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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〇年

一月廿二日(星期一)

往编辑部。

往朝内校封一、二、三。

访梵澄先生,他埋怨我为什么这样久不去看他。

又说起最近遇到一件非常恼火的事:家乡的祖坟被人掘了,是想盗宝,其实无宝,结果搞得十分不堪,是一个远房侄女为之草草收拾了,故先生说,连日来每念及此,便觉心头火起。

我提到最近商务出了一本《印度哲学史》,先生只说了三个字:“不必看。”我更言之:“除了解放前的那一本《印度哲学史略》以外,这大概是近年所出的唯一一本吧。”“其实不写更好。”于是相与而笑,先生又说:“对有的书,我只能说:‘很好,但不必看。’”

他说:“我和你的交往是朋友间的交往,没有功利的,而其他一些却不是这样,一位黄姓女士,来看我,提一条鲜鱼,亲自下厨烹调,共进午餐,第二天,就抱来一本德文书——翻译上碰到问题了,请我帮助解决。前几天,几位所长副所长亲自登门,还送了一篓苹果,慰问一番,结果第二天,工作就来了——某位要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因邀请了外国人参加,所以要打印英文讲稿,所以让我连翻译带打字。”

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晨往梵澄先生处送书,——《神圣人生论》原著,为取室利阿罗频多手迹,作《周天集》封面题签之用。

案头已放着《读书》第一期。先生说,你们这一期发了一篇捧□□□的文章?答以“其学生所为”。乃道:“□毕生也只是一位哲学教授,称不上哲学家,更称不上哲人。孔子是哲人,苏格拉底是哲人。”“贺麟是哲人吗?”“贺麟可以说是哲学家,他有一些自己的东西。”又说起:“早些时去看他,须发皆白,耳朵聋了,说话也不大发得出声音。可前几天去看他,头发出了黑根,讲话声音朗朗,竟是返老还童了,多奇怪!”话头转回来,仍说□,说他到了“文革”时,是一点也不“哲”了,不过这都可以原谅。“原来我以为郭沫若实在让人无法原谅,后来也就原谅了,为求免祸,他也是不得不如此。有许多事情是不得不如此的。”于是谈到柔石的死。鲁迅为他的死写了一篇《为了忘却的记念》,是有难言之隐痛的。

请他题写《周天集》的译者姓名,写了几个,都不满意,乃吟道:“不着意时书便好,守真规处画难工。性灵功力交融处,一片天机造化中。”于是更取两笺,随手书下,“你看,这随便写的果然就好,刚才着意刻画就总也不行。”遂取出手绢包,钤上一阴一阳两方印,送与我。

想借诗稿一观,先说不行,沉吟一下,又同意了。取出翻阅一过,才拣出其中四叶交我,并嘱“两周内送还”。

又说起抗战时期在重庆还主编过《图书月报》,是由中央图书馆出钱办的,共坚持了七年。当日生活非常困难,国民党要员可以过得很好,但小职员们就只能吃“八宝饭”(糙米、老鼠屎、煤渣、土屑……)。

二月九日(星期五)

午后访梵澄先生。

见我所钞诗,以为小楷较前大强。因记起上午杨在电话中说,接到我的信,几欲以之去换鹅。推想近日所作之努力,果然是有些成效。

说起今人不及古人,乃以故事譬之:昔康昆仑弹一手绝妙琵琶,有欲拜其为师者,先奏一曲,拨弹未几,康止之曰:若已不可教。以所弹有胡音之故也。以是言道:古人做学问能达到一个高的境界,缘其纯也。放眼今日,已遍是“胡音”,再求境界,不可得矣。

“中西结合不可能吗?”

“无论中西,在各臻其至的地方是完全不同的,无法结合。我德国诗、英国诗都读过不少,法国诗也看过一些,那和中国诗是完全不同的。”

“没有能够代表我们这一时代的大家出,不是太悲哀了吗?”

——那只是一方面。现在老百姓人人有饭吃,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历史还没有或者很少有哪一王朝达到这种程度。作诗作文到底比不上吃饭重要。而且,现在是普遍的提高。全民素质提高一寸,就至少需要一百年的时间。

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五)

访梵澄先生。

把钞稿给他,于是借此讲起诗作中的种种好处。对几十年前的旧作能够记得清清楚楚,真令人吃惊。他说,文章倒不大能记得,诗却是不会忘记的。说起中国诗,他说,就数量来说,把全世界所有的诗都加起来,也不及中国的多。

三月九日(星期五)

午后访梵澄先生。

他刚刚完成鲁迅书目的校正工作(此事持续干了两阅月),极想放松一下,因此谈话兴致很高,一再留我多坐一会儿,并且说,我是他唯一能够谈得来的女朋友。

他说,我给你作一首诗吧,是个文字游戏,——限韵:溪、西、鸡、齐、啼;要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双),百、千、万;丈、尺、寸;禁止香艳。

诗曰:

万古心源寸水溪,儒林七二将山西。九天灵曜双鸣凤,一剑霜寒五夜鸡。八表帝秦三户在,天经传汉百城齐。丈夫四十彊而仕,尺法千家解怨啼。

给他看最近出的一册《俞平伯旧体诗钞》,读到《遥夜闺思引》中的小序,乃道:读到这里,我又有不以为然处了。骈文的作法,是要高、古,像“不道”“仆也”这种辞,是不能用的。此外,“孰树兰其曾敷,空闻求艾;逮褰裳而无佩,却以还珠”,“兰”字平仄不对,易为“蕙”字方可读。当然俞氏也算是一位高手了,但决不是大家。

我说:如今早不是骈文时代了,哪里去找大家?毕竟强弩之末难穿鲁缟。先生以为是。

又读到其中所收的几首词。他说,词与诗不搭界,没有人二者兼能。写诗即不要去填词,恐以词坏了诗。我生平只填过一两首,就再也不去碰。“是不能为,还是不屑为?”“是不屑为吧。词的境界何如诗的境界?诗的气象可以阔大,词却只是软柔。”“‘大江东去’也是软柔吗?”“当然不是。可苏辛词离词境已经很远了。”“玉溪生的诗也气象阔大吗?”“他的好处只在工细。”

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一)

日前接梵澄先生信,云已住进阜成路的304医院,拟作全面检查,因往探。但自复兴路立交桥转弯,一直骑至西直门大街,也未找到阜成路。几番询问,也无人知道304医院在何方。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今日是入春以来最好的一天,真正是惠风和畅,红绿扶春了。

访梵澄先生。他委我代购《文心雕龙》,再帮他双钩《泰山金刚经》中的八个字。

到琉璃厂为他买书。

五月五日(星期六)

访梵澄先生。

为他钩勒《泰山金刚经》上“波罗蜜多心经”几个字;请他为《密宗真言·序》添加一段话;把为他买的《文心雕龙义证》和为他抄的诗稿交接妥当。

转告老沈的话:三联准备出《密宗真言》一书。

最后请教他两个德语上的问题。

他说:“做你的朋友真不容易啊。”“为什么?”“必须随时能够回答你的问题,而且还得精通德语,随便你问什么,都能立刻答上来。”

梵澄先生说起,万人称谀之事,宁可不做;为一有识者讥的事,不可为。随即举了姚广孝的例子。

五月十六日(星期三)

发稿。

午后继续完成扫尾工作,然后与老沈一起访梵澄先生,谈《密宗真言》一书的出版。

六月十一日(星期一)

下午给梵澄先生送去《周天集》校样。前番与老沈同去拜望,原是约定邀他和缪勒会见,在健力宝酒楼吃早茶的。但自那之后,老沈便把此事不再提起。今日先生却说:“这事不去管他,我倒真心要请你们两位在那里吃一次。”我一再说不必,最后说:“此系师出无名。”“就算联络友谊吧。”“已经有了友谊,还需要联络吗?”“那就增进友谊吧。”

六月十八日(星期一)

到梵澄先生处取《周天集》校样。他说起对外国传教士要保持距离,——系指缪勒先生(今按:当日老沈组织我们几个编辑从他学德语,每周一次,是无偿的)。他说不想用他的赞助来出书(他译的《密宗真言》),因为这样做有失我们大国风度。对东西德统一问题他也表示担忧。“不过现在还关系不大,要二十年以后再看。”

临别,他突然说:“你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什么意思?我没弄明白,就又重复问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吗?”“是的,你不知道你给别人的印象是怎样的。”“不知道,大概是傻乎乎的吧。”他却说:“可爱到这个地步,学问又做到这个地步,谁不喜欢呢?”

七月九日(星期一)

下午访梵澄先生。他送我一册《薄伽梵歌》,一册《安慧〈三十唯识〉疏释》。他说本月十九号将赴张家界旅游,趁便在长沙将祖坟被盗事料理清楚。我也告诉他将有敦煌之行。“那么我们要好久才能见面了!”“哪儿会好久,顶多三四个星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比如这一次,至少隔了两个星期,就是四十五年啦。”

九月三日(星期一)

陆灏来。带他往访梵澄先生,不遇。邻人言:一周前入院检查身体了。

十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访梵澄先生。

先生自湘西归来后,即入院,滞五十五日,上周方回寓所。今日看来,气色仍不错,精神也健旺。

得其两帧照片,一摄于印度,一摄于此间。

说起吴伟业与钱谦益,他说,我很同情梅村,也能理解他,只将他作一大诗人看便了,倒不必去论仕清之类。

提到下周是他的寿诞之日,则曰:向不过生日,不过是离死更近罢了,有什么值得庆贺。有多少人打听,至今秘而不宣,连最好的朋友也没有告诉。说到这里,想起什么,乃道:“你比最好的朋友还要好了?”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昨日徐先生言道,《鲁迅研究月刊》载文《鲁迅重订〈徐霞客游记〉题跋》提到“独鹤与飞”句系化用老苏《后赤壁赋》,不对,此句乃出自韩昌黎文集,是言及柳宗元的一篇。顺便又说道,王荆公句“已无船舫独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有易“已”为“近”者,文意不错,对仗更工,却韵味全无。再如“人事岂能无聚散,亦逢佳节且吹花”,有将“吹”作“看”者,失与前同。

十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访梵澄先生。

先生素服王湘绮,今由《王闿运手批唐诗》又道及湘绮楼的许多轶事。他说,这部手批不是王的字迹,当由其学生所钞。王的手批本,他早年是读过的,且记得很熟,今日此本中不少调侃语被节去。

十二月三日(星期一)

访梵澄先生。

问及前番信中提及的“爱娃”为何许人,答曰:对门的一个小姑娘。并说,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常抱来放在桌子上,有时放在膝上,常常尿湿了我的衣裳。现在已经七岁,上学了。她爸爸妈妈都上班,小姑娘下午三点钟放学,家里没人,就到我这里来玩,可有意思了。记得小时候,大概一岁左右吧,还不会说话,穿了姐姐穿破的一双鞋来找我,指着鞋前面的一个洞,“嗯、嗯”地向我告状。没有办法,我亲自跑到百货商店去给她买了一双。

问起请他给陆灏写字的事是否应允,他先笑了起来,拿起桌上的一张纸让我念:

易久

裘龄

石以钺

陆灏

尚武

石恬中

靳道峨

孟嘉理

易桐

王导

董丹

石光动

田新

贺愚

我念了一遍,不解其意。于是要我再念,仍不明白。还要我念,这次方读出一句:一九九〇。于是接了下去:六号上午十点钟请到我们家里,一同往到东单吃广东点心和鱼。

老先生也够诙谐!

他笑道:“是看了信中的‘陆灏’二字突然想起来的。”又告诉我,写字当然可以,可我现在没有笔,又没有墨,怎么办?于是赶快答应帮他去买。

说起最近又有三位老先生仙去:冯友兰、俞平伯、唐圭璋,道:若作盖棺论定的话,俞要高于冯。但又补充道:对冯也是能够理解的。

冯早年与贺麟都在西洋哲学名著翻译会做事,那是国民党出资办的。贺晚年入党了。我问:您为什么不入党呢?答曰:“贺不甘寂寞,而我,甘于寂寞。”“三九年,从德国回来,到重庆,当时国民党办了一个干训团,我的一个好朋友蒋廷黻对我说:这个干训团一期只有两个月,你去参加一下,出来之后,我保证可以让你干个图书馆馆长。我说:即使只有一个月,出来后你能用金子为我打造一所房子,我也不想去。”“蒋还是不错的,挺够朋友。后来我去印度,他也是帮了忙的。后来他去台湾,办起了‘故宫博物院’。”

谈到蒋介石当年曾想见陈散原。陈时在庐山,乃对来人说:“蒋介石是什么人?”先生说:陈散原怎么会看得起蒋介石呢。我说:他不是也看不起袁世凯吗?先生称是。

由此提到蒋当年还想结识的一个人,是马一浮。先生说,马一浮的学问好,字写得好,诗也好。当年与一女子订亲,但未及迎娶,便逝去了。于是马终生不娶。当日生活很困窘,老丈人时或遣人送些钱款周济,马皆婉谢,即使悄悄放在抽屉里,一旦发现,立即退回。马也是看不起蒋的,但蒋对他还算仗义,四几年逃难时,交通乱成一团,蒋特地派了一艘专轮将马一路送回。

又说当年到德国留学,家中有两种意见:二哥和父亲支持;大哥和母亲反对。最后当然还是去了。只是后来举家逃难到上海,大哥说什么也不同意再寄钱(当时家中的经济是由他掌握的)。而在德国本来有可能争取到一笔奖学金,但驻德公使注意到他与鲁迅通信往来密切,又在德国参加过几次什么会议(是左派学生主办的),于是被目为左派学生,终是未予通过。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四)

往梵澄先生处。

记起金克木先生几年前说过的话,因问先生当年返国之时,是否也有去台湾的打算。答曰没有。因对国民党未存什么好印象。“至今还欠我半年薪水没发呢。”——那是到了印度之后。相比之下,觉得共产党要比国民党好,大陆也远比台湾稳定。

目前正在写王阳明学述。原是应《哲学研究》之约写一篇文章的,但摊子铺开来,就越作越长了。他说,湘人历来尊宋学,甚至毛亦不例外。见桌上有一部二十五史合编,诧其能读如此细字,先生道,只因加意保护,所以至今视力很好(平生绝少看电影,电视根本不看)。 If1rWQ1t+uDlqWlOL+lWxFEOaSAUeC8PDk5oINpR1HrX0dBQgtsuaxey6y+2Hp9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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