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神会始于午夜。
在自称K夫人的女人家里举办。
我是透自然(Dia-Normal)会社的成员。尽管我们研究的是超自然现象,但更喜欢用“透”这个前缀。在我们看来,看不见的世界与看得见的世界并不是平行存在的——既不是并列推进,也不是紧贴其边。既不在其上,也不在其下。另一些世界、另一些实体穿透了我们的世界——倾泻在我们的世界之内,灼烧、扭曲我们的世界,以其存在改变我们的世界。不妨想一想“直径”这个词(也是Dia开头的):横穿一个圆圈的直线的长度。
我们可以用“圆”来概括普通的人类活动。非人类的活动就可以用穿过圆圈的诸多切“线”来加以测量。
通常,那些线都很淡薄。是的。一个鬼魂的轮廓,飘忽又模糊。弥留在房间里的往昔气息。断断续续的线索。暗示了某种存在。
这些我们都懂。你呢?
但那些力透纸背的、充满暴力的线索是怎么回事?那些灼穿寻常日子的平淡表层的印痕?究竟是什么让它们喷薄而出?
这正是透自然会社的成员们想去了解的。会社成员都不用真名实姓。我们的研究是私密进行的。我们没有官网,也没有油管(YouTube)账号。每年万圣节,我们会聚一次。我们都会戴上眼罩,穿正式的晚礼服。这样可以避免亲密接触。
我们的成员遍布世界各地。就像共济会那样,我们把成员分进不同的分社。我们最古老的分社在伦敦,成立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奥斯卡·王尔德就曾是该分社的成员。
我相信,我们在纽约的分社是由阿斯特家族的某位显贵创办的,纯粹为了好玩。纽约热衷于呈现出年轻、摩登的城市面貌,但我们立足的这片土地并不年轻。历史是层层叠叠积淀而成的。最上面的这层就是我们生活的地方——通常意义上的活人所在之处。但问题是,这层之下是什么?
这个夜晚,我正走向华盛顿广场公园,舒适,繁忙,很有都市感,城市日常活动来往不息,树木和长椅构成精巧的绿肺区域。稍坐片刻。我的脚下是什么?安葬过两万个乃至更多亡灵,但已踪迹全无的老坟场?也可能是葬而不安的?在这下面,在被打扰、被遗忘的坟墓里,有很多如你我一样的人。你看得到他们吗?帽子,阳伞,大衣,工作服,一个拉手风琴的男人。如同想象出来的,我知道。
我的目的地就在附近。西十街,第五和第六大道之间。我只需穿过华盛顿广场的拱门,沿第五大道走,然后左转就到了。
西十街。鹅卵石路面。铁栏杆。宽阔的台阶直通前门。细雨让古色古香的街灯发出的昏黄光芒更显迷蒙。我的步伐不匆不忙,哪怕已经迟到了。就这类事而言,匆忙毫无用处。亡灵是不会匆忙的——但他们会等待。
这座老宅是典型的希腊复兴时期风格。
这片住宅始建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属于华盛顿广场周边士绅化项目的一部分。马克·吐温曾住在十四号——我听说那栋房子被称为“死屋”,因为发生过很多次灵异事件。
但今晚要去的不是十四号。
两根有沟槽的石柱撑起覆满铅条的山形墙。门楣下的门廊影影绰绰,十分幽深,仿佛家族地下墓穴的入口。覆铅的楣板是灰色的,暗泛光泽,在渐强的雨水中反照出街灯。这门楣润泽如老鼠皮毛,色泽也酷似。我能听到一点动静,有什么东西在杂草丛生的前花园里疾速掠过。
一株老紫藤横攀门楣,绕上落水管。盘根错节的枝干遮住了底楼窗户的一角。两边的房舍都保养得很好,被金钱擦拭得溜光水滑,但这栋房子不是。
俨如郝薇香小姐 的老屋,被牢牢钉死在它的过往岁月里。这儿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别处的时间不同。钟表和日历规定了我们的分秒钟点,但无法为我们感受时间的体验定下标准。时间本身可以超慢流动,也可以超快流动。那种有规律的嘀嗒声是我们必须去信的一种幻觉。众多机械神之一。即便如此,我们仍未驯服时间。只不过驯化了一下。我意识到,此时已过午夜了。
我准备叩门了,铁门环是一只张开大嘴的猫头形象。门上的半月形气窗有铅艺装饰,制造出蛛网效果,令窗内况景半隐半现。蜘蛛隐而不见。
我对K夫人一无所知。
我还没叩响铁环,门就仿佛自动打开了,令我窥见一条宽敞的门廊,铺着黑白相间的地砖。我一迈入,门就在我身后关上了。迎候我的是个身穿棕色翻领外套、个子矮小的男人。他面无表情。“您是最晚到的一位。”
他接过我的大衣,隐没在门厅尽头的走廊里。
我登上红木楼梯,向一楼的客厅走去。现在我明白从街上看这栋楼为什么那么黑洞洞的了。窗户都被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屋子里的照明只靠壁炉里的火光和几支大蜡烛。
屋子中央的桌边坐着几个人,和我一样,都是透自然会社的成员。从他们的体形、轮廓、下巴中间的凹痕和微笑的样子,我能认出几个熟面孔。也可能认错了。
我们的主人站了起来。
和我们一样,K夫人也戴着半截面罩。她说起话来悠扬动听,带着某种口音。东欧口音。她的体形庞大,但身姿轻盈。步履相当优雅。天鹅绒衣裙非常贴身。她大概有五十多岁了。
“欢迎各位,”她说,“来到宅中老宅。今晚的降神会非同一般。并没有哪位灵媒在此召唤亡灵。”
听她这样讲下去,我渐渐明白了她是在邀请我们调查一种新型灵异现象。脱离实体的全新体验。我们即将进入一个元宇宙。
我们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副耳机和一只手套。这些设备可以让我们以虚拟分身在这栋宅邸里活动。房子看起来会和现在一样,我们也一样。只不过,我们将回到过去。回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
K夫人解释说,用不了多久,这座老宅就将用作互动博物馆,向公众开放。
参观者将不再需要按部就班地戴耳机,听着导游录音,乖乖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而将进入逼真的过去,成为过去的一部分。“我们的参观者将沉浸于历史。”她说,“亲身体验一百五十年前这栋老宅里惊心动魄,或许有点吓人的生活。”
接着,她对我们讲起元宇宙提出了一些很有趣的问题——什么是真实存在的。大脑认知现实的方式和我们喜欢描述现实的方式不一样。现实,和时间一样,都是一种必要的建构。好吧,K夫人,我同意你的说法,这可能会是一次令人兴奋的互动游戏,但我们今晚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是猎魂者。哪里在闹鬼?
K夫人露出她那神秘的微笑。她耸耸肩,转身离开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背是隆起的,凸显在天鹅绒长裙下。她伸出镶满珠宝的双手,做出邀请的手势。我们会知道答案的。
是时候进入过去了。
只要戴上耳机,我们就会被自己的分身取代。我们是在过去而非现实中看到彼此。屋中屋越来越清晰了。厚重的红木家具。大大的鹦鹉笼。积了灰的天鹅绒窗帘。几张小桌,桌布盖住了桌腿。餐桌的餐具都摆好了。
此刻的话题是超自然现象。
事实上,我从没见过鬼魂,估计以后也见不到。透自然会社为我的生活增添了一抹神秘的气氛。
太透明未必是好事。透明这个词(transparent)和跨性别父母(trans+parent)的拼法竟然一样,真让人哭笑不得。
棕色外套男给我们上菜。别人都吃起来,很高兴有事可做了,热切地加入交谈。今晚我很沉闷。心不在焉。我觉得冷,便起身走向壁炉。K夫人瞥了我一眼,仅此而已。
有个女人在炉火边徘徊。我刚才没看见她。肯定是我们的主人邀请来的某个客人。现在,让我目眩神迷的是她的眼睛。翠绿色。和她的耳环绝配。我的心跳加快了。她扭头看向大桌的时候,朝我笑了笑。
“这儿一点儿也不好玩,”她说,“你想去看看宅子里的其他地方吗?”
不等我回答,她就径直走向门口。我的会社成员们正和K夫人聊得热火朝天,谁会在乎我离开呢?这可不是我第一次这样问自己了。
楼梯很暗。上了二楼一拐弯,那个女人就进了一间屋。门半掩着,我就走了进去。植绒墙纸。花纹地毯。一张四柱床,布幔围拢。她在哪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向床边,拉起布幔。那个女人仰面躺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双眼圆睁。
我叫了一声。
眨眼间,她就跳了起来,放声大笑。
“我逗你玩儿呢。K夫人为这栋老宅做了特殊的安排。”
“你为K夫人工作吗?”
她朝我微笑,“这栋老宅将呈现一系列场景和造型——比如你刚才看到的那些。艺术品,装置,过去的戏剧性场面。这地方可不只是个博物馆。”
“那鬼呢?”我随口一问,并没当真。
“啊,生与死。那个古老的二元论。”
“死是终结。”我说。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也可以这样问你。”
她没有回答。她的眼睛盯着我看,眼神像猫,专注,但带着蔑视。她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我叫爱斯梅拉达。”
“我叫托马斯。”
她向我靠近。她开始解我的领带。
她在抚摸我了。我浑身一激灵,皮肤在寒战中泛起一片涟漪。有一种震动,像是敲响了音叉,像是拨动了琴弦。像是街面以下轰隆驶过的地铁,像是地下竖井里急速蹿起的气流。她在抚摸我裸露的皮肤,从脖子到肋下。现在更低了。如水顺滑。她亲吻我时,感觉像是在井口俯下身去。她牵我的手时,感觉就像被她拉下了井。在这个狭窄的、砖砌的、浸润于水的深洞之底,我置身于黑暗。
看得见的黑暗。她就在那儿。我能看到她的轮廓,像黯淡的霓虹灯发出渐灭的光。她的身形。但那是什么形状呢?不是人类。她蹲下身。长长的脊骨延伸到绷紧的侧腹。她把头转向我。沉甸甸的,猫科动物的头。她张开嘴。
我睡着了吗?我不用睁眼就醒了,因为我的眼睛从头到尾都睁着,一眨也没眨。我无法抬起身体的任何部位。凭右眼的余光,我知道那儿有人,有什么东西,躺在我身边。我们活生生的,并排躺在一起,经过了防腐处理。
我试着开口说话。字词就在嘴边,但双唇无法张开。我的舌头在嘴里舔到了粗线。我的嘴唇被缝起来了。
我的双臂紧贴大腿。根本动不了。我用力撑开双腿,但根本使不上劲儿。乳胶。我被裹在乳胶里了吗?胶状的,橡胶质地,闷得不透气。仿佛有一套潜水服压进我的皮肤里了。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我能感觉到乳胶顺着我的鼻子,慢慢地渗进我的眼睛。
我必须集中精神。这是幻觉。不是真的。我是自己的摹本。我想象自己是自由的。坐起来,只需动用腹肌,我想象自己张开嘴巴。慢慢地,下巴必须用力,我的嘴张开了。发出一声轻柔的、吹破泡泡糖那般的声响。我尖叫起来。拖得很长的一声大叫。
像是被突然释放了一样,我的双手从身体两侧弹开。我的双腿能抬起来了。我把四肢伸展成星形。我还活着,我是自由的。
并没有另一个人躺在我身边的床上。我的上衣松松垮垮,扣子都没有系紧。卧室里一片寂静。我是孤身一人。
我下楼回到客厅,本以为会看到会社成员们仍坐在我离开时的原位,仍在和K夫人聊天。
但餐桌边空无一人。炉火已熄灭。我在生过火的壁炉里用手指捏起一撮灰烬,余温尚存,但这炉火已熄灭好几个钟头了。现在几点了?
我感到身后有人。
我很怕,赶紧转过身,但那不是爱斯梅拉达,而是那个面色蜡黄、小个子的棕色外套男。
“大伙儿都去哪儿了?”
“您是最晚走的一位。”
他站在门边,示意我就此告辞。“等一下,K夫人在哪儿?”
“我把您的大衣取来了。”他说。
一眨眼的工夫,我就在街上了,迈开双腿向第五大道走去,那是纽约的清晨,步伐要与时间赛跑。鸣笛的出租车,大喊大叫的司机,敢死队般的骑行者,送货的货车,排队买咖啡的人,拴着狗绳的小狗,建筑工地,举着“皈依基督”手写标语牌的男人。
我抢在一个滑起板来不要命的家伙之前穿过华盛顿广场拱门。我需要咖啡。一整夜就这么过去了,只是因为没人注意到我不见了?只是因为疏忽?
一个疏忽,以及好几个噩梦。
找到长椅坐下后,我喝起了咖啡,拿出放在衣袋里的随身笔记本。我在脑海中看到了爱斯梅拉达。纤瘦的体形。狂野的长发盘成发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仿佛她正向我走来。于是,我直视前方,开始速写。这是我用来阻止思维干扰想象的技巧。速速画下的不是我以为我看到或我希望看到的,而是内心的双眼之所见。真相。我的手飞快地勾勒出强有力的线条。就这样。画好了。
低头看向自己画下的画面时,我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双手抖个不停。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蹲伏在地的东西:长长的脊骨,绷紧的侧腹,头向后扭,张开的嘴在嘶吼。我从笔记本上撕下那一页,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飞快地离开。我要回家,冲洗腋下的汗水,然后忙点工作上的事。
说到做到,我全神贯注于工作,几个钟头飞一般地过去,不管我们快乐还是悲伤,精力爆棚还是半死不活,分分秒秒总会过去。大约五点时,透自然会社的秘书发来一封电邮,通告说昨晚没有发现灵异现象,本次活动就此告终。
所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重要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心思恍惚地望向窗外。我看到的不是一排排的汽车,而是爱斯梅拉达。女身。兽首。兽身上顶着一颗女人头。浓密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然后,好像有人在迫使我似的,好像有人把大衣递到了我手里,我把大衣穿上了。
去西十街的路上,任何物事都没有吸引我的注意力。庸碌城市里的无名小卒。我们擦肩而过,好像彼此都是幽灵。这座城市本身就是迷失者的国度。
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一直在街上踱来踱去,查看手机,但愿不会因为闲逛而被捕——街灯上的警示牌上赫然写着“禁止闲逛”,然后,我看到了K夫人,她正自己开了门要进屋。我叫住了她。她转过身,认出了我,面无表情。
我问:“爱斯梅拉达是谁?”
她请我进屋。我们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在这栋老宅后面扩建出来的一套现代房间。
K夫人说:“你描述的那个人不是我请来的。我没有看到她。”
“那我看到的是什么?”
K夫人凝视我。眼神冷峻。她是个相貌俊朗的女人,但没有亲切感。我坦诚地说起很可能是鬼灵显形的经历,她却好像不惊讶,也不为此高兴。她抿了一小口水。
“几夜之前,”K夫人说,“我在意大利威尼斯参加了一个聚会。你懂的,虚拟世界里的威尼斯,其实,那个城市长久以来都在自我仿造。在我看来,那场聚会上的人,并非每一个都能追溯到一个实体本源。”
“你是说聚会上有一些鬼?”
我打断了她的话。她不太高兴,等了一会儿。
“我敢说是这样的:通过人工制造出我们的非实体世界——也就是所谓的‘元宇宙’,一个定点——不能称其为某个地方——而是我们只能用数码分身存在其中的一个定位,能让我们的神志进入一个不依赖物质世界而存在的现实——我们这样做的同时,就出乎意料地为亡灵创造了一个机会。你明白吗?”
她不耐烦地看着我茫然的脸,“你怎能知道你在虚拟世界里遇到的是谁,或者恕我直言,是什么东西?当然,是有冒名顶替的可能——为了保护所谓现实中的‘真人’,我们是有相关规定的,比方说,你不会希望前妻假扮成新欢来跟踪你。”
“你怎么知道我有前妻?”
“只是猜测,”K夫人说,“为了说明问题而已。”
“行吧——那么?”
“假设你在元宇宙中遇到了一个人,你怎么知道那个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太疯狂了。”
“是吗?鬼魂没有实体,但有能量——并且存在——能以另一种形态出现。在元宇宙中,我们都是另一种形态。亡灵会加入我们。”
“为什么?”
“亡灵都很孤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轮廓线有没有波动?这个房间显得很清晰,但K夫人的身影失焦了。我揉了揉眼睛。“但亡灵已经死了!死人没了。”
K夫人笑出声来,“但愿生命——我应该说,但愿死亡——能如此简单就好了。”
“爱斯梅拉达是谁?”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想再试一次吗?也许你会有更多的发现?”
K夫人死死地盯着我看。房间里的空气死寂不动。我有种感觉,好像有一层薄膜蒙住了我的鼻孔,薄得像肥皂泡,却让我呼吸困难。我必须呼吸。
我们移步到客厅。百叶窗紧闭,蜡烛燃着,炉火熊熊。我疑惑地看向K夫人。
“就当是博物馆开放前的彩排。”她说,“现在,请戴上耳机,你将回到昨晚的位置。发生的一切都存档在设备里。”
“当时我在楼上,”我说,“和爱斯梅拉达在一起。”K夫人已不见踪影。
笨重的耳机。触感手套。太可笑了。这就是个3D视频游戏,而已。
我身着晚礼服。屋里还有别人,他们又一次没有注意到我。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上楼,来到卧室门口。我能听到里面有动静。我敲门。
“请进!”
爱斯梅拉达正在穿衣服。她的衣裙不整,半遮半掩。我感觉到昨晚的那种寒战。她让我帮她,我就把她裙子后面的钩子一一扣上。裙子的深V开口露出了倒三角形、长长的一片光滑的肌肤。我爱抚之,亲吻之,感受着支撑在体肤下的肌肉。她转而吻我。她的嘴唇饱满,双唇微启。那双绿眼睛。眼底是黑色的细纹。她吻得我嘴唇发麻,像是夹在电栅栏中似的。我想把她抱得更紧,但她抽身而出。
“我们下楼去,好吗?”她说。
我对着黯淡的镜子查看自己。看起来不错——只是肩膀有点模糊不清。肯定是技术问题。我猜想,这套系统还在调试中。
到了楼下,他们都想和爱斯梅拉达交谈。酒红色的长裙,盘起的头发,你会觉得她的衣裙只是暂时让人分心的干扰。
我突然一阵眩晕。肯定是因为头戴式耳机。我听说这种装备会让人失去方向感。和眼动校准有关的什么因素。我要退出一下。
我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手肘搁在桌面上,然后摘下耳机。
但我没能这样做,因为我做不到。我的双手一通摸索,俨如人们想在黑暗中摸索到水杯。耳机到底在哪儿?我的手在头上、头发上、脸上到处乱摸,就是摸不到头戴式耳机。
像一头中弹的大象,我在屋里横冲直撞,撞到了别人,并向人呼救。就像我根本不在那儿似的。我用力推了一下某人的胸口。他毫无觉察,只是用手掸了掸背心。
爱斯梅拉达在哪儿?
我发现自己在楼上。这很奇怪,好像我是个被光标拖动的图标。
卧室门开着。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不再有富丽堂皇的感觉。植绒地毯不见了。四柱大床不见了。只有破裂的木地板和铺着薄薄床垫的铁床架。坐在床上的是一个身穿脏污牛仔裤的小男孩,差不多十二岁的样子。他的身旁搁着一块破破烂烂的滑板。他戴着头戴式耳机。
“帮帮我。”他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便说道,“我想离开。”
“行!我们把这玩意儿脱下来吧。”
我一把扯掉了耳机。
男孩环顾四周,一脸茫然,“完全一样啊。”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不知道。”
“来吧,我们走。”
我和男孩走下楼梯。“我去叫出租车。你住哪儿?”
“我不知道。”
前门上了闩,但钥匙插在锁眼上。滑动门闩,打开门,易如反掌。“走吧。”我对男孩说。他动也没动。接着,我看到了他看到的东西:门的外面是一堵砖墙。前门用砖封死了。
我僵在原地,像冬天那样浑身冰凉。男孩光着脚。
“去试试后门。肯定有后门的。”
我看到有半截向下的楼梯,是的,走过大厅后,边上有个带窗户的盥洗室。那扇窗是开着的。窗外,洞开了一片天。
“我撑你上去。去吧。我就在你后头。”
我的力气足够把男孩推出窗外,听到他落地时发出的轻响。“还好吗?”
没有回应。我爬上洗手台,准备从窗户跳出去时,突然听到嗖的一声,我竟被拽了回来——被强行地、违背我意愿地拽了回来——可是,被什么拽了回来?
我被移动了。是什么在移动我?
落地时,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楼上。出现在眼前的是男孩卧室的那扇门。我把门打开。他坐在床上。他没注意到我出现了。
“你又回这儿来做什么?”
没有回应。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这是他家。”
是爱斯梅拉达的声音。
我转身面对她,“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
她笑了,“你凭什么认定这些信息能改变什么呢?”
“我想和K夫人谈谈。”
“我就是K夫人。”
她的声音和身形都开始波动。她在变形。从她身后那面黯淡的镜子里,我可以看到她光滑的、长三角形的皮肤下有东西在隆起。我厌恶地掉转视线,看向她的脸,脸颊凹陷,双唇已像干花一样,只剩干瘪的线条。她的胸口斑斑点点。对我微笑时,她张开了嘴。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平平地飘浮在她洞开的,酷似一口幽深、漆黑、干涸的枯井的嘴巴上方。我从井口扔下一块石头。石头坠落。继续坠落。我用双臂抱住脑袋。眩晕。
“我的耳机呢?控制键在哪里?”
“没有控制键。”
爱斯梅拉达抚摸着我。她的手臂年轻又柔软。她的长裙发霉了。她解开我的衬衫,一只手抚过我的身体。很长的指甲,很长时间没有剪过。深深的抓痕掠过我的胸腹,俨如醉驾的车印。我没有流血。我太冷了,冷到血也流不出来。
“我在哪儿?爱斯梅拉达!”
“你在两个世界之间。没死。也没在活着。难道你不喜欢吗?昨晚我和你做爱的时候,你明明很喜欢的呀。”
爱斯梅拉达正在回复到颜值的巅峰。她又年轻了,又闪闪发光了。她过来吻我。我转过头去。
“永远都是今晚。你会永远在这里。你会永远在等我。回你的房间去吧。”
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违背我的意愿,我出现在了楼道上,面对着一排门,每一扇门都在煤气灯的照耀下显得邪气逼人。
我打开第一扇门。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前讲电话:“我说了要卖出,不是吗?卖出,是不是?卖出,我不是说了吗?”他一遍又一遍地这么说。我看得到,屏幕上一片空白。
我打开第二扇门。一个穿着太阳裙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封死的窗前,正在用披肩裹住双肩。
我打开第三扇门。两个小孩在灰尘中嬉闹,用脏脏的手指在脏脏的地板上画画。“你好,猴子先生!”一个孩子跟我打招呼。
一扇门,接着一扇门,打开每一扇门都通向绝望的灵薄狱。
爱斯梅拉达早已消失无踪。我必须集中精力。我感觉到有东西滴下来,就用手指揉了揉肚子。血。这意味着我还活着。血意味着人。我用带血的手指摸索着,走向我的那扇门。门在波动。
“请你快一点。到时候了。”
从我房间里走出来的是那个矮小的棕色外套男。他的手里攥着一只弹簧鼠夹。老鼠挂在夹子上,半死不活。我用尽全身的气力揪住他的衣领。但我的双手什么也没抓到。空气。他不见了。
我好像被赶出了那个房间,曾有过的眩晕感席卷而来,还是那种恶心得想吐的感觉。我强忍着。我跑下楼梯,来到曾有聚会、爱斯梅拉达谈笑风生的那个客厅,然后连滚带爬地到了门廊。我站起来时,注意到门下有一盏灯。我反应过来,那就是我之前去过的办公室。我试着扭动门把手。锁上了。
就用那双沾着鲜血的双手,像破棺而出的怪物那样,我用蛮力撞开了门。
在那间办公室里,在门的另一边,K夫人坐在她的屏幕前,她的屏幕上有许许多多框格,分屏里显示着这栋老宅里的每个楼层——客厅里的聚会、阴森的卧室、暗黑的楼道。她从控制台上抬起戴着珠宝、丰腴的双手,被我的闯入以及我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到了。
桌上摆放着镇纸,金刚蹲踞帝国大厦楼顶的造型。我抄起它,狠狠地砸向电脑屏幕。我本可以用它砸向K夫人的。但是,并没有K夫人了。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四分五裂的屏幕。
门厅里,整栋楼死寂无声。我知道前门会打开,门也确实开了。
我出来了,西十街,小雨中,傍晚时分,我的脚上没鞋,身上是一件被扯破的衬衫。我还活着。
我仰头迎对雨水。我感触到的是雨还是泪?
没穿鞋的脚在玻璃纸般光滑的铺路石上留下了足印。在一个短暂存在的地方,留下的短暂存在的印记。那栋老宅里漆黑一片。
我走到华盛顿广场公园,在那里,看上去像我那样疯狂的人,任何人,都能太太平平地坐一会儿,没人打扰,没人注意。我坐在喷泉附近。有个男人给了我一美元。
我捏住那张令人欣慰的钞票,捏紧了又松开,我对自己说:“结束了。”雨水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宽恕。雨水冲走了污点。
接着……朝我而来的是……
一个滑板男孩。光着脚,脸色苍白。他翻转滑板,眼神落在我身上。一个女人穿着太阳裙,正在用披肩裹住双肩。双轮马车上的一对孩童盯着我看,“你好,猴子先生!”
孩子们的父亲正在讲电话,“我说了要卖出,不是吗?”
沥青路面在开裂。从破损的老坟墓里、从铺设良久的路面下,我能看到撑着阳伞、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过去的亡灵。一个拉手风琴的男人走过来,但我给他一美元时,他却嘲笑我。在他身后,有个穿着翻领外套的男人……
我低下了头。雨大起来了。
假如这个夜晚不会终结,这一夜何其漫长?
一个多星期后,我和一个朋友一起走回那栋老宅。大门紧闭。没有人气。有个金发女人刚好带着孩子从隔壁的小楼里走出来。我朝她走去。她看上去很有戒心。毕竟是纽约。
“对不起……很抱歉打扰您……请问您认识十号的住客吗?”
“那栋楼说是要改建了。”她把几个孩子赶上她停在路边的SUV。她不想正眼看我。
但我坚持,“改建成博物馆吗?”
她上了车,扬长而去。
我走上门阶,叩响房门。只听到回声,悠长而空洞。没有回应。透过信箱口,我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你为什么想打探这个地方?”我的朋友问道。
我们在每日面包店里买了外带咖啡,走向华盛顿广场公园。我该把我的经历告诉他吗?我经历了什么?
接着,我看到了她。
正对我而来,白色牛仔裤,金色运动鞋,棉服长外套,头发盘起,戴着耳机,绿眼睛。她看到我了。
“爱斯梅拉达?”
她对我的朋友笑了笑。他也回以微笑。她的视线穿透了我。好像我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