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05年，清政府正式废除科举。嘉定府首府乐山县开办高等小学。开贞父亲包了三只船，亲自送他去县城投考。初考录取学生近两百名，开贞名列第二十七。复试录取九十名，开贞排名第十一。考生中有一半以上是三十岁左右的成年人，十四岁的开贞却名列前茅，父亲十分高兴。

高等小学的帅平均老师对开贞影响很大。帅平均原名帅镇华，1870年出生，乐山县平羌乡人。早年考取廪生，1905年春天通过乐山县官费公派到日本留学。1906年卒业于日本宏文师范，随即回乐山高等小学任教。帅平均是个有抱负有志气的学者。他后来给乐山中学堂写了首校歌：“国史五千年，昌意青阳两派专；江若会州前，山水英灵孰比肩。扫除帝王幻想，勉为领袖名贤；敢让凌云高望，雄杰势参天。”据熟悉乐山文化的人称：“《史记·五帝本纪》上说：黄帝最初娶西陵的女儿做妻子，她就是嫘祖，嫘祖后来做了黄帝的正妃。她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青阳，青阳住在长江上源；一个叫昌意，昌意住在若水。乐山是长江的支流岷江和若水两江汇合之处，悠久的历史文化孕育了一代代英灵。凌云山是乐山大佛所在之地，高望山又叫老霄顶，山上有著名的万景楼。” ^[18] 帅平均希望学生成为领袖名贤，成为人中豪杰。这很好地激励了开贞等人。

帅平均在日本似乎并没有学到多少新学问，他虽然担任了算术、音乐、体操等课程的老师，却并不出色。他的特长是读经讲经。他本是清末儒学大师廖平的高足。廖平的学术见解新颖大胆，比如他说《公羊传》《谷梁传》《左传》是一家，说左丘明就是商卜。这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受到了惩罚，廖平两次由进士被革成了白丁。帅平均在治学上继承了廖平敢发议论，卓有创见的精神。

读经讲经课上，帅平均用了整整一学期讲《王制》。《王制》是《礼记》的篇名，也是今文经学最看重的经典。《王制》在《礼记》中比较难读，但帅平均把它分成经、传、注、笺四项。他认为经是孔子的话，传是孔门弟子所说的话，注、笺是后儒的阐发。这样条分缕析，开贞学起来一点都不辛苦。开贞对帅平均的《王制讲义》十分折服。1906年，他写作了三首诗歌颂这本讲义。《题王制讲义》二首咏道：

经传分明杂注疏，

外王内圣赖谁传。

微言已绝无踪影，

大义犹存在简篇。

不为骊珠混鱼目，

何教桀犬吠尧天。

而今云翳驱除尽，

皎日当空四（世）燦然。

《跋王制讲义》写道：

博士非无述，传经夹注疏。

先生真有力，大作继程朱。

帅平均的讲义，在开贞看来，很多都能跟段玉裁的“小学”相印证。开贞在私塾时，大哥郭开文曾跟族上长辈郭敬武学习。郭敬武是四川有名的儒者，他早年在成都尊经书院求学，是王闿运的学生。郭开文从郭敬武那里学到清代朴学的基本方法，回家后便让弟弟们抄录《说文部首读本》，他们还读过段玉裁的《群经音韵谱》。开贞虽然觉得太难，兴致不高，但这些阅读打下了他文字音韵学基础，对于他后来从事甲骨文和金文研究有很大的帮助。开贞后来推崇乾嘉学派，跟这时候的学习也有关系。

开贞第二期升至甲班，帅平均仍然但任读经讲经的课程。这次他讲的是《今文尚书》，用的教本是《伏生今文尚书》。开贞在私塾学《尚书》时用的梅颐《古文尚书》做课本。经过帅平均的解释，开贞才知道经学中有今、古文之分。受帅平均启发，开贞年假中翻阅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该书逐字逐句揭发了梅颐《古文尚书》之伪，开贞对此很有兴趣。开贞后来在治学上常常提出不同群伦的新鲜见解，这有启蒙教师帅平均的影响。这个假期，开贞还将《史记》读了一遍，他喜欢司马迁的笔调，对项羽、屈原、聂政等人产生了好感。

开贞很喜欢监学易曙辉讲授的乡土志。易曙辉，字晴窗，1857年出生，乐山县城人，是光绪年间的副贡，后来曾做过嘉定“保路同志会”的副会长。《乐山县志》说他“循循善诱，性刚直，到与必严”。他为乡土志这门课程自编了《乐山乡土志》，雕版印行。“这门课，教无定法，他将人文教育与诗的熏陶融为一体，变格教法”，“介绍嘉州历代名胜古迹的历史沿革，讲授四位主持正义，敢于为国抗争的乡贤，吟咏嘉州风景的名人诗篇，李白、苏东坡、陆游、岑参、范成大、黄庭坚等文人学士的吟咏，还有阳明哲学的最初导引，或者赋予感世愤俗的激情，或者渗透着济世救民的志向，或则饱含着忧国爱民的仁慈之心”。 ^[19] 这门课程给予开贞丰厚的人文熏陶，对他后来的学术兴趣有重要影响。

在这些学者的教导下，开贞已能写出比较深刻的论文。现存一篇写于1906年的《愚者辨》，体现了他对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思想的深入理解，并在此基础上养成了自己刚正豁达的人生观。《愚者辨》论道：

人之有患，若己有之，恤鳏寡，养孤独，不伐己之德，不惜货贿以济人之穷困，仁也。无荣辱之辨，不忌人之修，不议人之短，被莫大之辱而不忿，惟能下人，是以虽暴戾恣睢，待之不能伤，智也。不避权贵，不畏强圉，视生死如蘧庐，虽王公大人不能屈，赴汤蹈火而不辞，勇也。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此君子之所难能。

智仁勇糅合了中国古代士大夫的人生理想和道德境界，开贞把它内化为自己的个性品德。开贞在课余继续写诗。《月下》咏道：

天边悬明镜，照我遗我像。

像不在镜中，但映青苔上。

《村居即景》写道：

闲居无所事，散步宅前田。

屋角炊烟起，山腰宿雾眠。

牧童横竹笛，村媪卖花钿。

野鸟相呼急，双双浴水边。

《苏溪弄筏口占》咏道：

临溪方小筏，游戏学提孩。

剪浪极洄泝，披襟恣荡推。

风生荇菜末，水激鹁媒。

此地存苏迹，可曾载酒来。

这些诗体物写貌，清新自然，十分可喜。

开贞学习成绩优秀，期末考了第一。这让一帮年龄大的学生很难堪。他们派代表包围了教育长室，要求查卷子，还不停说风凉话：什么可惜我们的面孔不好看啊，不白皙不嫩啊，我们头上没用红头绳扎小辫子啊之类的。他们将帅平均从教育长室赶到校长室，又从校长室赶到会客室。帅平均没办法，只好借口开贞端午节曾请假回家，扣了几分，从而将他从第一名降到第三名，以此平息老学生们闹起的风波。这让少年开贞初尝世间险恶，种下了他叛逆的种子。

受改榜风波影响，开贞虽顺利升入了甲班，但表现得更加骄傲和懒散。他不断出风头，逐渐成为学生领袖。

学堂本来星期六是有半天假的，但后来取消了。学生们要求恢复这一制度，纷纷派代表与校方谈判。甲班推举出来的代表就是开贞。校长易曙辉自有对付学生的办法。他将学生们召集起来说：“废除这个制度本来是为了你们的健康和学业着想，如果你们觉得需要恢复，咱们可以商量。不过你们这样罢课，实属大逆不道，但我知道这不是你们全体的意志，而是一二败类鼓动。希望你们将这一二败类指出来，不然我就全体斥退你们。”学生们虽受了威胁，但并没有指出代表来。一位杜姓教师建议，用无记名投票的办法选出罪魁。结果开贞以绝对多数当选了！校长宣布，开除开贞。

开贞父亲很着急，他匆匆赶到乐山拜见学校领导。几位老师都告诉父亲：“你家公子聪明有余，沉潜不足，要遇些挫折，才有利于他的成才。”父亲深表认同，于是带着开贞四处去“示众”，以增加他的廉耻心。

他们来到文昌宫公立小学。校长李肇芳和开贞的大哥郭开文同为著名汉学家郭敬武的学生；开贞的私塾教师沈焕章也在这里当教员。李肇芳认为乐山县高等小学开除开贞理由不足，于是联名教员给乐山县高等小学写信，大意是年轻人不可使他太受耻辱了，这样会阻止他的上进心和竞争心。开贞本人十分赞成这个观点，他认为在教育上应该从积极方面去引导，要培养学生的竞争心、自负心，就是骄傲点也无妨，只要能勇猛向上就好。乐山高等小学收到李肇芳等人来信后，虽回信争辩了几句，却通知开贞马上返校，“悔过自新准其复学”。当初被开除，本就是玩阴谋耍手段，如今却又碍于人情收回成命。开贞深刻地体会到当时社会中那些不讲原则、虚伪、敷衍的办事作风。

回到学堂的开贞百无聊赖，终于提前在五月份以第三名的成绩毕了业。这三学期在高等小学，他感到好像受到了三十年的监禁。毕业那天他跑到教室，脱下鞋子，打碎两块玻璃，划了一手的血！ KyoPXzGvztPEngSAD7WF8Lovpec3BmHRDYcQDQ2jNhTCEv1V8OKBET+guywgxNJ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