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是赵蕤为《长短经》全书所作的自序。篇中,赵蕤开宗明义地提出“作法于理,其弊必乱”,指出盛衰轮替,一治一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那么,治理天下的方式,就必须与时势相适应,做到“随时设教”,“因物成务”。尤其当“时逢狙诈,正道陵夷”的乱世到来时,“宪章先王、广陈德化”,适用于承平之世的王道就显示出其不足了,需要“论于大体,不守小节”的霸道出场振衰起敝。赵蕤认为,一般的儒者受限于见闻,不理解王道、霸道的区别,亦无法“经纶通变”,故作《长短经》十卷六十三篇,以阐发这一道理。全书宗旨,归结于“宁固根蒂,革易时弊”。
赵子曰:匠成舆者忧人不贵 (1) ,作箭者恐人不伤,彼岂有爱憎哉?实伎业驱之然耳 (2) 。是知当代之士,驰骛之曹 (3) ,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 (4) ,艺长奇正则念风尘之会 (5) 。此亦向时之论 (6) ,必然之理矣。故先师孔子深探其本 (7) ,忧其末,遂作《春秋》大乎王道 (8) ,制《孝经》美乎德行 (9) ,防萌杜渐 (10) ,预有所抑,斯圣人制作之本意也。
【注释】
(1)匠成舆者忧人不贵:以下至“实伎业驱之然耳”,语本《孟子·公孙丑上》:“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成舆者,指造车的匠人。
(2)伎业:技艺职业。
(3)驰骛(wù):奔走,奔竞。曹:等辈,同类。
(4)纵横:指战国时期纵横家的学说。
(5)奇(jī)正:指行军用兵之术。奇,指变化无端、出其不意的作战方法。正,指正规的和一般的作战方法。按,在《老子》以及兵家哲学中,“奇”与“正”是一组很重要的相对概念。《孙子兵法·势》:“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李荃注:“奇正相依而生,如环团圆,不可穷端倪也。”风尘:此指战乱。
(6)向时:昔时,从前。
(7)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末期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的创始者。
(8)《春秋》:编年体史书名。相传孔子据鲁史修订而成,寄寓了孔子的褒贬。大乎王道:光大王道。《史记·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9)《孝经》:阐述孝道和孝治思想的儒家经典,儒家“十三经”之一。
(10)萌:本义为草木的芽,此指事物刚刚显露的发展情况。
【译文】
赵子说:造车的工匠,担忧他人不富贵;造箭的工匠,唯恐造的箭不能伤人;他们对于他人难道有爱憎的分别吗?是不同的技艺、职业驱使他们这样罢了。可知当时的士人,野心勃勃的奔走之辈,学习了纵横家的著作,便期望诸侯之间的动荡;拥有了行军用兵的才能,便盼望在战乱中建功立业的机会。这也是昔日的共识,必然的道理。所以先师孔子深刻地探求其发端,忧虑其最终带来的弊端,于是作了《春秋》来光大王道,作了《孝经》来赞美德行,防萌杜渐,在错误尚未发生时便事先加以抑制,这便是圣人创作经典的本意。
然作法于理,其弊必乱 (1) 。若至于乱,将焉救之?是以御世理人,罕闻沿袭。三代不同礼 (2) ,五霸不同法 (3) ,非其相反,盖以救弊也。是故国容一致而忠文之道必殊 (4) ,圣哲同风而皇王之名或异 (5) 。岂非随时设教沿乎此 (6) ,因物成务牵乎彼 (7) !沿乎此者醇薄继于所遭 (8) ,牵乎彼者王霸存于所遇。故古之理者,其政有三:王者之政化之 (9) ,霸者之政威之,强国之政胁之。各有所施,不可易也。
【注释】
(1)作法于理,其弊必乱:语本《左传·昭公四年》:“君子作法于凉,其敝犹贪。作法于贪,敝将若之何?”杨伯峻注:“敝,终也,今言后果。”作法于理,以秩序安定为原则制定法令。弊,通“敝”,后果。
(2)三代:夏、商、周三个朝代。
(3)五霸:春秋时期的五位诸侯霸主。说法不一,一般指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楚庄王、秦穆公。
(4)忠:忠厚。文:讲究文采礼制。《史记·高祖本纪》:“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
(5)皇、王:皆指帝王。古人认为,“皇”“帝”与“王”“霸”称号不同,所代表的政治风格与成就也不一样。《白虎通·号·论皇帝王之号》:“德合天地者称‘帝’,仁义合者称‘王’,别优劣也。……《钩命决》曰:‘三皇步,五帝趋。三王驰,五伯骛。’号之为皇者,煌煌人莫违也。烦一夫,扰一士,以劳天下,不为皇也。不扰匹夫匹妇,故为皇。”
(6)随时:顺应时势,切合时宜。设教:实施教化。
(7)因物:顺应外物。成务:成就事业。
(8)醇:淳朴,忠厚。薄:浇薄,凉薄。
(9)王者之政化之:以下至“强国之政胁之”,出自《说苑·政理》:“政有三品:王者之政化之,霸者之政威之,强国之政胁之。夫此三者各有所施,而化之为贵矣。”按,《说苑》认为三种施政方法有高下之分,与此处的观点不同。
【译文】
然而以秩序安定为原则制定法令,其后果必然陷于混乱。如果到了混乱的时候,又如何挽救这一局面呢?所以治理天下,管理人民,很少听说沿袭前代的制度。夏、商、周三代的礼制不同,春秋五霸制定的法令各异,并不是他们有意相反,而是为了纠正弊端。所以国家的规模一致,但采取的治道有或忠厚或重文采礼制的区别;统治者的风采相似,而有的被称为“皇”,有的被称为“王”,名号各不相同。之所以如此,岂不是因为治国需要根据时势实施教化,帝王需要顺应外物以成就功业!由于时势的不同,教化结果便有淳朴、浇薄的不同;由于外物的差异,统治者的名号便有了“王”与“霸”的差别。所以古人治理国家,有三种不同的施政方式:王者施政,采取教化的方式;霸者施政,采用威慑的办法;强国施政,采用胁迫的手段。三种施政手段各有其适应的情境,不可相互替换。
管子曰 (1) :“圣人能辅时 (2) ,不能违时。智者善谋,不如当时。”邹子曰 (3) :“政教文质,所以匡救也。当时则用之,过则舍之 (4) 。”由此观之,当霸者之朝而行王者之化则悖矣,当强国之世而行霸者之威则乖矣。若时逢狙诈 (5) ,正道陵夷 (6) ,欲宪章先王 (7) ,广陈德化,是犹待越客以拯溺 (8) ,白大人以救火 (9) ,善则善矣,岂所谓通于时变欤?
【注释】
(1)管子:即管仲,名夷吾,字仲,颍上(颍水之滨,今安徽境内)人。春秋初期齐国政治家。提出“尊王攘夷”的主张,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
(2)圣人能辅时:以下至“不如当时”,出自《管子·霸言》。辅时,顺应时势,相时而动。
(3)邹子:即邹衍,战国时期齐国人。长于思辨,宣扬九州说、五德终始说,为阴阳家的先驱。
(4)政教文质所以匡救也:以下至“过则舍之”,出自《汉书·严安传》。文质,文华与质朴。
(5)狙(jū)诈:狡猾奸诈。
(6)陵夷:渐渐趋于衰微。
(7)宪章:效法。
(8)越客:越地之人,以水性好著称。《淮南子·原道训》:“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短绻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
(9)白大人以救火:语本《史记·齐悼惠王世家》:“失火之家,岂暇先言大人而后救火乎!”大人,尊长。
【译文】
管子说:“圣人能顺应时势,而不能违背时势。智者善于谋划,却不如把握时机。”邹子说:“政治与教化有文与质的不同,是用来匡救时弊的。适应时势就使用它,过时了就舍弃它。”由此看来,在应当施行霸道的时候却推行王道的教化,就会悖谬不通;在应当施行强国统治的时候却推行霸道的威慑,就会适得其反。如果遇到狡猾奸诈的时代,正道渐渐衰微,却想要效法先王,广泛地推行道德教化,就好比等待遥远的越人来拯救溺水者,禀报了尊长之后才来救火,好虽好,可难道这是通晓时世变化的做法吗?
夫霸者,驳道也 (1) ,盖白黑杂合,不纯用德焉。期于有成,不问所以;论于大体,不守小节。虽称仁引义,不及三王 (2) ,而扶颠定倾 (3) ,其归一揆 (4) 。
【注释】
(1)驳:杂糅,混杂。
(2)三王:夏、商、周三代的开国君主,夏禹、商汤与周文王、周武王。
(3)扶颠定倾:在国家危殆将倾覆之时,扶持之使安定。
(4)一揆(kuí):同一道理,同一准则。
【译文】
所谓霸道,是一种驳杂之道,黑白夹杂,并不单纯地施行道德教化。霸道追求成功,不问成功的方式;强调大体,不计较琐细微末的操守。虽然在仁义道德方面比不上夏禹、商汤、周文王与周武王的王道,然而在扶危定倾这一点上,二者的宗旨却是一致的。
恐儒者溺于所闻 (1) ,不知王霸殊略,故叙以长短术 (2) ,以经纶通变者。创立题目,总六十有三篇,合为十卷,名曰《长短经》。大旨在乎宁固根蒂,革易时弊。兴亡治乱,具载诸篇,为沿袭之远图,作经济之至道 (3) ,非欲矫世夸俗,希声慕名,辄露见闻,逗机来哲 (4) 。凡厥有位 (5) ,幸望详焉。
【注释】
(1)溺于:沉湎于,局限于。
(2)长短术:纵横谋略之术。梁运华认为:“所谓‘长短术’,就是善于因时、因地、因势,正确利用各家长短。”(《新编诸子集成续编·长短经》,下同)可备一说。
(3)经济:经世济民。
(4)逗机:佛教用语。指禅师与学佛者之机根彼此相契。逗,投合。
(5)厥:其,那些。有位:身居高位者。指帝王或卿相。
【译文】
我害怕儒者局限于自己的见闻,不明白王道与霸道的方略不同,所以专门阐述长短谋略之术,以分析适时变通的道理。确立题目,一共有六十三篇,合为十卷,命名为《长短经》。其主要的宗旨在于巩固国家的根本,革除改变当世的弊端。历朝历代的兴亡治乱,详载于本书的各个篇章中,提供可供沿袭的深远谋划,撰述经世济民的至高道理,我并不是为了纠正世俗,哗众取宠,博取名声,只是要披露自己的见解,等待后世贤哲的赏识契合。那些身居高位者,如果能仔细阅读此书,我将非常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