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与周国平、杨丽华一同往访徐梵澄先生。
梵澄先生早年(一九二九年,二十岁的时候)自费留学德国,五年以后,战乱家毁,断了财源,只好归国。回到上海后,生活无着,乃卖文为生。在鲁迅、郑振铎的督促下,翻译了尼采的一些著作。抗战以后,又武汉、长沙、重庆、昆明,四处颠沛流离,直到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政府派到印度教学。一九四九年国民党垮台,遂成海外游子,须自谋生路了。于是在一个法国女人开办的教育中心任职。这位法国人很看重他的才华,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作“高级雇工”使用的:不开工资,只包一切生活用度。他著了书,出版后,也不给分文稿费,甚至书也不给一本的。在这位法国女人晚年的时候(她活到九十多岁),支撑她教育事业的四个台柱子一年之内相继去世,学院一下子就衰败了。这样,梵澄先生才争得了归国的机会(前此两番皆未获许),于一九七八年返回阔别三十年的家园。先生一生未婚,目前已无多亲属,只是昆明有两侄辈,曾表示要来这里侍奉晚年。不料来了之后,不但不能帮忙,反添了数不清的麻烦,只好“恭请自便”——又回到昆明去了。
梵澄先生在印度
先生现住着一套三居室的房间,饮食起居皆由自己料理,倒也自在。
“印度好吗?”
“不好。在印度有一句话,说是印度只有三种人:圣人,小偷,骗子。”
真是高度的概括。与高深精密的宗教和哲学相比照的,就是世风的衰败么?
“我在印度丢了六块手表。丢了以后,就给法国老太太写个条子,再领一块。有一次她给了我一块很好的表,我连忙退回去了:这是很快就会丢的呀。”
不过回国以后的种种情形也很令他失望。除给个宗教所研究员的职称外,基本上就等于弃置不用了。几部书稿压在几家出版社,两三年以至三四年没有音讯。
请先生为我的《五十奥义书》和《神圣人生论》题了字,梵文、汉文各题一册:
圣则吾不能
我学不倦
而教不厌也
梵澄题字
接到梵澄先生复信,其中言道:
我是唯物史观的,也略略探究印度之所谓“精神道”,勘以印度社会情况,觉得寒心,几乎纯粹是其“精神道”所害的,那将来的展望,科学地说,是灭亡。
来信说《五十奥义书》中有不解处,我相信其文字是明白的。这不是一览无余的书,遇不解处,毋妨存疑,待自己的心思更虚更静,知觉性潜滋暗长(脑中灰色质上增多了旋纹或生长了新细胞),理解力增强了,再看,又恍然明白,没有什么疑难了。古人说“静则生明”——“明”是生长着的。及至没有什么疑难之后,便可离弃这书,处在高境而下看这些道理,那时提起放下,皆无不可。这于《奥义书》如此,于《人生论》亦然。
书,无论是什么宝典,也究竟是外物。
通常介绍某种学术,必大事张扬一番,我从来不如此作。这属于“内学”,最宜默默无闻,让人自求自证。否则变怪百出,贻误不浅。
上午九点半钟,中央电视台胡铮、陈梁等四人坐车来接。
继往北大接金克木先生,然后同往香山饭店,拍片(按片名为《同一屋檐下》,以下所记拍片情景略去)。
前几日曾致函(写满三页纸)金先生,约请他评《五十奥义书》,他说已复信婉辞,但至今信未收到。今日见面,复又提起。
因说起梵澄先生,金先生原是认得的。
他说,梵澄是一九四四年去的印度(此前蒋介石到印度访问,欲与之修好,答允派两位教授去讲学),同行者为常任侠,但二人下飞机后便反目了。常是左倾的,徐无党无派,但决不左向,于是各奔前程。
……
以后就到了阿罗频多·高士的修道院。阿便是《神圣人生论》的作者。他是哲学家,也是社会活动家,搞暗杀和恐怖活动,后受到英统治者的追捕,乃逃到南印度的一处法属地,得到一位有钱的法国女人的资助,办起一座修道院,他就做了教主,著书立说。后“修炼得道”,便不再开言,只是撰述。一年与弟子们见一面,也是不说话的。
他在印度的地位是极高的,被称为“圣人”,卒于一九五〇年。他到晚年,差不多就是个神经病了。
徐翻译了他的书。
徐要求回国的事,冯至和我说起过。他提的条件就是要在国内出书。
经研究后,同意接受。如果大陆不接受,他会去台湾的。(今按:后来我曾就此事问于梵澄先生,先生另有说,见后面的日记)
聊了半天的结果,是金先生同意写一篇谈《五十奥义书》的文章,但不想写长。
我说:短文,最好。
接到金先生六月十五日发出的信,其中言道:
复札手悉。嘱写书评,但《奥义书》聚讼纷纭,实难置喙。译者徐,评者巫,皆在印时素识,更不便说话。
至于唯心唯物等等,由四十至五十年代两大阵营说而起。今国际“阵营”已不讲,哲学“阵营”只中国还在坚持。当四十至五十年代之间,东德有位旧学者力求从印度古籍中寻找唯物论,于是有种种解说,中国受其影响,不少人依之立论。如同对“老子”,有位学者先定为唯心,又改定为唯物,现在不知又怎么讲,我见到也不妨问他。《奥义书》类似中国的子书,《诸子集成》,直到后代仍有作者,本是通名。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德国有位学者以康德之学加以解说,后又联上黑格尔,印度学者大为欢庆,也随之联系。这和今日中国尊孔实无二致。他们所□书只指几部,徐译有五十,多去有一百零八,甚到有二百多记,不是一时一地一体系。现代所讲不过都是古为今用,一涉及此点,岂能说话?故我实不欲说,非仅不敢说也。而且书已多年不读,徐译稿,编者曾来问我,我只嘱勿改勿批,不作引言。出版后徐又赠我一册,我也未看。现在精力日衰,不能再去钻研,故亦不能说话。以上啰嗦无非是向你告罪,区区苦衷,尚请鉴谅。……
接金克木先生电话,云评《奥义书》之稿已写就,嘱我往取。遂往北大。
老先生真健谈,一聊又是三个多小时。
回顾这篇文章的整个组稿过程,是极有意思的。长达数小时的两次长谈及书信往还,早已超过这四千多字的篇幅。
如此,乃砉然得解:奥义书者,本无奥义也;最神圣的信仰,原缘自最世俗的念欲;再深奥的哲学,蕴含的也是生命之精义。这是一种高级哲学和原始信仰的特殊共存。
文章浅白平朴,而其中“意思”殊多也。梵澄先生曾云:愿读者自做解人,金文同有此意在焉。因之对若个“奥义”,不过点到而已,正是好处。
金先生戏称:“此稿是在你的‘亲切关怀’下写成的。”
下午与周国平一起往访梵澄先生。
先生今日情绪极佳。首先谈到我写给他的信,认为还有一定的古文修养,但文尚有“滞障”,而文字达到极致的时候,是连气势也不当有的。我想,这“滞障”大约就是斧凿痕,是可见的修饰,而到炉火纯青之时,应是一切“有意”皆化为“无意”,浑融无间,淡而致于“味”。
又打开柜子,找出十几年前发表在新加坡的几组文章:《希腊古典重温》《澄庐文议》《谈书》,并告诉我说,昔年他在印度阿罗频多学院时,由于那位主持人(法国老太太)的故去而使他的生活难以为继,因而卖文为生,虽所得无多,但不失为小补。如我对这些旧作感兴趣的话,可以拿去发表,但要请人抄过之后,再拿去给他看一下。
又翻出《鲁迅研究》,让我们看发表在上面的《星花旧影》,是谈他和鲁迅的交往,并录有若干首他写给鲁迅的诗。当年墨迹的复印件也让我们看了。文字纯静而有味,诗有魏晋之风,书似见唐人写经之气韵。
先是,沏上酽酽的红茶一杯,继而又拿出月饼,一人一枚,分放三小碟,一剖四牙儿。先生和周君都吃了,我没吃。走时却将之装入塑料袋,硬要我带走,说:切开了,不好放,我一个人如何吃得完?
将《希腊古典重温》整理剪贴,并为之誊抄。
上午访梵澄先生,将誊抄过的部分稿子请他过目,并送去信笺、墨汁。
问起他近日的作为,言道:正在为欧阳竟无编一选本。案头所置,正是四厚册《欧阳竟无集》,乃台湾版,国内无见。又问欲交付何家,云:金陵刻书处。遂曰:何不与三联?笑答:也是可以的啊。不过,稿子需要一一抄定。我表示愿意承担。
梵澄先生对渐师很是心折,再三称誉其文章之美,当下让我与他并坐案前,为读其记散原一文。果然文气浩博,凡顿挫处皆有千钧之力,而叙事又多欣戚之感。
如约往梵澄先生家取稿。今日又逢他兴致很高,聊了一个多小时,并出示他几十年来所作旧体诗,请我为之联系出版。惶急不及细读,蓦见一首《王湘绮齐河夜雪》,遂拈出,当场录下,诗云:此夜齐河雪,遥程指上京。寒冰子期笛,落月亚夫营。战伐湘军业,文章鲁史晟。抽簪思二傅,投耒怅阿衡。危国刑多滥,中期柄暗争。所归同白首,何处濯尘缨。返旆还初服,传经事耦耕。金尊浮绿蚁,弦柱语新莺。兰蕙陶春渚,桑榆系晚晴。知几无悔吝,吾道与云平。诗后补注曰:湘绮楼有《思归引》自言其事,苍凉感喟之意皆为其格调所掩,未尽写出,概可于他篇见之。兹则直抒其意,语有当时人所未敢言者,于此又见古人之弥不可及也。——“所归”二句皆用古语而稍变,《引》中亦尝说及石崇事,此又白居易咏甘露之变者也。
因与道及王湘绮撰写《湘军志》一事。先生说,他当年亦尝与鲁迅先生论及此。周问,徐答:《湘军志》用的是《史记》笔法,但太史公虽叙事亲切,每似己之身历其境,却始终保持冷静,湘绮则徒有其一,而无其二。鲁迅先生深然此言。但后来先生得知,鲁迅是赞赏司马氏之冷静的。
由此又把话题转向谈史,谈黄石老人与张子房,谈鸿门宴,谈杨贵妃。先生颇有与众不同之见。遂曰:何不撰几则“读史札记”?《读书》最喜此类文章。先生似有意为之。
上午如约访梵澄先生。——前番交下一册手稿《天竺字原》,嘱我抄录其序,以收入“杂著”。临别问及下次晤面时间,乃答:“星期六。”已而又笑曰:“我,黄石公也。”盖因当日曾论及黄石公与留侯桥下之约。然既如此言,我岂非成了张良?不敢也。
先生将目录审定一回,以为尚嫌单薄,便又寻出一册在印度室利阿罗频多修道院出版的《行云使者》,嘱我誊录其序及跋,亦一并收入书中,并应我之请,言当为全书作一序。又将此编初步定名为“异学杂著”。
谈及散原诗,言至今记得一好句:“落手江山打桨前。”“初读之时,以为‘落手江山’,寻常句也,未尽得其妙,而于心中徘徊久不去。约有半年时光,忽而悟得,此乃江中击水,见江山倒影而得句。细玩其意,得无妙哉!”
将日前检得朱记“国史馆长”一则示与先生,先生正之曰:“王晚年非‘寒素’也。仅示一例。当年湘中有一朱姓秀才,弃文从商,经营茶叶买卖,后成巨富,茶行遍布。其向湘绮求文,先是,奉呈银子三千两,王弗受。遂易之以水礼(绸缎、果品之属),乃应。可知王名重当时,囊中曾不少物也。”
继而又述一则王之轶事:“时有一和尚犯事,坐罪站笼。寺中诸和尚欲救不能,乃贿于王,以求为之说情。一日,王拜会县令,说笑一回,起身告辞。主人送客,王见笼中和尚,佯称曰:‘这和尚站得好!那日同他对弈,竟一子不相让。’言讫而去。和尚由是得免。——能与王对弈者,岂非友乎,县令固不愚也。”
忆及著述之甘苦,乃云:五十年代迻译《五十奥义书》,时在南印度,白昼伏案,骄阳满室,寓居之墙又为红色,热更倍之,每抬臂,则见玻璃板上一片汗渍,直是头昏昏然也。然逢至太阳落山,暑热渐退,冲凉之后,精神稍爽,回看一日苦斗之结果,又不禁欣欣然也。
人入暮年,可有孤独感?答曰:余可为之事,固多也。手绘丹青,操刀刻石,向之所好;有早已拟定的工作计划;看书,读报,皆为日课;晚来则手持一卷断代诗别裁集,诵之,批之,殊为乐事,孤独与余,未之有也。
接陈平原电话,云《散原精舍诗集》已借到,遂往北大。
书取到,径送往梵澄先生家,时已将及六点。先生一再留饭,说:我这里有三个馒头,我只吃一个,你吃两个。乃婉谢。于是为我沏上一杯咖啡,并一定要我喝下去。
取出一册《玄理参同》,嘱我将其序言誊抄,一并收入《异学杂著》。
如约往梵澄先生家取《异学杂著》序。又交我一部手稿,是室利阿罗频多修道院的主持人,那位法国老太太的著述,名为“周天集”,一段一段,类似“道德箴言”。他说,联系了几处(包括香港、新加坡),都碰了钉子,嘱我再为之找一出路。
告别之时,硬塞我两个橘子。先是不受,后先生说,这是对朋友所表示的好感,便觉再推似有不敬,遂收下。
往编辑部,发稿。
中午到的丽吃饭,老沈又参加了。饭桌上说起梵澄先生所托的那部书稿,老沈表示很有兴趣。
上午往梵澄先生处取《散原精舍诗集》。借书本是为请他写书评的,但今日却言不愿为之,原因是恐牵涉诸多人事,乃欲令我代笔,而不署先生之名。恐无力荷此任。
又示我一副对子:人寿丹砂井,春深绛帐纱。云此联乃廖季平所为,但先生不满于下联,因欲改写,然后书于壁,并让我也试为之对。我何尝有此急智,再三言之:不能。先生曰:不急,不急,待对出,信告可也。
辞别而归。未及进家,脑子里蓦然跳出一句:神通梵铃中。情知未称的对,也只得以此交卷了。
雨化为雪,天寒甚。
为梵澄先生送去《周天集》稿,请他为之序。雪犹未止,路滑难行,骑车至团结湖,已觉双腿发颤。
先生稍肯日前之对。示我一纸当日所书梵文墨迹,云:此曰梵寐文。以此易下联之后三字,当为佳对也。
谈及八指头陀,犹记其若干好句,如“袖底白生知海色,眉端青压是天痕”。此登高之作也。又曰:陈石遗尝有诗:山鬼夜听诗,昏灯生绿影。八指头陀乃云:后句不妥,当易为“宽窗微有影”。
又示我学诗之途:先由汉魏六朝学起,而初唐,而盛、中、晚唐。追摹杜工部、玉溪生可矣。我说,学诗乃青年人事,如今已过此界,何以为之。先生曰:不然。知高适否,四十岁以后方学诗,岂非卓然大家。
又说:我向不以灵感为然,学识方为第一,所谓厚积薄发是也。即如八指头陀,大字不识一个,不过以“洞庭波涌一僧来”一句成名,后之为诗,则多为一班名士所助。
往梵澄先生处取《周天集》序。
他说,一年将尽,遗憾的是没有得机会去四处走走,只是因公去了一趟扶风的法门寺。明年要制定一个旅游计划了。不过今年的确做了很多事情,看校样,编书,还看博士论文。于是又说起,去一次干面胡同,乘出租汽车,要耗资三十四元,而细心审阅一篇博士论文,才得二十元。先生是以国内之收入,来行国外之生活方式,如何能持平。出门坐小车,当然不是一介寒儒所能享受的。
将《周天集》选题报上。
上午访梵澄先生。
先生正在临《泰山金刚经》,因让我当场临写几字,顺势告以执笔之法、运笔之道。说目前我已到了中级阶段,欲再向上跃,则须反求于古,即所谓取法乎上,从汉魏学起,求朴,求拙,勿钝,勿利。又提起我的那首小诗,指出其中病句,并曰学诗与学书的道理是一样的,先从《古诗十九首》入手,熟读《文选》诸诗,而唐,而宋,元、明可越过,清初王渔洋诗不可不读。
又取出他的诗作,选出若干首读给我听。有《前落花诗》(五古一首)和《后落花诗》(七律十五首),写得极好,开篇一句“落花轻拍肩,独行悄已觉”,已觉很有韵味。
《周天集》已作选题上报,因字数过少(两万),故请先生再为之增补若干篇幅。于是取出一本小册子《南海新光》,后有室利阿罗频多事略,嘱我补于其后。
临别,约二十六日再见。
上午访梵澄先生,告以《异学杂著》已发稿,但《希腊古典重温》《澄庐文议》《谈书》外,其他几篇序跋被撤下。先生意欲再增补几篇,另成一书。此议尚须与李庆西商量,不知他们是否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