤姐万分挂心,她不等宴席开始就提出要去看望秦氏,她从秦可卿房里出来后又巧遇了贾瑞,所以这一回的中心人物是王熙凤。

秦可卿性格温婉,处事圆融,聪慧能干,深得凤姐的尊重和赏识,在贾府里头,谁都知道她们两个格外投缘。王熙凤见多识广,心思缜密,很少在人前动感情,但是这一回写出了凤姐的侠骨柔肠。她刚一听说秦氏病重,已经不能起身了,“眼圈红了半天”,然后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说在这一回写出了凤姐看望病重的秦可卿时,流露出的非同一般的姐妹情深,也写出了凤姐至真至情的另一面。

王熙凤是个有能耐的,霸王式的人物,特别是她弄权铁槛寺、害死尤二姐的种种手段,给人以一种刁钻、冷酷、不择手段的印象,但是这一回写出了她温柔美好的一面。曹雪芹用了大约十三处动作的描写,来突出王熙凤对秦可卿的好,突出王熙凤的真情,避免了这一人物形象的扁平单一。她刚听说秦可卿病了,眼圈就红了半天,马上叫来贾蓉细细询问,然后抛下众人,独自去看望秦可卿。等到见到病榻上的秦氏,“半月不到就瘦成这般模样”,心头一紧。于是凤姐紧走两步,赶紧握住她的手,作者用十三处动作描写刻画了凤姐的真挚。她见秦氏形容枯槁支起身来说话,内心十分难过。为了进一步刻画凤姐真情的一面,寿宴和酒戏已经开始了,秦可卿的婆婆尤氏派人来催了三次,凤姐才和秦可卿依依惜别。这一章回,王熙凤几乎把所有的泪都流尽了,由此可见,王熙凤和秦可卿的情谊非同一般。

王熙凤再入席的时候,宁国府的宴会都快结束了,戏也看得差不多了。所以,当王熙凤赶到筵宴现场的时候,演出的是最后一出戏《双官诰》。尤氏叫人拿戏单来,让凤姐点戏,凤姐点了什么戏呢?她点了一出《牡丹亭·还魂》,一出《长生殿·弹词》,然后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也就是时候了”这是一语双关,秦可卿的大限已到,秦可卿所预言的那一桩“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事也即将要发生,贾府也差不多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了。

第十一回曹雪芹为什么安排《长生殿》《牡丹亭》和《双官诰》这三出戏。

先说《双官诰》,这出戏的作者是清代剧作家陈二白,《双官诰》写冯碧莲立志守节,教子成名的故事。《双官诰》后来被改编成京剧《三娘教子》,清代舞台上常常以折子戏的形式出现,最常演的有“蒲鞋”“课子”“借债”“见鬼”“荣归”和“诰圆”七出,以“荣归”“诰圆”最为吉利,所以广受欢迎。

在此点出《双官诰》是一种反讽的写法。以剧中冯碧莲教子有方讽刺贾府一般贵妇人的教子无方,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对贾府子弟的评价就是“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安富尊荣者居多,运筹谋划者无一”。这么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居然培养不出一个人才,还不如戏里面的婢女,她倒培养出了一个状元。连贾雨村都纳闷“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一个贫贱丫头都能教子有方,而堂堂诗书簪缨之家竟出不了一个像样的人物,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第二,《双官诰》也是对贾府甚至那个时代的官场黑暗和腐败的讽刺。戏中的“双官诰”是薛之约的儿子中状元之后皇帝的封赏,而贾府子弟虽说有世袭的爵位,但有的头衔是买来的。夫贵方能妻荣,诰命夫人是皇上钦赐的,可贾府上下有多少诰命夫人是正大光明得来的?宁国府的长房长孙媳妇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这个龙禁尉是买来的。贾珍花一千三百两银子托大太监戴权给儿子贾蓉先捐了个五品龙禁尉的官,然后得了个封号,为的是秦可卿的灵牌可以写上那么一个“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的称号。

余英时先生的《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和叶朗先生的《红楼梦的意蕴》,都提到《红楼梦》中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比照。买官捐官就集中反映了封建社会的腐朽和肮脏。凤姐的丈夫贾琏也没有正式的功名,他捐了个“同知”的官,是个闲职,没有正儿八经的差事。就连贾府的家奴也买官,第四十五回管家赖大的母亲赖妈妈来请王熙凤吃酒席,因为她那个孙子蒙主子的恩典捐了一个县官,为了这件事情,赖家要在自家后花园摆三天酒席。官场如市场,官职的买卖和索贿、受贿纠缠在一起,或公开交易、明码标价、露骨地进行;或偷偷摸摸,装儒扮雅,暗地里成交。因此《双关诰》讽刺了买官捐官的腐败。通过写贾府也讽刺了整个清代买官捐官的风气,正如《官场现形记》中说:“通天下十八省,大大小小候补官员总有好几万人。”

《双官诰》也是对女性贤良贞淑的反讽。能当得起诰命夫人的女性各方面都要堪为典范。但贾府的贵夫人是些什么人呢?先看贾赦之妻邢夫人,她为了贾赦的淫欲居然主动去做鸳鸯的工作,要她嫁给贾赦为妾。连贾母都说“你倒是一个三从四德的典范,不过做得也太过头了”,可她却说“他要这么做我也没有办法,所以不如顺水推舟就讨了他的好”,这就是邢夫人做出那件臭名昭著的事情的理由。还有王夫人,第七十四回之前,这个人物还是比较平和的,但她逼死金钏儿就让人感到不寒而栗。七十四回之后贾府由盛而衰的转折时刻,王夫人性格中让人感到可怕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晴雯的死跟她直接有关,宝玉屋里的几个丫头被驱逐也跟她有关。芳官出家,四儿也成了牺牲品,被撵出了贾府,就因为四儿跟宝玉是同一天生日。特别是王夫人对晴雯的态度,她说凡是相貌好的人心里难免都不安分,她断定晴雯“削肩水蛇腰”,心里一定是不安分的。大观园那些可爱的女孩子的悲剧性命运和这些诰命夫人是有直接关系的。

那第十一回为什么要安排凤姐点《牡丹亭·还魂》?

汤显祖的《牡丹亭》全本五十五出,第三十五出【回生】,舞台本叫【还魂】,这一出讲柳梦梅根据杜丽娘魂灵的指引,带了几个帮工来到梅花观启坟。观主受柳梦梅之托,在太湖石下,当年拾画之处,点香焚纸。等到启坟开棺之后,见杜丽娘“异香袭人,幽姿如故”。这里出现《还魂》的戏文首先照应了凤姐的“还魂之心念,还魂之祈望”。

凤姐探望秦可卿回来的路上,作者写她感叹秋天的美景,“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借自然景色写生死无常,深秋极美,但已经临近严冬,此时宁府喜庆,但可卿病危。《红楼梦》处处可见情景交融的写景艺术,正如苏东坡所说:“笔略到而意已具。”凤姐心里惦记秦氏的病,不知她是否可以活过今年冬天。贾母命她点戏,凤姐就点了【还魂】,表达了自己对于秦可卿还魂的祈祷和祝愿,希望她转危为安,依然能够像杜丽娘一样“异香袭人,幽姿如故”。秦可卿是非常美的,在太虚幻境,宝玉见到的那位“兼美”就是秦可卿的模样,“兼美”的意思就是所有女性的美全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了。宝玉第一次云雨之欢就是让秦可卿来引导他,他在梦中呼喊的就是“可卿救我!”。现实中的秦可卿也是大度、得体、慈悲、善良,而且还有林黛玉的灵气,她死后贾府上下无一不悲伤。在曹雪芹的心中,人生遇到这样的知己是最幸运的,最有意义的,最美的。大观园是“情”的世界,所以作者塑造凤姐这一“霸王似的人物”,内心也有着一番真情。

其次,表现了戏里戏外的“还魂的照应,心魂的感应”。为了照应王熙凤和秦可卿之间的灵魂感应,秦可卿虽然没有还魂成人,但是她死后果然还魂,去了王熙凤的梦里,和她嘱咐了一番话,交代了几件格外重要的事情。这个情节和《牡丹亭》中杜丽娘托梦柳梦梅有几分相似。秦可卿托的这个梦非比寻常,只可惜梦过则忘,王熙凤并没有太当真。凤姐梦醒后吓出一身冷汗,随即听到云板敲了四下。云板敲四下是丧音,表示有人死了。这个声音即是秦可卿之死的信号,也是贾府衰亡的丧钟。

至于凤姐点的《长生殿》全本共五十出,舞台本比较著名的折子有【鹊桥】【密誓】,凤姐所点【弹词】是原著的第三十八出,写乐工李龟年弹唱天宝遗事。他回顾当年国家太平、富贵安乐的生活,对照安史之乱后的生灵涂炭,抒发了沉痛的故国之思和兴亡之感,全曲的风格慷慨悲凉,如泣如诉。最著名的是【南吕一枝花】。

【弹词】唱的是家国离散之痛,山河破碎之殇,凤姐点《长生殿·弹词》有何深意?首先,还是祈愿天下有情人能够白头圆满,希望秦可卿和自己也有长生长守的福报。但是,她们有这样的福报吗?不仅秦氏没有,凤姐的终局也是很凄惨的。曹雪芹在此伏下一笔,秦可卿托梦凤姐,她说,“嫂子,我舍不得你,故来一别”,但是“还有一件心愿未了”。什么样的心愿未了?她点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人生意象,告诫王熙凤要提防乐极生悲,树倒猢狲散,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繁盛昌荣绝不是永久的,必须未雨绸缪,提前筹划将来万一败落后的生计。她说我不放心,所以要来和你提一下,她指点王熙凤提前预备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应该在“在祖茔处多置田地、供给、家塾”,因为按照清朝制度规定,如果家财充公,祭奠的家银是不充公的,所以应该把钱转移到祖地祭祀的事业中,那么即使将来家道中落,子孙们还有一个退路,还有一个耕读的地方,这是她关照王熙凤的第一件事。她泄漏的第二个天机,就是指出了马上要有一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事,这件事情指的就是“元妃省亲”。秦可卿借托梦之际,把贾府的危机和最终的命运透露给了凤姐。天机就在临别的两句话中:“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长生殿》离散意象的出现,是历史与现实的重合,深化了一种无限惆怅的人生感和宇宙感。在盛极一时的时候,谁会警惕如此悲凉的结局,谁又会念及盛极必衰的道理?凤姐点《长生殿》正是指出了贾府处于盛极而衰的转折处。贾府必将遭遇【弹词】所唱的“余年值乱离,歧路遭穷败”的结局。凤姐下意识所点的这出戏,应验了贾府和她本人最后的结局。凤姐最后死得多惨啊!这么个“脂粉堆里的英雄”,穷途末路,旧疾复发,血枯而亡,女儿巧姐又差点被卖,风光无限的凤姐绝没有想到自己的悲凄的结局。因此,【弹词】是曹雪芹使用的一处精致的伏笔,照应日后“余年值乱离,歧路遭穷败”的结局。

这一节我们分析了第十一回出现的三出戏。下一节我们要说的是第十八回“通部书大关键”的省亲四曲。

四 “通部书大关键”的省亲四曲

脂砚斋评本批注:“(元妃)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关节,大关键。”《增评补图石头记》在十八回中有眉批:“随意几出戏,咸是关键,若乱弹班一味瞎闹,其谁寓目。”可见,元妃省亲所点的四出戏在小说中的重要性。

元妃省亲正是贾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而元妃之死是贾家真正分崩离析、节节败落的开始。由元春省亲为引线牵动一个庞大家族的命运是曹雪芹小说构思的关键。贾府对元妃的到来从物质到精神做了充分的准备,物质上的准备就是斥巨资建造了一座大观园;精神文化也有准备,一是大观园题额显示书香门第的文化品位,二是专门下苏州采办戏班子以备省亲仪典之用。省亲作为小说的枢纽,也是贾府败落的先声,然而如此鸿篇巨著却用元妃所点之戏文将草蛇灰线埋伏于千里之外,不能不说是曹雪芹的功力所在。而这里所伏的草蛇灰线就是元妃点的四出戏:《一捧雪》《长生殿》《邯郸梦》和《牡丹亭》。

元妃所点第一出戏是清代李玉的《一捧雪》。《一捧雪》出自李玉“一人永占”,即《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四部传奇。《一捧雪》是一个关于欲望、阴谋和陷害的传奇,剧演明朝嘉靖年间严世蕃为霸占古董玉杯“一捧雪”而陷害玉杯主人莫怀古的故事。其中的【豪宴】一出有庚辰双行夹批:“《一捧雪》中伏贾家之败”。

元妃为什么第一出就点【豪宴】?

这是曹雪芹的精心布局。细读全书可以发现元妃回家之前,刚刚参加了皇帝亲设的豪宴,在皇家豪宴的背后她却感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元妃被加封凤藻宫尚书,从表面上看是受到了皇帝的宠爱,过去大多数读者也是这样理解的,但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小说写贾府所有人包括贾母本人在内五更时分就梳妆打扮一番带着众家眷迎候在门口,这个细节透露给我们元妃计划出宫的时间是在太阳下山之前。但这时宫里来了个太监,告知众人贵妃不能马上出宫,原因是“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

元妃回家的时间根据小说提示是“戌时起身”(戌时大约是晚上7点半左右),这是很不吉利的一个时间,过去新妇回门须在太阳下山之前,中国古代认为日落西山、傍晚时分才出门非常不吉利。明知嫔妃今日省亲,皇帝好像并不挂在心上,要她陪同四处应酬,还几乎忘了此事需要元妃“再请旨”,方才成行。一直拖到戌时才动身,让倾巢而出的贾府上下苦等一天。上元节晚间戌时,可以想见夜晚冰天雪地的肃杀气氛,贾府用了一年花费三万两银子建起了一个大观园,居然安排在晚上省亲,这岂是恩惠?简直无异于羞辱。而紧接着内廷安排回宫的时间是“丑正三刻”(大约是凌晨1点45分),省亲前后大约七个小时,大观园之外是黑灯瞎火,空有圣眷排场,绝不可能引起外界的关注。而如此这般浩浩荡荡的出行排场虽然体面,但其实不是独为元妃而设,只不过是显示皇室尊荣的日常仪轨。

所有这些都显示元妃可能并不受宠,而元妃始终没有子嗣,这也是她并不受宠和危机重重的隐患所在。所以,皇室的豪宴,家中的豪宴,这一切并没有让元妃感到轻松和喜悦,元妃拿到戏单第一个戏就点【豪宴】,可以看出她对豪宴背后的阴冷和肃杀感同身受。

《一捧雪·豪宴》是伏笔,也是反讽,它所要揭示的是繁华荣耀的背后不为人知的政治阴谋、陷害和残杀。第五出【豪宴】写莫怀古把精于装裱字画和鉴别古董的汤勤举荐给严世蕃,严世蕃设宴招待,为后来莫怀古被汤勤出卖而遭受迫害埋下了祸根。小说里也写到了相关巧取豪夺的情节,比如贾雨村为讨好贾赦,害死了石呆子,从他手里巧取豪夺了二十把古扇。贾家子弟没少干巧取豪夺的缺德事,薛蟠不择手段夺取香菱,孙绍祖毫无人性地残害迎春,贾赦毫无廉耻想霸占鸳鸯,都是尊贵体面背后不为人知的肮脏和黑暗。【豪宴】招待的过程演出了一个戏中戏《中山狼》,剧演东郭先生和狼,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故事。“此系中山狼,得势便猖狂”,作者在此讽刺了贾府败落后一般中山狼的嘴脸,比如贾雨村、孙绍祖、王仁这样的人。

元妃点的第二出戏是洪昇的《长生殿·乞巧》。《长生殿》第二十二出【乞巧】,舞台本称【密誓】,写唐杨二人在七夕之夜,面对牛郎织女星,表达生死不渝的誓言。

这当然寄寓了元妃对人间真情的渴望。她希望自己和杨玉环一样,身为贵妃也能在有限的人生中得到皇帝的真爱,体会人间最真挚的男女真情。但是她没有杨玉环幸运,杨玉环在短暂的生命里还有一位君王与自己有人间的真爱。元妃既被隔断了家庭的人伦之爱,也没有人间的恋情。她回家见到家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当日送我去了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可想而知她内心的苦闷。而元妃希望的这种“有情有爱”的人生注定是虚幻的,她注定得不到人间真爱。《长生殿》最后的结局是杨贵妃被赐死马嵬坡,而等待元春的是不久之后的早亡和短命,“戏谶”提前预设和铺垫了小说的结局。正如元妃的判词所写:“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再看第三出汤显祖的《邯郸梦·仙缘》。《邯郸梦》写八仙度卢的故事。故事的构架缘自唐朝沈既济的《枕中记》,思想上有老庄的出世观点。此处脂批写道:“伏甄宝玉送玉。”《邯郸梦》的剧情是八仙会集,点度“痴人”卢生,故事讲卢生在邯郸旅店中,偶遇吕洞宾,吕仙人给了他一个枕头。卢生在枕上入梦,梦中经历了娶妻、入仕、遭贬、挂帅、封相、戴罪、昭雪、寿终的跌宕起伏的人生。梦醒时才发现梦里一生,现实中一锅黄粱竟都还没煮熟,当下开悟,离了红尘,去顶替何仙姑当扫花人去了。

第三十出“合仙”写吕洞宾度卢生到仙境,与另外七位仙人相会,舞台本称【仙缘】。【仙缘】写的是人的超脱,但是现实中的人很难超脱。现在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可惜贾府这些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人根本看不破,世间的一切都是虚幻和无常的。戏中人超脱,戏外人沉迷,这就是作者的反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戏曲故事照应并暗合了小说对于元春这个人物的安排。元妃省亲的盛极一时犹如海市蜃楼,贾府的兴衰荣辱到头来不过是一枕黄粱美梦,而梦终究是要醒的,所谓“虎兔相逢大梦归”。而小说中宝玉出家也有人接引,甄宝玉送玉,真假会合,最后悬崖撒手,脂批指出此处也与甄宝玉送玉和宝玉出家有关。由此可见,曹雪芹在《红楼梦》这部小说中寄寓着关于人如何超越有限和苦难的哲理思考。

再看元妃所点的第四出戏《牡丹亭·离魂》。汤显祖的《牡丹亭》全本五十五出,第二十出《闹殇》,舞台本称为《离魂》。讲的是杜丽娘因梦成病,一病不起,她知道自己行将离世,于是画下自己的写真像,临终前有一番肝肠寸断的感叹。我们不禁疑惑,大喜之日,省亲之时为什么偏偏点这一场最富悲剧性的戏?脂批认为此处“伏黛玉之死”。如果说伏笔,这里伏“元妃之死”也许更为直接,和黛玉之死的关系如何来理解呢?要解开这个问题,我们有必要来看一看《离魂》中最重要的一支曲子【金珑璁】:

【金珑璁】〔贴上〕连宵风雨重,多娇多病愁中。仙少效,药无功。“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下〕

黛玉有诗“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前一句“多娇多病愁中”正是黛玉的写照,后一句“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不颦不笑,哀哉年少”这一句包含了黛玉的字“颦儿”,《红楼梦》作者在塑造林黛玉的时候应该是受到了《牡丹亭·离魂》的影响,并且在塑造黛玉这个人物最终的结局时,构思中一定有杜丽娘的影子。【离魂】的【鹊侨仙】与黛玉的《秋窗风雨夕》也有着天然的神似。

【鹊侨仙】〔贴扶病旦上〕拜月堂空,行云径拥,骨冷怕成秋梦。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旦〕“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贴〕八月半了。〔旦〕哎也,是中秋佳节哩。

杜丽娘死在中秋之夜,黛玉牵肠挂肚,为情泪尽,同样死于深寂的夜晚,冷月葬花魂,悲悼寂寞骨。所不同的是,黛玉死在春末。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之死和杜丽娘之死都是一曲青春和爱情的挽歌。此外,【离魂】有一个极为动听感人的曲牌【集贤宾】。这个曲牌写杜丽娘中秋之夜即将离世时的一段唱,和黛玉之死、元妃之死皆有关联。

【集贤宾】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大致意思是今晚正值中秋之夜,本是团圆的日子。而此时,孤零零一轮明月悬挂于寂寞浩渺的海天,我丽娘想起了月中的嫦娥,想当日她也是这样孤独地飞升而去,如今在广寒宫中,该是多么寂寥清冷!恰西风吹入梦中,心上人思而不得,此生难见,怎能不愁上眉头,再上心头。《红楼梦》反复以“嫦娥”的意象来比喻黛玉,作者曹雪芹借戏抒怀,哭黛玉之死。

对元妃而言,在这个离别的时刻,她不避讳借用最后【离魂】的曲意暗示家人自己的真实处境。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点完最后一个戏,就要和家人离别了,这一别有可能是生离死别。她想到自己犹如广寒宫中的嫦娥,有家不能回,也没有人间的真情可以依托,她感到清冷无依,有着深重的死亡预感。元妃既没有杜丽娘追求真爱和幸福的勇气,也没有柳梦梅这样可以生死相依的灵魂伴侣。戏中的杜丽娘等来了“月落重生灯再红”,而元妃注定“魂归冥漠魄归泉”。元妃来去之间,三次落泪,不舍之情尽显。

所以,传奇戏曲的演出和曲词在《红楼梦》中所起到的作用是多个层面的,它既可以在恰当的情境中借戏剧人物的抒怀,呼应小说人物的心理,也可以借戏剧的内容和主旨展现人物的性格和所处的情境,渲染家族和个人命运的悲剧性,曹雪芹用戏曲和小说互文的方式设置伏笔和隐喻,推升了《红楼梦》深层的美学意蕴。下一节我们谈谈清虚观打醮,贾母拈出三本戏的玄机。

五 清虚观打醮拈出三本戏的玄机

《红楼梦》运用传奇是怎样起到暗示人物命运以及全书走向的作用的呢?上一节我们分析了第十八回的“省亲四曲”,这一节,我们谈谈清虚观打醮,贾母在神前拈出的三本戏所蕴含的玄机。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重愈斟情》。这一回讲全家在贾母带领下去清虚观打醮,祭奠祖先,神前拈戏,拈出了三本戏:头一本《白蛇记》,第二本《满床笏》,第三本《南柯梦》。神前拈出的这三出戏,是带有预言性质的命运的启示,暗含家族兴衰的玄机,可谓之“戏谶”。

这里出现的《白蛇记》并非讲“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而是演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的故事。《斩白蛇》的故事取材于《史记·高祖本纪》,故事写汉高祖刘邦当亭长的时候,押送苦役犯前往骊山(秦始皇曾调动大量人力物力在骊山修建陵墓,到他死的时候还没有修完),刘邦夜间走到泽中时,遇到大蛇挡路,于是拔剑将蛇斩为两段。后来有人来到斩蛇的地方听见一位老妪在哭,问她为何而哭,回答说赤帝子斩杀了我的儿子白帝子。刘邦听说后心里暗自窃喜,因为“白帝”是古代传说的五方上帝之一,秦朝祭礼白帝,“白帝子”暗喻秦朝后代,赤帝子斩白帝子,预示刘邦日后将推翻秦朝建立汉朝。《白蛇记》剧演“汉高祖泽中斩白蛇”,贾母拈出这一本戏用刘邦凭借军功发迹的典故,来照应荣宁二公出生入死,奠基立业,光大家族的历史。

第二本戏《满床笏》 又名《十醋记》,主人公是唐代的郭子仪。故事讲的是唐玄宗年间,郭子仪在郊外射猎偶遇李白,李白把他举荐给了朔方节度使龚敬。故事的一条线索是龚敬的家事,龚敬年届不惑但膝下无子,他的夫人师氏是个妒妇,她先是放走了龚敬私纳的小妾萧氏,后来又出于为丈夫传宗接代的考虑,帮着丈夫重新纳萧氏为妾。《曲海总目提要》提到三十六出本《十醋记》以“醋”为线索,着意描写龚敬的妻子师氏因为“吃醋”所引发的一系列令人捧腹的事,其间穿插了李白酒醉的趣事,以及郭子仪荣立军功、满门显贵的发迹史。

郭子仪被封侯拜相是《满床笏》的另一条重要线索,安禄山叛乱后,郭子仪奋勇杀敌,立下赫赫战功,天子亲自为他卸甲,赐封为汾阳王,并把升平公主赐给他的儿子郭暧为妻。郭子仪六十大寿的这一天,天子赐宴并命令满朝文武齐来贺寿,七子八婿都被封侯拜相,一时间家势盛极,象征荣耀和地位的笏板堆满了坐榻,尽显家道隆昌。

“满床笏”意为朝罢归来笏满床,是拜寿辞中美好的祝福,意喻家道兴隆,权势荫及子孙,荣华累世不尽。清代大户人家喜庆筵席最后一出必点《满床笏》中的【笏圆】。清人归锄子作《红楼梦补》第八回写宝玉中举,家中设宴开戏,宝钗知道宝玉点了一出《仙缘》,便回贾母说:“《仙缘》不如《笏圆》好。”贾母听了宝钗的话,叫改唱《笏圆》。俞樾在随笔中亦有“人家有喜庆事,以梨园侑觞,往往以《笏圆》终之,盖演郭汾阳生日上寿事也”。所以,《满床笏》作为喜庆吉利的戏文,应该是频繁出现在清代宴席庆典中的一出戏。贾母之所以高兴,是因为这出戏和贾府发达隆昌的愿景是相符合的。

可是令贾母不安的是,第二本就出现《满床笏》这样极盛的戏文,第三本又该出现哪出戏呢?果然,第三本拈出了《南柯梦》,令贾母若有所失。《南柯梦》的作者是汤显祖,剧本取材于唐李公佐的传奇《南柯太守传》,剧演淳于棼梦入槐安国,被择为驸马,并与公主成婚。淳于棼在槐安国经历了一番荣华和风流,梦醒后才发现槐安国只是槐树下的一个蚂蚁洞。最终,在契玄禅师的帮助下,蚁群升天,淳于棼斩断一切尘世情缘,开悟成佛。

明代王思任作《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指出,汤显祖的“玉茗堂四梦”,“《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紫钗》,侠也;《牡丹亭》,情也”。王思任认为《南柯梦》是触及佛理的,全剧看似写淳于棼梦游槐安国,实则蚂蚁世界的一举一动皆反映了人言、人事、人情百态,荣华富贵到头来只是万境归空,从而警醒世人所谓繁华不过一梦,从南柯梦中解脱,即是从世间的纷扰中解脱。为功名利禄所束缚的虚无的人生不值得追求,人应该寻求精神上的超脱。

在《南柯梦》最后一出《情尽》中,淳于棼被契玄禅师挥剑斩情丝,了断了世间的一切情思和爱欲。《情尽》暗示了一切苦乐兴衰,皆为梦境,结尾处汤显祖以一曲【清江引】点明了主题,贾府中各种真情假意、荣华富贵终如一场幻梦。

因此,在《红楼梦》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的回目中,通过神前拈戏的巧妙安排,将剧中情境与贾府命运相互照应,为贾府盛极而衰的结局埋下伏笔。脂批此戏暗伏贾府最终的败落,和宝玉最后遁入空门的结局。《红楼梦》程甲本北师大版对三部戏在此出现也有一条注解,是这样写的:“作者有意安排这三部戏,由起首、盛极、到梦灭的过程,或是暗示贾府由兴盛而趋于衰败的必然结局。”

曹雪芹将戏曲人物的冲突化用于小说的情节,借由剧目内容展现小说人物关系及命运走向。贾琏与凤姐、尤二姐的三角关系引发的悲剧,大观园突遭抄检后群芳零落的衰微景致,甚至宝黛爱情命运与宝玉最终的结局等,在此都设有伏笔。小说借打醮演剧勾勒了贾府的兴衰荣枯。正如脂砚斋批语所言:“清虚观贾母凤姐原意大适意大快乐,偏写出多少不适意事来,此亦天然至情至理必有之事。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 通过神前拈戏,观照真假空幻,洞明人情世事,引发我们对欲望、执念、人生境遇和生命意义的深思。 Nqk3A7Tq9HCFSeIAAFkG13R0G46oj+WqdizuT8C8cM7nJXvWS+5j3+EUGMPabLT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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