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开除后,郭开贞决定赴成都求学。终于要离开嘉定了,年轻人的心被远方诱惑得兴致满满。1910年正月,开贞乘船从沙湾到嘉定,于船中写了五言长诗《泛舟谣》:
泛泛水中流,迢迢江上舟。
长风鼓波澜,助之万里游。
回首面崇岗,掩泪泣其俦。
森森千万章,老死守故丘。
或为风雨剥,腐蚀偃岩陬;
或为社上栎,匠石不回头。
纵若上古椿,八千岁为秋。
眼界如井蛙,多寿徒多忧。
“社上栎”“上古椿”“井蛙”都是来自《庄子》中的典故,庄子歌颂它们的清静无为,但在开贞看来,虽然它们保全了性命,活得长一点,却并不值得羡慕,年轻人要远走高飞,要不甘心居于一隅,所谓“长风鼓波澜,助之万里游”是也。开贞后来走出夔门,成为知识分子的优秀代表,跟他年轻时就志存高远的积极心态分不开。
在五哥的岳丈、曾经担任过四川省高等学堂分设中学国文教员王畏岩的帮助下,开贞偕同好友张伯安来到成都。他们得知自己的名字并未在全省通饬后,经过考虑,即往分设中学报考。分设中学是四川最好的中学之一,本为四川高等学堂附属中学。四川高等学堂创建于1903年,1907年秋季,高等学堂开设附属中学。后来附属中学校长刘士志嫌“附属”二字难听,改名分设中学。分设中学拥有独立的行政权和人事权,经费开支自主。
在通过作文《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考试后,开贞成功插入该校丙班(相当于三年级)就读。丙班的国文老师是双流人刘豫波。刘豫波生于1858年,是光绪年间的拔贡,博通经史,擅长书画,诗词写得十分好,属成都“五老七贤”之一,著作有《静娱楼诗存》《静娱楼楹联》等。刘豫波曾在尊经书院教书,宣统元年(1909)被推举为四川咨议局议员。他淡泊名利,深得时人敬重。开贞对张升楷的历史课也比较感兴趣。张升楷是四川合川人,肄业于尊经书院,专攻史学,曾撰写《华夏·史要》《史记新校注》等书,积极参加过保路运动。
尽管教员中有刘豫波、张升楷这样著名的学者,但他们对教学法可能并不在意,开贞水平又高,所以仅仅两个星期后,开贞就对这个学校失望了。他回忆说,经学课只有一本《左传经纬》做教材,国文课的教材只是《唐宋八大家文》,历史课差不多仅讲授历代帝王的世系表和改元的年号表,理化课的教师连教科书都读不通,英文课教师却把“Newfoundland”翻译成“新大陆”,这让开贞失望、焦躁、愤懑、烦恼。
开贞结识了一些同样对现实不满的同学。天晴时,大家到城外各处游荡,访名胜、逛庙会,信马由缰。周末坐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他在《秋绪》中写出了这种消极苦闷的情绪:
秋风凛烈秋雨霖,
郁郁独坐万象哭,
手翻南华信口读,
神游青衣江上屋。
忆我前日出嘉州,
田中禾黍方油油。
彼时犹夏今已秋,
草垒如山堆在畴。
锦江日夜赴东流,
江边红树绕江楼。
江流永以无回期,
寒暑代谢天地移。
人生一世无自立,
令人叹息长掩泣。
开贞刚离开乐山到成都时,对《庄子》不以为然,如今却“手翻南华信口读”,感叹“人生一世无自立,令人叹息长掩泣”。
但成都毕竟是四川的政治文化中心,全省的青年才俊都集中在这里。开贞的同学后来大多鼎鼎有名,其中有著名作家李劼人,著名社会活动家和音乐学研究专家王光祈,著名生物学家周太玄,社会活动家、国家主义派的领袖曾琦等等。开贞对李劼人、周太玄等人十分亲近和尊重。
李劼人嗜好读小说,开贞回忆说:“在当时凡是可以命名为小说而能够到手的东西,无论新旧,无论文白,无论著译,他似乎是没有不读的。他的记忆力很强,新读过的小说能颇详细地重述出来,如是翻译的外国小说,他连一些极佶屈的人名都能记忆。”很多同学缠着李劼人讲小说中的故事,开贞总在现场。此外,同学们“闹什么文字上的玩意儿的时候,或者撞诗钟,或者对神仙对子,或者次韵杜甫《秋兴》八首,大抵总是在一道”。李劼人有次写作文,起首用了“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几句唐诗,接着又谈到保路同志会,用“其人虽死血犹香”的句子来形容战死者。国文教员说这篇作文用字不通、迹近胡闹。李劼人也生了气,顺手就扔了作文本。开贞拾起来,“替他加了许多顶批后赞,在同学中传观。这一来便把同学中好弄文笔的人又挑动了,你来一篇颂辞,我来一首赞诗,甲在摹仿《陋室铭》,乙在效拟《获麟解》,四六体,《满江红》,不久之间便把那一本课卷完全写满了” [27] 。
王光祈是“少年中国学会”和“工读互助团”的发起人之一,是毛泽东加入“少年中国学会”的介绍人,后来留学德国波恩大学,以《论中国古典歌剧》获得音乐学博士学位。周太玄虽然后来成为了生物学家,却多才多艺,会作诗,会填词,会弹奏七弦琴,会画画,还写一手好字。这些同学都令开贞感到亲切。
1906年,清政府迫于形势,下诏预备立宪,但迟迟不召开国会,各地纷纷召开请愿集会,派出代表。受这一风气影响,1910年底,成都学界发生了国会请愿风潮。开贞被推举为丙班代表参加了请愿大会。发起人没有明确谁是会长,谁是主席。两百多名代表坐在台下,由于都没有受过训练,丝毫不知道这个会怎么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纷乱无序。直到下午一点,在成都学界素有声望的铁道学堂教习刘子通走上讲坛。他说:
今天的会不是这样开的,应该先推举出一个临时主席,再来讨论本会的进行,产生出本会的决议。在我看来,今天我们的话已经说了不少了,凡是到会的人对于今天的宗旨没有不赞成,没有多作讨论的必要。我们最好是赶快产生决议来从事进行。我们应该进行的步骤,我看是第一步应该组织一个常务机关,第二步是举代表去见咨议局长,请咨议局把这次的运动扩大起来,第三步是请四川总督代奏。此外如象通电京沪学界表示声援,通函省内各学校各界共同起来参加,都是今天本会应该急于解决的事。大会把大纲决定了,就移交给常务机关执行,一刻也不能容缓。 [28]
就这一番话,整个会议步入了正轨。
刘子通生于1885年,湖北黄冈人。1905年留学日本学习心理学。1908年回国后在成都铁道学堂任教。这次请愿风潮后,刘子通被四川总督赵尔巽明令缉拿,化装逃回武汉。1911年与同乡李四光等人参加武昌起义。1921年在武汉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早期组织,任教于湖北女子师范学校。1922年因“过激”被校方解聘。1924年病逝。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刘子通在请愿大会上的做法对开贞触动很大:“那样简单的一种实地训练给予了学生以多大的经验,多大的秩序,多大的力量呢!至少在我自己,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所接受的第一次的政治训练。” [29]
但请愿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提学使司下了一道很严厉的通令,禁止学生罢课要挟,借故生事。分设中学的都监督强迫开贞和张伯安带头复课。他说是郭张二人被乐山的中学开除之后走投无路,是他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如今却带头闹事,带坏同学,希望他们能够复课,改过自新。张伯安义正辞严地说:“‘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斥退你就斥退吧。”于是,开贞和他的好朋友张伯安再一次面临被斥退的危险。
开贞回乐山休息一月。这个月中他忧心忡忡,没有会见老同学和朋友们。有一个朋友写信责备他,他回了一封信。信中说:
盖祸切目前,心力毕是灌注,肆用行道匆匆,未为请辞耳。矧丈夫生别,弟以为当磊磊落落,笑傲低昂,不应唱缕缕阳关,绵绵延延,如儿女子悲,如驽骀恋栈。且降生不辰,遭国阽危,奋飞高举,以蕲去患,吾辈之职也。日暮路远,古人用以兴悲,故我与足下,分道扬镳,各有所怀,敢抚心自问,总皆有蕲裨益。 [30]
开贞认为在国势危急的关头,不能再儿女情长,而应立志“奋飞高举,以蕲去患”。这种志向和气魄,决定了他后来能够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来。
就在这个时候,郭开文回到了成都。郭开文从日本留学回国后,通过考试得到法政科举人的头衔。宣统年间,郭开文以七品京官的身份在民政部管缮司任职。不久回到四川,担任了法政学堂等校的教员。6月,郭开文担任提学使司检室中教委员。都监督希望郭开文能在分设中学开设课程,这样,开贞和张伯安就没有被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