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外套。黑裙子。黑帽子。黑色小汽车。
我想象你在我身边。你会对我说什么?
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知道……
总迟到夫人。Signora Sempre Tardi 。好像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跳上火车就能多挤出几滴时间。
好像时钟在稳定的指针后面藏着不守规矩的几分钟。只有我能用到的几分钟。
好像踩着九点的铃声跑去上课就能让我省下三百秒被浪费的时间……浪费了什么呢?
别去问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正在鸣响。在教堂。在墓地。
今天我必须跟着前面那辆黑色小汽车的速度行驶。那辆灵车。对棺材里的人来说,不会再有在时间中移动的旅程。
教堂里很冷。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悼词是由一位从没见过你的神职人员念诵的。讲稿是我姐姐给他的。
我的手机振动起来。我偷偷瞄了一眼搁在手提包顶部的屏幕,来了一条信息:
别哭。
是你发来的。亲爱的已故的约翰。我姐姐已经在你的手机上设置好了。她是心理医生。她说与亡者交谈是有帮助的,这种交流最长可达六个月。
我根本就没哭过。
葬礼结束后,我们前往安葬地点。
很慢很慢地,墓园工作人员拽住吊索,克服你的身体下坠的重力,将棺材垂下黑暗、潮湿的地面。要是棺材裂开怎么办?你的凡胎肉体裹在你最好的西装里,但无力支撑你自己。你的头低垂,你的眼紧闭,头发亮闪闪的。你的死身重量。
最后的安息处。那些男人撤掉了吊索。别人给了我一只塑料袋,我从里面抓起一把干净、干燥的泥土,撒下去。然后,我抛下了一束勿忘我。
我应该回车里去。汽车在碎石路上恭恭敬敬地排成一排。但我转身走开了,没有人阻止我。我是个寡妇了。大概应该给我一点时间。墓园的老区很古老。常春藤,栏杆,覆满青苔的墓碑,哭泣的天使,破裂的骨灰坛。家族墓室。把石块顶起来的紫杉树根。
这件事会降临在我们所有人身上。此时此地发生的事。但头一个遭遇此事的是他。
感谢上帝,他是头一个。
我心里这样想着,转了一个弯,突然刮来一阵大风,几乎让脚踩黑色细高跟的我站立不稳……他喜欢我穿高跟鞋。我用双手稳住自己——苔藓摸起来像海绵——没有受伤。当我想要挺起身,擦去大衣下摆湿漉漉的绿色污渍时,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手撑在我的胳膊下面。我似乎听到他在说:“起来,贝拉!”
“好的,约翰。”
我慢慢地走回墓地的新区,看到掘墓人已经在填土了。有个男人靠在铲子上,讲着笑话。我猜想他们就是靠这种办法应付这份工作的。现在,土堆的尖顶已经铲平了。旁边预留的位置就是约翰的尺寸。约翰和他的棺材。土会往下沉。到时候,他们会再来一次,把土坑填平。细菌已经在把约翰变小了。他曾是个大块头。现在就没那么大了。
牧师在。他想安慰我,但我不想被安慰。我想回家。
脱鞋。烧水。茶包入壶。然后,我很大声地说道:“结束了。”但Sonos音箱在没有任何指示的情况下突然播放起约翰喜欢的一首歌:
愿你的梦里有我……
“亚历克莎!停止播放这首歌!”
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提包呢?应用程序在哪儿?
“停止!立刻停止播放!”
音响不响了。我颤抖着,手拿手机,却好像攥着手榴弹。快要爆炸的手榴弹。我应该立刻马上把它扔出去。它突然爆发出来电铃声,《加勒比海盗》主题曲。连来电显示都无须去看。那是约翰的专属铃声。
接电话,贝拉。 我不想…… 我说了,接电话。
“喂?”
“贝拉!你很难受。我懂。我不在了,感觉肯定很奇怪。但我还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你是谁?”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听得出来……”
“我是你的约翰App。看看你的主屏幕。我已安装完备。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发信息,和以前没两样。就把我当作你可以随叫随到的App吧。”
我给姐姐打电话。我问她对约翰的手机做了什么。约翰一死,她就拿走了他的手机——她说,那是为了协助牧师准备葬礼。
“刚才,有人用约翰的声音给我打电话。”
嘉拉听上去很惊讶,“已经启动了?”
“这是什么意思?已经?”
嘉拉换上了她做心理治疗时的语调:低沉、缓慢、克制。“很抱歉让你不安了。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停顿 。)但要安排的事太多了。我不想给你增加负担。( 你应付不过来的。 )我以为那会让你高兴一点。( 忘恩负义。 )我为你买了这个应用程序。( 花了钱的。 )这个App会搜集约翰的手机讯息和电子邮件、他的‘脸书’、他的‘照片墙’(Instagram)、他所有的社交平台、你们俩的交流记录、他的音乐和电影、他的喜好。然后,( 我可没少花工夫 )我设定了打电话和发信息的频率,时不时地发张照片。( 您有新的消息! )你要做的只是点击回复,就会得到源源不断的安慰。只要你需要他,这个约翰就会出现。”
“嘉拉,你是说这个App会随机给我发消息、打电话?”
“是的!像现实生活中那样。”
“现实生活中,约翰已经死了。”
“今天早上我们出发前,你还在和他说话……我听到了……”
准备好了吗……?
好了……
她还在用那种轻柔、关切的语气,每当她告诉我该怎么做时,总是用这种语气。
“贝拉,听我一句劝,你先用一星期再说……给它个机会。你处在震惊中。这样做会有好处的。相信我。我就是干这个的。而且,我是你姐姐。贝拉?贝拉?”
我挂断了嘉拉的电话。她是好意。她是我姐姐。她很专横。但她确实出于好意。葬礼上的大事小事都是她安排的。她甚至给我送来我要献的花。我本来选的是迷迭香、鼠尾草和月桂枝,都是香草茎秆,因为约翰喜欢烹饪。嘉拉认为约翰更喜欢勿忘我。
“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这是亚历克莎在说话——别紧张。
“约翰在哪里?”
“在应用程序中寻找约翰。”
找到了。约翰App。我不假思索地点击了一张照片。约翰说:“那是我们在泰国的时候。”
我说,对自己说:“我需要喝一杯。”
“ 餐柜里有黑皮诺葡萄酒 。”约翰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黑皮诺。”
从我的手里——从手机里——发出一阵令人不悦的电击感。“ 回家的感觉真好 ,”约翰App在说话,“ 和你一起待在家里 。”
我打算关掉手机。我该吃点东西。
我的手机发出信息提示音。
冰箱里有烩饭。
我打开黑色的大冰箱。足有停尸房冰柜那么大。约翰的保鲜盒。约翰的笔迹。一大盒一大盒的烩饭——照他的发音拼出来是RIZ-OH-TOE,其实意大利人根本不会这么说。
我是意大利人。我的家族来自罗马。我是在约翰和我姐姐约会时认识他的。她甩了他之后,他开始和我约会。嘉拉是热辣的那个。我是甜蜜的那个。 辣椒加蜜糖 ,约翰如是说。 我们都是一家人 ,约翰如是说。
我因饮食失调而痛苦不堪时,约翰认为吃意大利家常菜对我有好处。 他可真体贴啊 ,我姐姐如是说。
每一天,他做的菜都一样。亮晶晶的阿博里奥短粒米。就像在吃一盘蛆。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吞了一片安眠药,然后上床。忘个干干净净才好。我把手机塞到另一只枕头下面。确保已关机。
很快,让人晕晕乎乎的药效上来了,比这一整天的重压还重。睡。梦。
贝拉在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采着草药、鲜花、蘑菇和浆果。贝拉在我们每年租住的度假屋里为家人做晚饭。嘉拉,我姐姐,成熟,红唇,黑发。有个游客的摩托车在垭口抛锚了。在这里过夜的游客。这个游客对我姐姐微笑,我姐姐就从窗口爬出去和他幽会。
她很快就厌烦了。很快就去忙别的了。于是,约翰隔着窗口对我耳语。他叫我“小甜妹”。
出现了一张约翰在婚礼上的照片。高大,魁梧,搂着我姐姐。那是他俩的合影。我是闪在一侧的新娘。我很尴尬。约翰在笑。“我们都是一家人。”他说。
把我从睡梦中拽出来的是蒙在枕头下的手机铃声。摸索,滑屏,按下,接听,熟悉的声音。
“我睡不着……”
约翰挂断了电话。他一直有睡眠问题。工作到深夜。酒。慢慢地,有些事实从我稀里糊涂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约翰死了。约翰睡的是一场不会醒来的觉。给我打电话的不是约翰,是应用程序。明天我就把它删掉。我不难过。药已见效。他睡不着又怎样,反正我睡得着。
夜色渐深,将我笼罩,身体放松下来,我睁开眼睛。什么声音?我能听到什么?为什么我们在黑暗中听到什么动静就会睁开眼睛?睁了也看不见。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我屏住呼吸,以便听得更清楚。我听到的声音是楼下传来的。喃喃细语。
只要我起身跪坐,稍稍掀起百叶窗,就能看到厨房。厨房是扩建的单层,从卧室的窗口可以看到厨房的天窗。有一盏灯亮着,又暗又低。是我忘了吗?没关灯吗?
收音机?我努力回想,但这一天的记忆都沉隐了。
我必须起来,下楼。让自己安心。我今天刚刚安葬了亡夫。我肯定会有所疏漏。
一级一级下。一步一步走。抓紧栏杆。小心。好困啊。吃了药。我的心跳得很快。昏昏沉沉的身体受到了呵护,但体内的动物本能却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楼下有人。就在我家房子里。我看着自己在楼梯脚下拐弯,走上过道,走进厨房,一个身穿旧睡衣的疲惫的女人。
厨房里,厨台灯微微亮着。冰箱发出嗡嗡声。收音机正在播放什么。我听了听。是那种爱说惊悚话题的电台主持人。阴谋论。外星人。疫苗。约翰常听的深夜节目。桌上有一瓶黑皮诺和一只酒杯,杯中酒喝了一半。约翰的外套搭在椅背上。
对我来说,这天早晨醒得很迟。安眠药并非催眠药,而是有麻醉性的。我觉得整个人在警醒的同时又精疲力竭。冲凉时,我提醒自己,昨天的一切都不可信以为真。随便哪个医生都会这么说的。那是心智在作怪。很多人相信亡灵在跟他们说话。我处在震惊中。我需要的是看似正常的生活。属于我的生活。我要开车去我任教的社区大学收信。然后,我要把约翰App删掉。生与死是无法换乘转接的。
就在我要把手机扔进包里时,我改主意了。把手机留在家里吧。我不想和姐姐说话,也不想和约翰说话。
社区大学的规模很小,气氛友好。有一台能煮出相当不错的意大利浓缩咖啡的大咖啡机。我按取一杯,坐在桌边翻看我的邮件。诺埃尔走到我近前。他是我们系的主任。他向我表达了慰问。还好吗?见到我在这里他很惊讶,他说,尤其是在收到我的邮件之后。
“什么邮件?”
“你的辞职信。今天早上发的。”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只觉得惊恐,后背发凉。“我能看一眼吗?”
诺埃尔看我的样子很古怪。我们一言不发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他点开收件箱:在这儿,今早6:45发送的。
“那时候我在睡觉。”我对他说,“而且,我不想辞职。”
“但你发了这封邮件……”
“不,我没有。”
诺埃尔露出那些害怕面前的女人发疯的男人才有的表情。被疯女人吓坏了的男人们。我不怪他。确实有一封从我的邮箱发出的邮件,而我口口声声说那不是我写的。
“你丈夫刚走……”他说,“你可能不记得写过这封邮件了。你显然应该休息一段时间。”
“我想尽快回来上班。我需要……下周……”
诺埃尔点点头。这并不代表同意。
“我们下周再谈,好吗?”
我让他帮我把邮件打印出来。离开他的办公室后,我坐在自助餐厅里读那封邮件,好像在破解密码。看起来很像我写的——但最后一行写的是: 我希望自己对得起约翰。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
那天离开学校有点晚,我回家已经来不及做晚饭了。他倒是难得早回家了;不但早,还很饿,很生气,第二瓶黑皮诺已经喝掉了一半。我解释了几句,说了说新工作的情况,说我希望自己对得起我的学生。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把椅子都撞翻了。他一把揪住我,俯下身来,把我的身体用力拉向他。“你要对得起我,明白吗?这才是你的工作。对得起约翰。”
说完,他挥拳打了我的脸。
我躺倒在厨房地板上时,他弯下腰,轻柔万分地抚摸我的头发。再轻轻地抓住我的胳膊。“你滑倒了。可怜的贝拉。站起来,贝拉。”
从大学开车回家的路上,前方的高速公路被封闭了。有事故。我打开GPS,想找出另一条替代路线穿过小镇,便对系统报出我的详细地址。
“下一个路口,左转。”
我没有集中注意力去看自己往哪儿开。我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因为大学里发生的那件事让我心神不宁。那封邮件不是我写的。我清楚,我没写过。
“你什么都不知道,贝拉。你知道什么呀?” 约翰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别烦我!”
停顿,好像我把这个老实巴交的小机器人搞糊涂了,它正打算让我的车绕着小镇兜一圈。接着……
“重新规划路线。”
“在下一个红绿灯右转……”
行。行。冷静。幻听。我在书上看到过这种现象。我集中精神,头脑一片空白,以便听从导航。
“您已到达目的地。”
车停下了。原来,我开到了墓地。
闹鬼是什么状况?在体内还是体外发生?大脑只能接收来自感官的信息。感觉神经元将信息传入大脑。运动神经元将信息从大脑传递到身体。脊髓就是通道——连接大脑与身体、身体与大脑。这是有生理学基础的,不是幻象。我认为自己被鬼缠住了,所以,我的身体因恐惧而紧缩,并将这种恐惧传回我的大脑。
但我不是被鬼缠身。约翰是一个应用软件。假如还有一款“没有约翰App”,那也会和“约翰App”一样残忍卑鄙。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正在用它创建一种模式,因为我和约翰不同,我还活着,人类会创建各种各样的模式。
约翰在反复。循环无止。
有人在我的驾驶座车窗上轻轻拍了一下。我吓了一跳,透过玻璃望出去。面孔苍白,黑色西装。亮闪闪的头发。约翰?你要干什么?
不是约翰。一个不是约翰的普通人类。
那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我得挪挪车。有一排丧葬车正耐心地等候驶入墓园的铁门。死亡自有其模式。频繁发生。众所周知。不可避免。而且,一锤定音。
冷静点,贝拉。有鬼缠身是你的事,不是他的事。缠住你的鬼就是你自己。
到家时,我的感觉好多了。理性思考。我直奔笔记本电脑,打开主页面。确实有封6:45 发送的电邮。我坐在那儿,死死盯着它,想理出个头绪。有没有符合现实的解释?不是幽灵所为。学学福尔摩斯。首先排除不可能的事……换言之:约翰的鬼魂发了邮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那么,还有什么可能?
我想起去年的一件事:约翰确实让我起草过一封辞职信。他准备退休。他的年纪比我大。他说他想退休,和我在一起。那不是真话。他从来都不想和我在一起。他的生活由他独控。他不希望我有自己的生活。他想要一个活死人。
他不是说我总是迟到吗?不管在我们家里还是工作单位,这已是广为人知的笑谈,不管什么时候有演出票,或是约朋友去喝酒,总有人拿我爱迟到来开玩笑。但事实上呢?是约翰偷走了我的车钥匙,抢走了我的手袋,从我的钱包里取走了通行卡。有时候,他还会瞄上我用来搭配外出行头的鞋,故意藏起一只。结果,我必须换衣服。不管去哪里,我都曾计划好预留一小时,但最终还是会迟到。
贝拉总是丢三落四。贝拉没有时间观念。贝拉记不住自己做了什么。贝拉不会做饭。是约翰在照顾贝拉。
够了。我退出邮箱时发现屏保被换了。本来,我设置的是我和去年毕业班的合照。现在,我看到的是约翰的照片。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照片。肯定是最近拍的,西装是簇新的。他就是穿这套西装下葬的。照片是在夜里拍的。
气球。彩带。他在酒吧里,搂着我姐姐。
移除应用软件。
系统询问我是否要永久删除此应用程序?
删除。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双击了废纸篓。
我的手机呢?手机上会不会还保留着?我算不上数码达人,不能确定答案。在IT部门工作的是约翰。
今天,我把手机留在家里了,就在这儿,门边,柜子上。我对自己说过的,不要把它带去大学。不是吗?难道我搞错了?我到处乱翻乱找,像只患了强迫症的松鼠。先在我的包里找,再去车里找,然后又在包里翻。随后,我给诺埃尔发了邮件。他立刻回了我一个Zoom视频通话链接。
他看起来很紧张。当一个人明明很严肃却又佯装笑脸时,就会有那种表情。我的手机不在他那儿。
“贝拉,你刚才状态不太好。放松一下,慢慢来。”
好。为了让自己放松,我会用正常的方式做正常的事。我要让所有人看到,一切正在恢复正常。还有什么比维多利亚海绵蛋糕更正常的呢?我应该去烤蛋糕。够放松了吧。我是个好厨子。以前都是我下厨,约翰呢,只负责穿着沾有面粉和红酒渍的围裙给客人们开门。他们都觉得他应该去试镜,参加《厨艺大师》综艺秀。
“我就是喜欢给朋友们做好吃的呀,”他总是这么说,“还有贝拉,瞧瞧她。”(单臂揽住我。)
说得好像不是我切碎香草、给西红柿去皮、给意大利饺子填馅儿、调新鲜香蒜酱、煮南瓜、切鸡柳丁似的。甜点是提拉米苏。
那些日子已告终,贝拉。现在,你可以为自己下厨了。
真是个愉快的下午,听着收音机,沐浴在厨房天窗下的秋日暖阳中。生活啊,要么就是这样的,要么不过也罢。而且,我还活着。我开始幻想我可能会去做的事。去罗马。拜访亲眷。
门铃响起时,蛋糕坯已搁在铁丝盘上冷却。我停下打发奶油的手。可能是哪个邻居上门慰问。真是个体贴的邻居。
然而,门口站着两个警察。他们想进屋。我可以和他们聊聊吗?不。为什么?
痛失伴侣。是的。很难受。是的。可以理解。是的。但不能打电话骚扰别人。
什么?
照他们的说法,我好像在凌晨时分给邻居们打了几通电话。边打电话边大声播放音乐。瞧,这是我的电话的拨出记录:4:30,4:45,5:15。
警察想查看我的手机。不知道手机在哪里。怎么可能?我不知道……我找不到了。他们拨通了我的号码。没有铃声响起。上楼。下楼。警察大步流星地在我家走来走去,不停地拨打我的手机。没有动静。我把手机毁了吗?为了掩饰过错?我寻求过帮助吗?我去看医生了吗?我的亲属是谁?
我姐姐。
我试着解释有约翰App这么一回事。那些电话都是那个应用程序打的。不是我。你们明白吗?那是我姐姐给我买的,也可能是下载的山寨版,我姐姐那人就是这么小气。结果她给我买了个流氓软件——不,你们没好好听!我不是在找借口。它还能发送邮件。所有这些事,约翰App都能做,问题就出在这儿,你们明白吗?只有这样,你才会觉得——相信——那个人还活着。它的本意是提供陪伴和安慰。并没有。不管怎么说,什么样的邻居会为此报警?他们就不能亲自上门跟我说吗?
请向布达小屋——他们家的姓直译过来是“佛祖”——的那家人致以我的歉意。我愿意把我的蛋糕送给他们,可惜他们不喜欢碳水。警察走了。
在海绵蛋糕上抹上果酱和奶油。吃一大块。呼吸。放松。躺在沙发上。休息。睡着。
我必须坚定地相信:这一切都没有真的发生。可能,有过一些失误。恶意的……有可能。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很快,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只手机在响。就在我家房子里,在阴影里,在关了灯的房间里,有手机在响。
我跑上楼,进入我们的卧室,不,应该说是我的卧室,打翻了昨晚留在床头的水杯,像猫一样追尾转圈,眼睛瞪得圆圆的。手机在哪儿?铃声停止了。
肯定在外面。警察都没找到我的手机。我坐在床上,等。
有只手机在响。在楼下。
接下去的一小时里,我像个贼,把这栋房子翻了个底朝天。我只想要一样东西,但它不在这里。
我上楼,手机就在楼下响。我在楼下,它就在楼上响。响一会儿就停。但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停。铃声不断的手机就在我脑子里,甩也甩不掉。
我姐姐叫我放松。
我正在经历人生中压力最大的时刻。我怎么可能放松呢?马路对面,布达小屋,我能看到他们的冥想室亮着蓝色的灯。布达夫人看到我站在窗前就垂下了百叶窗。
FaceTime通话时,我姐姐同意把约翰的手机送还给我。我们都该删除所有相关内容,她表示同意。“进展太快了,也太离谱了。”她说,其实我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我也会删掉它的。”
我这才知道她也装载了约翰App。
“我想他,”她对我说,“我想试个究竟。我有点喜欢这个App,但我看得出来,它对你没什么好处。”
“你的意思是:人,即便死了,也能同时在很多地方继续存在?你想有多少个约翰App就能有多少个?”
“有些人的家庭成员很多,”她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嘉拉,约翰活着的时候,唯一能让我保持清醒的事就是我明白他在同一时间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如果他和别人在一起,那么,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他没和我在一起。”
“你没有激发出他最好的那一面,”她说,“别生气,就事论事。”
“我恨他。”
“没错!”(混合了共情和虐待狂的语气,她标志性的胜利感)“恰如你过去责怪约翰,你现在怪罪约翰App——明明是你自己做的事,都栽赃给程序。”
“我没有做那些事!而且,我找不到自己的手机,它却在家里响个不停。”
她叹了口气。她有一整套各式各样的叹气方式。“我知道你处在震惊的状态,所以我不会苛责你——事实上,我要让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把我的屏幕共享给你。”
我看到了她的屏幕,光标正在忙碌地移动。“你看到了吗?贝拉,看到了吗? 删除 。约翰没了。”
“也让你共享我的屏幕吧。”我说,“你认得出我的屏保吗?”
我走向冰箱,从门边拿出饮用水,让她有时间看到那个画面。这是我的王牌。停顿了一会儿(她特有的那种停顿),我听到她在叫我。“贝拉!回来!干吗让我看你那些有学习障碍的大学生的屏保?”她说这话的腔调俨如约翰。我的手指滑过屏幕。她和约翰在酒吧的照片不见了。
没关系。我已经明白了一些事。
那天晚上没出什么状况。大半个夜晚,躺在床上的我都清醒着,就像以前他晚归时那样,我不知道他回来后会做什么,对我做什么。前门关上时咔嗒一响。他的脚步声。只不过是脚步声,怎能引发那么多恐惧呢?最后一次,他死前的最后一次,他一步一步,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梯,在卧室门口站定,前后摇晃着,像解绞索似的解着领带。
他的目光穿过我,仿佛看不到我,然后,他转身走开。他去客房的脚步声。只不过是脚步声,怎能让人那么如释重负呢?
第二天过去了,然后又是一天。什么也没发生。我感觉好起来了。现在我不怕我姐姐了。很快,她寄来一个包裹。是约翰的手机。很有用。在我找到自己的手机之前,我可以用他的。反正这只手机已被清空重置了。
蛋糕。咖啡。每件事都故意放慢速度,像猫扑向老鼠前先慢悠悠地洗把脸。
好了,我准备好了,打开他的手机,拨打我自己的号码。电话接通,但没有人说话。
“你是谁?”我问。
“是贝拉啊。 ”约翰说。
连接中断。
我手中,约翰的电话,立即响起来。
“喂?我是贝拉。”
“贝拉死了。 ”约翰说。
手机上,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那张他俩在酒吧的照片对我狞笑着。我把照片用电邮发给嘉拉。“这可不是我学生的合影。”然后,我关掉手机,走进秋雨中,雨像落叶般落下,叶落让树枝光秃秃的。没什么能永远存在。
没什么应该永远存在。
贝拉,你愿意接受约翰成为你的合法丈夫吗?……生命有时,但求相伴终生?
我愿意。
那天晚上,我像以前一样摆好两人份的餐桌。餐具、玻璃杯、餐巾、一瓶黑皮诺。现在,我要做的只是等待。
九点将至,前门开了,是用钥匙打开的。门锁关合时咔嗒一响。停顿。我坐在餐椅上,没动。我没有抬头去看。嘉拉走进了厨房。
“你有钥匙。”我说。
“是的。”现在,她的停顿和之前有所不同,有点没把握了,“我可以喝一杯吗?”
“请自便。”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说着,坐下来,像老朋友那样身子往前倾,“说出来是有点蠢。你知道,他一直喜欢我。”
“我知道。”
“只是一夜情。”
“我不相信你。”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得到那张照片的。”
“约翰发来的。”
“太扯了。”
“也许是吧。”
“我们需要坐下来好好谈谈。有什么吃的吗?”
“有啊。我知道你会来的——所以我拿了一份约翰的意大利炖饭出来解冻。他的招牌菜。野生蘑菇。已经放进烤箱了。”
她说。我听。和约翰在一起时一个样儿。
我为我俩上菜。放下盘子。坐下。“你怎么不吃。”她说着,用叉子舀起炖饭。
“我不饿。嘉拉,那封邮件是你写的吗?那些电话?是你侵入了我的操作系统吗?”
“你想多了,贝拉。”
“你们的婚外情持续了多久?”
“我跟你说了……我们没有复合。”
“我能告诉你一件事吗?约翰死后,我查过他的电话。在你把它拿走之前——所以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把它拿走。应用程序只是个借口,不是吗?我都看到了,嘉拉,全都看到了。每一个肮脏的秘密。每一个谎言。你们没有复合,这话属实。但那是因为你们从头到尾都没断过。”
“你这个小窥探狂!”
“我有足够的时间等警察来,在他倒在厨房地板上之后。”
“我想,你打算跟迈克说?”
“不。”
她看起来很惊讶。她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指很冷。“谢谢。他是个好老公。”
“迈克接下去要应付的事够多了。”
嘉拉看着我的样子变得很奇怪,眼睛无法对焦。呼吸也在变。她想说话,但说不出来。她试图从桌边站起来,但摔倒了。
这个流程是我熟知的。前不久就经历过了。我会报警。他们会安排运走尸体。约翰死后没有开启调查,因为他有心脏病史,而且,他有阵子没吃药了。我把药换掉了,一连几星期,但这样做仍然无法让他死。后来,他想为晚宴制作他的招牌烩饭。
也就是说,他要我做烩饭。一如往常。没问题。做好的第二批烩饭是由约翰仔细装盒、亲手贴上标签的,但用的蘑菇和第一批用的不一样。我知道它们生长在树林里的什么地方。
假如约翰声称自己亲自下厨,谁还能怪我呢?瞧瞧吧——那是他的标签,你们自己看——瞧瞧吧,这是我姐姐。死得和他一样。
我从她的包里拿出她的手机。解锁很简单,和约翰死时一样。他们的拇指还是暖的,足以用来解锁。
翻阅之后,我仔细地删除了约翰给嘉拉的最后一条消息。
我认为贝拉打算杀死我。
我切了一块蛋糕,然后坐下。既然他们永远在一起了,大概就不会再来烦我了。
嘉拉的尸体被运走后已过午夜。我躺在床上,感到一大块黑暗紧迫地压在我的脸上。
现在就睡。不要害怕。
在这栋房子的某个地方,我的手机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