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东图书局文学部主任王靖没有经过郭沫若的允许,便从郭沫若的抽屉里找出两篇郭沫若的稿件,在他主编的《新晓》上登出了预告启示。郭沫若被迫在报上发表声明。泰东图书局老板赵南公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慢慢疏远了王靖,对郭沫若则越来越器重。不久,商务印书馆的元老高梦旦来访问郭沫若,虽然没有见上面,但给泰东图书局带来了震动,尤其是赵南公,担心郭沫若被商务印书馆挖走,因此对郭沫若更加尊重。
但是,赵南公没有同郭沫若谈定每月薪酬多少,发工资也没有固定的时间。郭沫若对此有些不满。在书店的编辑方针上,沫若和赵南公也有不同。郑伯奇回忆说:“沫若主张以创造社同人为基础,另外从新编刊一种大规模的综合性的文艺杂志,南公却不免有点踌躇。季刊和丛书同时出版,乃是双方让步的结果。”沫若决定请郑伯奇和郁达夫回来。“那时仿吾已经回到湖南,资平远在广东,只有沫若一个人和书店折冲,不免有点孤独之感,所以他写信到日本去,叫达夫和我回国来商量。达夫计划本要回来,我在暑假中空闲无事,我们两人便先后回到上海来了。” [13]
郑伯奇回国后,郭沫若陪郑伯奇去镇江、无锡一带游了一圈。回到上海后,赵南公告诉郭沫若,安庆法政大学请他推荐英文教师,月薪二百元大洋。赵南公希望郭沫若能去,在安庆一边教书,一边给泰东图书局当编辑。郭沫若认为自己的英文发音不好,于是向赵南公推荐了郁达夫。赵南公又说如果郭沫若喜欢西湖,就把泰东图书局编辑所设在西湖好了。郭沫若也没有同意。
其间,商务印书馆宴请正在上海的胡适吃饭,并请郭沫若作陪。郭沫若的名字紧排在胡适之后。这表示着上海文化界对他的认可。当天胡适日记载:“周颂九、郑心南约在一枝香吃饭,会见郭沫若君。沫若在日本九州学医,但他颇有文学的兴趣。他的新诗颇有才气,但思想不大清楚,工力也不好。”而郭沫若却回忆说,胡适在席上与何公敢笑道,郭沫若的诗才是真正的新诗,他的诗要算是旧的了。
1921年9月,郭沫若推荐郁达夫代替自己在泰东图书局的职位后,返回日本继续他的医学生生活。走前,郭沫若已将《创造》季刊创刊号基本编好,只缺郁达夫的小说《茫茫夜》了。郁达夫接替郭沫若不到两个星期,就以郭沫若、田汉、成仿吾、郑伯奇、张资平等人的名义在《时事新报》刊登广告,宣布《创造》第1期将于1922年元旦出版:“自文化运动发生后,我国新文艺为一二偶像所垄断,以致艺术之新兴气运,澌灭将尽。创造社同人奋然兴起打破社会因袭,主张艺术独立,愿与天下之无名作家共兴起而造成中国未来之国民文学。”这一广告曾引起非议,但为《创造》的出版壮了声势。只是郁达夫迟迟改不好《茫茫夜》,直到1922年3月才把稿子改好发出,然后就返回日本去参加毕业考试。《创造》季刊创刊号直到1922年5月才正式出版,虽然校对和印刷都比较粗疏,但作品质量上乘,成为新文学界一颗耀眼的明珠。
回到课堂的郭沫若,对于医学学习越来越没兴趣了。他继续致力于文学创作。1922年1月1日,郭沫若完成了小说《残春》。主人公爱牟的同学贺君在回国途中自杀遇救,爱牟去医院看他,认识了护士小姐S姑娘,S纤巧美丽但患有肺病。爱牟爱上S后,有天晚上做梦与S姑娘在笔立山幽会。同伴跑来告诉爱牟,他的妻子把两个孩子杀了。爱牟回到家中,妻子又拿刀向他杀来。于是爱牟从梦中惊醒过来。显然,这篇小说采用了意识流的艺术手法,背后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由于意识流手法在国内还比较少见,这篇小说发表后引起了论争,有人批评它平淡无味,但成仿吾认为这是“有特彩的一篇作品”,郭沫若本人也写了《批评与梦》来解释这篇作品。他说:
一篇作品不必定要有Climax,仿吾在批评《残春》一文中论得很精辟而且很是独到。我那篇《残春》的力点并不是注重在事实的进行,我是注重在心理的描写;我描写的心理并且还在潜在意识的一种流动——这是我做那篇小说时的一个奢望。若拿描写事实的尺度去测量它,那的确是全无顶点的。但是若是对于精神分析学或者梦的心理稍有研究的人看来,他必定另外可以看出一种作意出来,另外可以说出一番意见。
他不认为这篇小说没有高潮,平淡无奇:“我在《残春》中做了一个梦,那梦便是《残春》中的顶点,便是全篇的中心点,便是全篇的结穴处。” [14] 《残春》体现了郭沫若在文艺创作上的新探索,对当时文坛有一定的影响。
1922年7月1日,为了创造社社务,郭沫若利用暑假的空闲又返回上海。由于文学研究会几次邀请郭沫若等人参加,都被婉拒了,《创造》季刊的发刊词又影射文学研究会垄断文坛,所以文学研究会的《文学旬刊》等刊物对创造社颇多微词,文坛的普遍观感是创造社是艺术派、浪漫主义,文学研究会是人生派、现实主义;创造社主张多创作,文学研究会同时注意国外文学的翻译介绍。由于彼此观点不同,这两派彼此有些不能理解的地方,发生了一些论战。
为了回应文坛对创造社翻译和创作的批评,郭沫若连续写了几篇文论。在《论文学的研究与介绍》中,郭沫若说:“文学是精赤裸裸的人性的表现,是我们人性中一点灵明的情髓所吐放的光辉,人类不灭,人性是永恒存在的,真正的文学是永有生命的。”“文学的好坏,不能说是他古不古,只能说是他醇不醇,只能说是他真不真。”在《论国内的评坛及我对于创作上的态度》中,郭沫若认为:
我对于艺术上的见解,终觉不当是反射的Reflective,应当是创造的Creative。前者是纯由感官的接受,经脑精的作用,反射地直接表现出来,就譬如照像的一样。后者是由无数的感官的材料,储积在脑精中,更经过一道滤过作用,酝酿作用,综合地表现了出来,就譬如蜜蜂采取无数的花汁酿成蜂蜜的一样。我以为真正的艺术,应得是属于后的一种。所以锻炼客观性的结果,也还是归于培养主观,真正的艺术品当然是由于纯粹的主观产出。
至于艺术上的功利主义的问题,我也曾经思索过。假使创作家纯以功利主义为前提以从事创作,上之想借文艺为宣传的利器,下之想借文艺为糊口的饭碗,这个我敢断定一句,都是文艺的堕落,隔离文艺的精神太远了。
我更是不承认艺术会画分出甚么人生派与艺术派的人。这些空漠的术语,都是些无聊的批评家——不消说我是在说西洋的——虚构出来的东西。我认定艺术与人生,只是一个晶球的两面,只如我们的肉体与精神的关系一样,他们是两两平行,绝不是互为君主臣仆的。 [15]
这些都体现了郭沫若当时对文学的认识。
不久,郁达夫毕业回到上海。他与郭沫若认为《创造》销路不好,且陷入无谓的论争之中,都感到烦闷,自比为孤竹君二子,并决定请成仿吾来主持社务。
1922年9月,郭沫若再次回到福冈,开始了他最艰难的本科最后一年的读书生活。郭沫若十七岁时曾患过严重的伤寒,高烧不止,病好了后发现听力减弱。医学理论不要求听力,但高年级临床实践时需使用听诊器,而听力受损影响听诊的准确性。因此,在临床实验阶段时,郭沫若悲哀地发现,由于自己的听力辨别能力弱,他很难继续从事医学工作。当时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的五名中国留学生中,有三位完成本科学业后继续深造,攻读硕士博士学位。曾经做过护士的安娜跟郭沫若同居后,也希望后者能在医学上有更远大的发展。医学的受挫让个性好强的郭沫若非常沮丧,但他十分坚强,即便下课后回到家里,还不断用听诊器对着自己的身体做实验。1923年4月,郭沫若终于取得了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的学士学位。
郭沫若毕业后,在北京大学担任教授的张凤举写信给郭沫若,说北京大学不久要开设东洋文学部,周作人和他本人都希望郭沫若能去任职。郭沫若拒绝了,他认为自己并没有系统学过文学,对于东洋文学更是外行,没有资格做文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