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秋天,开贞升入嘉定府中学堂。该校筹办于1904年,1907年秋天正式招生,开贞属于第一届学生。嘉定府中学堂是当时嘉定府最高学堂,位于乐山县城正中旧川南道署,开办学堂前该处曾作为嘉定府试院。
嘉定府中学堂1907年从嘉定府七县招收二百余名学生,这些学生都是经过挑选的高材生。教师也大都是四川高等学堂毕业的,有真才实学。藏书以九峰书院旧藏为主,较为丰富。
嘉定府中学堂教员中,开贞印象最深的是经学教员黄经华。开贞回忆中学生活时说:“黄经华先生讲的《春秋》,是维系着我的兴趣的唯一的功课。” [20]
黄经华,1864年出生,乐山人,清末举人。跟帅平均一样,也是四川大儒廖平的弟子。黄经华对廖平学说十分忠诚。廖平“门人中信其说且从而为之词者,独乐山黄经华” [21] 。黄经华虽囿于廖平学说,未能将其发扬光大。但开贞却从黄经华这里学会了十分重要的治学方法。开贞多年后对当时的教学内容仍然记忆犹新。“他教的是《春秋》,就是根据廖季平先生三传一家的学说。他很有把孔子宗教化的倾向,他说唐虞三代都是假的,‘六艺’都是孔子的创作,就是所谓托古改制。为甚么《左传》里面在孔子以前人的口中征引‘六艺’的文字?他说这便是孔门的有组织有计划的通同作弊了。他怕空言无益,所以才借重于外,托诸古人,又怕别人看穿了他的伪托不信任他,所以才特别自我作古的假造出许多的历史。” [22] 这种大胆新颖的见解,敢于打破权威、破除陈说的勇气,给开贞很深印象。黄经华很喜欢开贞,经常借书给开贞看。开贞后来大做翻案文章,跟廖平弟子传授的今文经学有很大关系。
开贞读了很多课外书,包括各种新出版的书报。他读章太炎的《国粹学报》。章太炎的文章实在难懂,但开贞十分钦佩他的革命精神。开贞鄙夷梁启超的保皇立场,却喜欢他的文章。他常常看《清议报》,其中的文字大都能读懂。他爱读梁启超的《意大利建国三杰》,对加富尔、加里波蒂、马志尼非常崇拜。他对梁启超评价很高:“他负载着时代的使命,标榜自由思想而与封建的残余作战。在他那新兴气锐的言论之前,差不多所有的旧思想、旧风习都好像狂风中的败叶,完全失掉了它的精彩。”“当时的有产阶级的子弟——无论是赞成或反对,可以说没有一个没有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他是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有力的代言者,他的功绩实不在章太炎辈之下。” [23]
开贞嗜好阅读林译小说。最初读的是《迦茵小传》,他很羡慕男主人公亨利,因为他从古塔的楼顶坠下去时,有他的爱人迦茵张着双手接着他。开贞喜欢司各特的《撒喀逊劫后英雄略》,觉得该书将浪漫主义的精神“具象地提示给我了”。他还喜欢兰姆用童话的方式译述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觉得比莎士比亚的戏剧本身还要亲切。这些著作给少年开贞无限的新鲜感,对他产生了长远的影响,“幼时印入脑中的铭感,就好像车辙的古道一般,很不容易磨灭” [24] 。
1908年秋天,中秋过后不几天,开贞感到非常疲倦,头疼、腹泻、咳嗽、流鼻血。他预感情况不妙,决心回家。一到家他就倒在母亲床上,失去了知觉。
开贞得的大概是肠伤寒。但中医根本不能诊断出是什么病症来。父亲略懂中医,照习惯开了一服比较温和的药,但不管用。父亲找来当地唯一的儒医宋相臣,宋医生说是“阴症”,开了很重的药。但吃下去后,开贞的黏膜都焦黑了,他燥热不安,像是发了狂。家里又请来巫师,在开贞的床头宰了一只雄鸡,将心脏挖出来贴在他的心上。但这些都不管用。有人推荐了一位赵姓医生。赵医生跟宋医生的诊断完全相反。他认为是“阳症”,如果用分量很重的芒硝、大黄泻火,病人吃下去后腹泻次数就会一天天减少。开贞本来已经腹泻不止,还要用泻药,与常理不符,宋医生和父亲都反对。三人各执己见,从上午讨论到下午。开贞在床上呓语:“我要吃姓赵的药。”母亲觉得很神奇,由她做主用了赵医生的处方。这药果然有效,腹泻次数逐渐减少。两个礼拜后,开贞排出了两块很小的黑结,多年以后他认为那是肠内的结痂。赵医生还要继续用猛烈的泻药,父亲不同意了。父亲这次是对的。假如继续用泻药,会增大肠穿孔、肠出血的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在家人的精心调理下,开贞逐渐康复了。这次大病给他带来两个后遗症:中耳炎和脊椎骨病,这对他的健康影响深远。“耳朵的半聋,腰椎的不能经久劳动,这是我生理上的最大的缺陷。” [25] 中医看病好似猜谜,宋医生的诊断跟实际病情完全相反,赵医生却过犹不及。如果病人幸运,或许能医好,稍一不慎,只好自认倒霉。耳朵的重听使开贞后来在临床听诊上遇到了麻烦,成为他放弃医学的重要原因。开贞养病期间读了不少古书,尤其喜欢《庄子》《列子》。庄子“淡泊的生活”对开贞“有过相当强韧的引力”。 [26]
开贞回到学校后,因好友刘祖尧受到监学丁平子的无理斥退,闷闷不乐,出去喝了酒,回校后破口大骂丁监学,骂他不通,骂他没学问,骂他是专制魔王。恰好被丁平子听见了。丁平子大闹起来,骂开贞没有家教,不知羞耻,破坏校规,说他跟开贞“势不两立”,校长不开除开贞他就辞职。但丁平子的无理取闹遭到黄经华、李肇芳等教员的反对。校长拿不定主意,时值暑假,事情就僵持下来。因为丁平子在暑假患白喉症去世了,开贞又一次免于被开除。
这一时期,开贞卓然独立、高自期许的性格在他的咏物诗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九月九日赏菊咏怀》咏道:
茱萸新插罢,归独醉余酤。
逸性怀陶隐,狂歌和狗屠。
黄花荒径满,青眼故人殊。
高格自矜赏,何须蜂蝶谀。
他在这首诗中追慕古代的高洁诗人陶渊明、任侠悲歌的荆轲、不同流俗的阮籍,表达了他珍视友谊,鄙弃阿谀之士的高尚情操。《咏蜡梅》写道:
疑是浮屠丈六身,
风飘片片黄金鳞。
天香薰入游蜂梦,
真蜡未同野马尘。
瘦削只缘冰镂骨,
孤高宜借月传神。
羞从脂粉增颜色,
磬口檀心自可人。
蜡梅不喜跟它花同流,在冰天雪地中孤高自立,正好象征了少年开贞强大的内心,自尊、高傲的情怀。《咏佛手柑》咏道:
嫩黄堦畔一株斜,
香泽微薰透碧纱。
掌是仙人承醴露,
手经天女散琼葩。
摩肩隔石穿耆阇,
含笑拈花入梵家。
霜叶经秋颜更绿,
岁寒松柏莫须夸。
经过秋天的霜冻,佛手柑叶子的颜色更加葱绿,丝毫不让于松树和柏树,这是开贞的自我咏叹,比喻他在经过学校人事的扰攘之后,会更加青春昂扬。
1909年下半年,学生跟驻军看戏时发生了冲突,大打出手,各有伤情。开贞本没有打架,但他自告奋勇担任了学生代表,要求校方出面让营长亲自赔罪,开除肇事者,赔偿医药费。校方倒也同意了,没想到军方态度更为强硬。这时候,休假的校长返校,他第二天就宣布斥退八名肇事学生,开贞赫然在列。就在斥退的当天,校长被替换了。但校长在办移交手续的过程中,将八名学生禀报上去,通饬全省。这意味着他们如果不改名换姓,就不能在本省上学了。其中一名学生本来无辜受了重伤,更是在绝望之下吐血而亡。但这对开贞来说,却未始不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