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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九年

一月三日(星期二)

接梵澄先生信,不禁一惊,——厚厚一叠,写满八页纸,是岁末最后几个小时写成,新年发出的。

一月三日(星期二)

访梵澄先生。他告诉我,几日前访老友贺麟,他已八十七岁,虽鹤发童颜,却步履维艰,口中嗫嚅难为言,因觉无限感慨,归来作诗一首。

道别时,他坦白而诚恳地说道:“希望你能常来。我一个人是很寂寞的。”“过节时,不会有人来拜年吗?”“鬼才来!”“是穷鬼,还是富鬼?”先生不觉笑起来,随即答道:“其实鬼也没有一个。”

二月十三日(星期一)

接梵澄先生书,原是行草墨迹一帧,上书:史有嗟蛇岁,今谁北海儒。周情兼孔思,陋巷与云衢。太白光常大,青山兴每孤。众醒成独醉,无寐待昭苏。己巳元旦录戊辰除夕独酌一律寄丽雅大妹存翫。

随即复书一封,略云:周情孔思,今世恐已无存。颜回之乐,又有几人为然。平步云衢,或称一幸,然孔北海杀身之祸可得免乎。“青山”并不孤(李白故里,游者颇众),太白高情成绝响矣。最喜“众醒成独醉”句,老氏曰:俗人昭昭,我独若昏兮。俗人察察,我独闵闵兮。此岂不正为超上之境。先生尚有昭苏可待,我却只将红烛燃起,而吟姚梅伯之句:如槃大饼如椽烛,不祭钱神只祭诗。

四月三日(星期一)

访梵澄先生。他说,已经盼望我好久了。

交我“蓬屋说诗”稿数叶,问我可否作《读书》补白。又找出旧稿“母亲的话”,嘱我找人为之誊写。

又告诉我,对他《除夕独酌》一诗有两处解错了。“北海儒”并非孔融;太白乃是天上之“太白”。他说:“我就够粗心了,你倒比我还粗心!”

六月十九日(星期一)

往梵澄先生家送稿。他见到我非常高兴,说:“我很想你。”大概人到老年会特别感到孤独。他说他有一位女朋友,是七十年代在印度结识的,美国人,研究精神哲学。有一年夏天,这位女子跑到梵澄先生那里去谈天,并带去一个水果蛋糕,出于礼貌,梵澄先生表示很好吃,说了几句好话,她竟然十分当真起来,写信让她的母亲从美国航空寄来一个。这一年圣诞,又寄来一个,此后年年不断。后来她来北京,相见时,先生告诉她:“水果蛋糕我已经吃够了。”

他的两个老同学,一个贺麟,一个冯至,贺已垂垂老矣,讲话都不容易听得清了。冯近日心境不好,来往也不多了。因此他反复说:希望你能常来看看我。

当他点起烟斗的时候,又说道:“我现在对自己的文字已经不在乎了,送到出版社,就随它去了。”

八月十日(星期四)

清晨天阴,八时过后,飘起细雨。

访梵澄先生,日前接到一纸短笺,其中言道:方从大连归来,此行曾作得一首五言诗,意欲烦我恭楷誊抄,然后复印若干份,以赠友朋,因请我得便将诗取回。

说起陈康先生,他说他们是老同学呢,那是在柏林学习的时候。

那时,这位陈康就有几分年纪了,现在怕有九十多了吧,归国后就差不多失了联系,在重庆时,忽然某一日这位老兄来访,由此梵澄先生还作了一首诗。以后来往仍然不多,最后一次大约是七四年,梵澄先生送他一册《薄伽梵歌》,并附一信,陈先生收书后复信一封,而并没有书回赠。

将那一首诗索来,录于下:

某道兄归国见访因赠(癸未)

牙签玉轴累缥青,东壁昼梦花冥冥。忽惊故人来在门,倒屣急豁双眸醒。柏林忆昔初相见,谈艺论文有深眷。握手今看两鬓霜,一十四年如掣电。当时豪彦争低昂,各抱奇器夸门墙。唯君端简尚玄默,独与古哲参翱翔(按谓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自从不醉莱茵酒,世事浮云幻苍狗。我归洞庭南岳峰,爱与山僧话空有。君留太学恣潜研,关西清节同吞毡。升堂睹奥已无两,急纾国难归来翩。滇池定波明古绿,迤山翠黛螺新束。南国春风蔚众芳,玄言析理森寒玉。食羊则瘦蔬岂肥,广文冷骨颤秋衣。不于市井逐干没,乐道知复忘朝饥。见君神旺作豪语,大业恢张仗伊吕。中兴佳气郁眉黄,莫向蜗庐论凡楚。

诗将此君风神态度、从学从业之履踪以及与之相交原委,道个淋漓。陈曾将此作示与其父(陈父作得一手好诗,且兼通书画,讳廷韡,字含光),陈父称许不置。

归途中,雨大起来,鞋袜皆被浇透。 aVn/lROvMVF0VG+x3fhdwfmvIe7kr6uT9GroSeUWfXailPD3kmmpquDj+usx+P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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