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品先,1936年生于上海,海洋地质学家。同济大学海洋与地球科学学院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
做事情分有心栽花和无心插柳两类,我做科普是从无心插柳开始的。从1980年代后期起,我当了五届“两会”代表或者委员,每年开会我都呼吁国家要增强海洋意识、制定海洋国策,引来了报刊媒体向我约稿,我当然求之不得。1990年代开始,又有干部培训班来约我讲海洋,还邀请我到各学校去做报告,宣传海洋知识,鼓吹向海洋进军,这些报告内容也都可以整理成文字发表。几年之后回头一看:这不就是在做海洋科普吗?
至于“有心栽花”做科普,那已经是21世纪的事了。记得一次开会纪念《十万个为什么》出版多少周年,人人都说好。我说好什么呀,这套书是“干”的,压根就没有海洋。当时会上就有人将了我一军:“那你就来编一本海洋卷。”我接下这根令箭,还真干了起来。“为什么”这套书的关键是把问题出好,真的是孩子问大人,而不是老师考学生的问题,这也是我编书的切入点。所以说,主编《十万个为什么·海洋卷》,是我“下海”做科普的标志。
对于老师来说,科普和教学之间很难划界线。两者的不同是教学有固定的要求,学生必须掌握哪些知识;而科普无所谓要求,你爱听不听。至于课堂讲解的方式,其实和科普没有严格区别,上课用科普的语言讲,比虎着脸讲效果更好,关键在老师会不会。同样的原理也适用于教材,如果教材在形式上也像科普书那样活跃,会更受学生欢迎,国外有很好的先例。我们编的教材《地球系统与演变》,是20年讲课的积累,也想用科普书的形式编写。经过加工提高,以及插图的改进,这本书出版后受欢迎的程度超过预期。书中有几段内容,直接被刊物拿去当科普文章发表,使我们深受鼓舞。
2020年,我的《深海浅说》出版了,那才真的是科普书。起先的设计不是科普,和出版社约定好的,是在干部培训基础上写一本海洋读物。后来觉得这类教材式的读物已经不少,何不另辟蹊径,来一本有深度的高级科普。
我国出版界的通病在于“抄”,不但新闻如此,连科普读物往往也大同小异。中文科普质量不够高的原因之一,是缺乏一手货,都是二手、三手以上的转手货。源头几乎都是英文,第一个人翻译错了,大家都跟着错。深海科学在我国是个新领域,这种现象更加严重。实际上,深海也是科学界进展最快的领域之一,许多新发现、新问题都足以引起社会兴趣,都有巨大的科普潜力,都要求有人直接从新近的国际文献引进。
再有就是科普介绍的深度。通常的科普文章只讲发现的结果,不讲发现的过程。其实有用的不仅是发现了什么,而是如何发现的。这又是中文科普文献的另一个弱点。原因不难理解,因为写过程就要去追踪源头,不是靠简单抄写或者翻译就能了事的。因此,做科学研究的专业人员,有着做高质量科普的天然优势。
这些也就是我写《深海浅说》的出发点。既然深海是我的专业,我就有责任把深海的趣味、深海的麻烦告诉社会。“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假如你不甘心当“百犬”,那就得从源头去追这个“形”。我这一追还真吓了一跳,比如说“阿尔文号”深海潜艇发现深海热液的过程,国内几乎所有的文献都说错了。原来故事没有那么简单:1977年地质学家去找烟囱的航次,意外发现了热液生物群;1979年生物学家去找热液生物的航次,反而发现了黑烟囱,非常有趣。也许你会说这是细节并不重要,殊不知正是过程里的细节,可以给后人如何做研究的启发。
科学家自己动手做科普不但有优越性,而且有必要性。科学是分“科”的“学”问,随着发展学科越分越细,于是出现了两种前景:一种是隔行如隔山,各自躲在象牙之塔里自娱自乐;一种是学科交叉,在交叉领域里点燃新的火种,更好地发热发光。为了交叉,你必须把自己的学科说得别的学科的人也能懂,而这恰恰是国内科学界的短板。再说,科学家也有责任向社会汇报,向纳税人汇报:你在做什么,做了有什么用。
前十年,全国三十个实验室合作完成的“南海深部计划”,是我国海洋领域最大规模的基础研究计划。在开总结大会的时候,我们要求所有的报告人,争取用记者听得懂的语言介绍自己的成果。作为大计划的负责人,我那天的总结报告题目就是“南海演义”,类似用《三国演义》的形式来介绍《三国志》的内容。根据同样的精神,作为大计划总结的中文汇报,我们在《科技导报》办了一期南海深部的专辑。
因此,用科普形式表达科学成果,不是降低,而是在提高科学水平。过去有一种误会,以为讲得越深说明水平越高,而“深”的标准就是不容易懂。事实正好相反,科学家只有理解透彻,才能够用简单的语言表达。真理是简单的,如果确实融会贯通,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怎么讲怎么有道理。反之,转弯抹角地自圆其说,只能一字不漏念稿子的科学观点,往往不见得是真理。在学术的高处,科学的研究和普及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应当无缝衔接。
科学的源头创新,要求有文化土壤,而中国科学家能够依靠的,首先是从小培养其成长的华夏文化。源头创新和一般性的科学进步不同,往往要从科学之外得到启发,这就是文化。牛顿的苹果和阿基米德的澡盆都不属于科学范畴,而创新思维就从那里萌芽。反过来,科学创新一旦实现,又会对文化进行反哺,成为社会文化进步的推动力量。
从社会的角度看,有些大科学家在科普上的成就,可能比研究的贡献影响还要大。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森写的科普作品《寂静的春天》,唤醒了全世界的环境保护意识,成为半个多世纪来可持续发展运动的先锋。美国物理学家乔治·伽莫夫享誉全球,但大家知道最多的是他的科普作品《物理世界奇遇记》,而不是他参与创立的宇宙起源理论。
我国的科学界,本来就有文理兼修的优良传统。中国科学社创始人之一的赵元任,你没法说他究竟是物理学家还是语言学家;我国地质学泰斗尹赞勋,1940年亲自编写过中国地质学会会歌《大哉我中华》。当前我国文理分隔的局面,是培养创新人才的一大障碍。有鉴于此,我在朋友们的支持下,两度在同济大学开设了“科学与文化”的大课,课程本身就是集教育与科普于一身。尤其是到了2021年,通过网站为媒,直接进入社会科普的领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社会效果。
科学在中国发展到今天,面临着两个转型:一方面在国际上要从发展中国家的原料输出型,转为发达国家的深加工型;另一方面在国内,一个进入小康的社会,也正在转为科学普及型。我们高兴地看到,科普正在变成新的消费需求,新兴的科普产业提出了更高的质量要求,从一个新的侧面推进着科学与文化的结合。华夏文化不能永远“啃老”,不能总是打“孔子牌”。只有将现代科学融入传统文化,创造出能够与汉唐盛世媲美的新一代作品,才能为华夏振兴提供立足国际的软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