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往访徐先生。
坚持预付《读书》一年之款,决不接受赠刊。曰国内这种现象很不好,国外就决无这种做法。
说起赵之谦,说到有一次几位文士聚在一起品评正德年间的鼻烟(鼻烟以陈为优,此为出土旧物,自是陈之又陈),赵品为:“中无所有,唯以老见尊者也。”亦是一谑,律以某人,更恰。
又道:目今乃是一个混沌局面,既非中,亦非西,旧已失,新又不立,正不知何谓也。
往编辑部。
访梵澄先生,他正忙着阅《苏鲁支语录》的校样。谈起此著的翻译经过,因说鲁迅先生办事极是爽快,而且非常负责,译稿是鲁迅推荐给郑振铎的,郑当时手中已有一部全部译好的稿子,却放过不用,接受了徐译,而那时,他才刚刚动笔,是译好一卷交出一卷,“这是鲁迅先生的面子吧”,先生说。当时他手边拮据,于是提出预支稿费,鲁迅因此在给郑的信中婉转提及(大概是写了一句“他可是有条件呀”)。后郑还对徐说:“你原本可直接对我说啊!”
归途中,突生灵感,回家写就一篇访问记,寄陆灏。
夜雨。
访梵澄先生。几天前为他做饭的工友回家去收麦子,要三个星期后才回来,这些天只好自己举火,常吃的是面条,有时也买一只肉鸡来清炖,放上枸杞、党参、红枣、栗子、黄芩等中药。他说,过去凡离家,哥哥总要买一只乌骨鸡来如此清炖,以为饯行。后来想到,大概“乌”即取“青”之意,谐“亲”,是亲骨肉之谓吧,而那时要买乌骨的,便总能买到,会挑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月前先生曾有信来,云家中备有蛋糕,虽不甚佳,但尚可食。因匆匆登程,未及前往,当日已悟到此蛋糕非彼蛋糕,或另有所指。归来,志仁问起:社科院宗教所可有什么人邀请你去吃蛋糕?言下颇有疑色,今日先生乃道:前番蛋糕云云,是否会得其意?是我的几篇旧作,又不便明说,现请你拿去看看,能否用。遂携归两小捆(一篇一捆,是如贝叶般的小长纸条)。先生说,就像女儿回娘家,总要卷走点东西。
归途落雨,幸不大。
访梵澄先生(将誊抄后的稿子送交,请他再作删改)。
午间硬留饭,虽一再辞谢,只是不允,并道:“今天你若不留下吃饭,以后就再也不要来了。”只好从命。
饭菜甚丰盛。前日对邻的詹大姐全家往西宁旅游,将冰箱中的存物都送到这里来了,有扒鸡,笋干炖肉,红烧腐竹,炒豇豆,还有一些煎花生米。主食为面条,煮得稀烂,未放油盐,放了三个酸极了的西红柿,面条盛入碗中,再洒以作料。炖肉极淡,腐竹有一股中药味,总之,饭菜皆不可口,而先生之情盛且挚,不断向我碗中夹肉,大约吃了有十余块。先生喝酒,我喝雪碧,一顿饭连做带吃不到一小时,饭菜皆剩余大半。
饭后又一再留我多坐一会儿,并希望常来,最好每周一次,来即共饭,他说,姚锡佩就比我大方得多。
一点十分辞出,往编辑部。
往编辑部。
往梵澄先生家送稿,先生家里终于装上了电话。
访徐梵澄先生,取合同,取稿件,临别时,硬塞我两块月饼(八珍花粉)。
午间往梵澄先生家,送去《周天集》样书,他说刚接到稿费一千五百元,已存入银行,待过节时,给我提成五百元,自然谢绝,先生道:“再说,再说。”
说起与许广平的一些不愉快,他说,每次去见鲁迅,谈话时,许广平总是离开的,“我们谈的,她不懂。”关于抄稿子的事,他说:“原以为鲁迅有几个‘小喽啰’,没想到一个也没有,却是让许广平来抄,她便生气了。”又说道,“看了你们的第九期,有一页文字全部可删。”(即吕叔湘文中的最后部分)
往徐先生家送挂历。
讲起他的那一篇“星花旧影”,他说,还有不少话都删去了,当日稿成,曾拿给一位老朋友去看,那位指某某处说:“这话怎么能这么说?”又指某某处道:“这也是不可以的。”结果大事笔削,“那么现在把它写出来不好吗?可作一篇补遗。”先生只是摇头。说:“海婴还在,我和他关系很好的,有些事讲出来会让他不高兴。”于是说起当日和鲁迅一起吃饭的情景,“一桌上,我,先生、师母、海婴,还有他的一个小表妹,——是师母妹妹的女儿,先生总是要喝一小杯绍酒的,我也喝一杯,而海婴总是闹个不停,一会儿要吃小妹的菜,一会儿又要这要那,弄得先生酒也喝不好。我就讲:‘我小的时候,总是单独一个小桌子,一碗饭,两碟菜,规规矩矩地吃,与大人们那一桌毫无影响。’先生当然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慢慢说一句:‘个把孩子啰!’也就过去,先生对这个独生宝贝是有点溺爱的。”
问起先生的家世,他说,祖父一辈做过官的,但不大,中过举人。伯父在镇上做事,借了皇库的银子,围湖造田(洞庭湖干涸的部分)。这片地很肥,产量非常高,粮食运到长沙去卖,三年就还清了债,以后就把钱用来买了不少长沙周围的地,家里就这样富起来了。他们这一辈的堂兄弟(先生最小)念书都念得非常好,但科举一废,一切都完了,有几位没有事情做,就躺在家里抽大烟,家道便中落了。他有一个哥哥到美国留学,后来去了台湾,八十多岁去世,这一辈中只剩下先生一人了。又问父母在世时,为什么没有订下婚姻?先生说,抗战,留学,始终没有安定,后母丧,依礼守制三年,不可言婚事,再后又父丧,仍是三年,一拖再拖,也就拖了下来。
临别,一定要给我五百块钱,说是两次为他编书的提成。坚拒,而不允,一再讲:“这是我的一份心意,而且,我留着钱也没有用,我早想好了,死后全部遗产捐给宋庆龄基金会,也就完事大吉。我发现,近来生活费用越来越高,我希望能够用这点钱作为补助,或者你用儿子的名义存入银行,定期十年。”为此反复争执,看看实在无法说服他,也只得如此。或者可以用这笔钱托人在海外买几盒上好的烟丝,先生每叹国内的烟丝质量太差,说烟叶是好的,只是制作工艺不过关。也还可以买一盒漳州印泥及好刻刀之类的用品。
前些时曾陆陆续续抄过一些先生的诗,后辍。今日决定重新来过,好好做一遍。先取卷一三十叶。
午后飘起细雪。
又记起先生所说,当年祖母很是操劳,一年下来,光是为儿子们做鞋,就做了一箩筐。故祖母病重时,伯父一辈都非常着急,求医问药皆无效,后祖父决定请神,遂备了重礼往陶公(名陶淡)庙,儿子们依次剪下辫子的一截,供在香案上,意为减自己的寿以为母亲添寿。但祖母还是故去了(得年七十余)。然而据先生的姐姐讲,祖父一辈人,皆是六十多岁亡故。看来神的买卖也是只可减不可加的。
往发行部,取《周天集》作者样书,然后送往徐先生处。带去刻刀及在东大桥食品商场所购茶叶、饼干等物。先生一见就笑了,说那笔钱不是让你这样花的,那意思是请你存进银行,自己慢慢使用,即使是为我买东西,也不必这样急呀。我发现你真是一个急性子,就像你喝咖啡一样,每次总要咕咚咕咚一气灌下去。
梵澄先生墨迹一
梵澄先生墨迹二
“你的那个陆灏呀(应该说你介绍来的陆灏),没有前途!”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听后不免惊讶。原来是他最近收到寄来的《文汇读书周报》,颇有不以为然之处,如所刊魏广州一文(《〈书林清话〉的得与失》),连《书林清话》作者的名字都没有提。认为周报终究“海派”一类,是留不下痕迹的。“报纸可以不去管它,不必费什么心思就能拼出一版,但希望这位陆灏学有专门,无论如何一定要用心专一门,不然的话,没有什么发展。”
送我一册《周天集》,在写下“丽雅大妹惠正”几个字的时候,说道:“我晚年得遇这样一位大妹——”
又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凡经你手发的稿子(指先生的稿子),都请你把它剪贴起来,装订在一起。”当下就把刊在《读书》上的“蓬屋说诗”都剪了下来。
往琉璃厂为徐先生购得漳州印泥及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