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夏,郭开贞到东京看望朋友陈龙骥,陈龙骥得了肺病在圣路加病院住院。在开贞的劝说下,他从圣路加转到养生院,但不久就去世了。8月上旬,开贞去圣路加医院取陈龙骥的遗物,遇上了护士安娜。安娜听说开贞的友人死了,流了眼泪,还说了些安慰的话。从她眉宇之间,开贞发现了不可思议的圣洁之光。
安娜原名佐藤富子,1896年出生于宫城县黑川郡大衡村。母亲家是仙台藩士族,父亲佐藤卯右卫是基督教牧师。安娜曾在仙台尚絅女校就读。她学习成绩优异,尤其是英语特别好。她还具有侠义精神,常常拿出钱来帮助那些困难学生。学校毕业典礼让她致辞,她没有按照老师的要求念,而是用了一种古怪的腔调,打乱了毕业典礼的秩序,体现出一定的叛逆精神。毕业后,母亲要她结婚,她默默反抗着。不久,她离开了家,来到圣路加医院工作,遇上了这位令她爱了一生的中国留学生。
8月中旬,安娜应诺从医院将陈龙骥的遗物寄给开贞,还写了一封英文长信安慰他。此后,他们平均每个星期都有三四封信来往。两人相爱了。开贞觉得安娜做护士可惜了,劝她考女医学校,并准备把官费分给安娜用。为了使安娜安心备考,12月底,开贞去东京将安娜接到冈山。
对于这份爱情,开贞充满了感激。他在圣诞节用英文写了一首散文诗,后来自己翻译成中文作为《辛夷集》的《小引》。诗中以鱼儿的意象比喻开贞自己,“近海处有一岩石洼穴中,睡着一匹小小的鱼儿,是被猛烈的晚潮把他抛撇在这儿的”。这时,传来了少女的歌声。于是:
一个穿白色的唐时装束的少女走了出来。她头上顶着一幅素罗,手中拿着一支百合,两脚是精赤裸裸的。她一面走,一面唱歌。她的脚印,印在雪白的沙岸上,就好像一瓣一瓣的辛夷。
她在沙岸上走了一会,走到鱼儿睡着的岩石上来了。她仰头眺望了一回,无心之间,又把头儿低了下去。
她把头儿低了下去,无心之间,便看见洼穴中的那匹鱼儿。
她把腰儿弓了下去,详细看那鱼儿时,她才知道他是死了。
她不言不语地,不禁涌了几行清泪,点点滴滴地滴在那洼穴里。洼穴处便汇成一个小小的泪池。
少女哭了之后,她又凄凄寂寂地走了。
鱼儿在泪池中便渐渐苏活了转来。 [46]
开贞与安娜的生活十分幸福。开贞虽然瞒着家人,但家信中流露出的喜悦无法掩饰:
现已在年假中矣,同学相聚(校内吾国同学有十一人焉),时多乐举;天高日暖,时登操山而啸风焉。操山峙立校内,山木青葱可爱,骤望之颇似峨眉也。后乐园者,为日人三公园之一。中有大池一,余则清流成渠,灌注其间,微风散拂,则涟漪四起。复有鹤鸟数只,戏为水浴,丹冠素羽,与淡日而争鲜也。对之亦颇愉悦。 [47]
信中开贞托为与同学同游,但按时间考,当是与安娜同游,方诞生了这种魏晋小品般的漂亮篇章。
这年春节,开贞十分开心,他给父母的家信中充满了烟火气:
旧腊将残,邻家处处有舂饼声,盖日人乡下仍是过旧年也。此间呼米粑曰“饼”,用舂杵,不用磨,间以红豆粉为心,名曰“馅饼”,烧食或煮而食之,味殊不甚佳也。煮食者,名曰“杂煮”,无馅,汤中稍加以葱头菜叶,味咸而清淡,小儿辈多喜食之,间或食用,亦别有风味也。
日人拜年最讲究。拜年以元旦日为限,无论男女,均相竞早出,凡街邻亲友处,四处飞投名片。远处则用明信片,均系前年写就,早早交与邮局。局中对于年贺状一项特别经理,概于元旦日侵晨投交前方,殊妥便。贺年以正月初旬为限,彼来此往,络绎飞腾,逾限则为失礼。又,初旬,每家门首均置盘器一,以盛名片及邮片也。稍有体面人家,大率堆如山积。然家中享用殊甚简朴,喜饮酒,大有终日昏昏醉梦间之概。然劳动者流,绝无聚赌事,一切生理亦不停闭,转以年始为热闹,此与吾乡甚相反也……
他还说:“男近来甚善饭,在日已三年,日人风俗言语渐就通晓,已无甚苦楚处。” [48] 这信描述日本人情风俗,明丽可喜,比诸后世推崇的周作人等人的散文,直在伯仲间耳。这种愉快的心情,开贞保持了很久,到暑假时,他在家信中写道:
儿今岁留冈,甚是愉快,每日午前在家读书,午后下河洗澡。冈山市中有小河小道名旭川者,如沙湾之茶溪然,水清宜浴。日人设会讲习游泳法,大小学生多入会者。儿学凫水算已三年,但不甚大进步,近来亦只凫得十来丈远。然当溽暑如蒸,下河一次,则自凉快可人。上坎休息,太阳晒背,晒得痒酥酥的,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趣味。 [49]
安娜通过了女子医学院的考试,但不久她就怀孕了,于是放弃了当医生的志向,专心跟开贞经营他们的小家庭。在开贞和安娜的第一个孩子将要出生前,开贞将泰戈尔的《新月集》《园丁集》《吉檀伽利》三部诗集选译并编成一部《太戈儿诗选》,这是他的第一部翻译作品。但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都不愿出版。开贞受了打击,这部译诗集没有保存下来。1917年底,开贞的长子郭和夫出生了,给这个小家庭带来了无穷的乐趣和希望。
在跟安娜恋爱期间,生活在甜蜜中的开贞写了《Venus》这首新诗:
我把你这张爱嘴,
比成着一个酒杯。
喝不尽的葡萄美酒,
会使我时常沉醉!
我把你这对乳头,
比成着两座坟墓。
我们俩睡在墓中,
血液儿化成甘露!
当安娜考上女子医学院时,开贞在《别离》中写道:
残月黄金梳,
我欲掇之赠彼姝。
彼姝不可见,
桥下流泉声如泫。
晓日月桂冠,
掇之欲上青天难。
青天犹可上,
生离令我情惆怅。
这两首诗,尤其是《Venus》,完全是现代新诗的格调。
学校附近的操山,让开贞时时想到故乡的峨眉,但他从来没有登过一次峨眉。他每每在家信中劝父母亲去峨眉避暑。1917年暑假,开贞再次相劝:
今年二老峨眉之游能成行否?暑中总请万要上山一次,或携带元弟、少成随伴,可令弟侄增长无限志气也。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李太白诗:“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读古人登高之作,皆浩浩然,灵气流溢,神为之移,况身临其境,不知更当作何豪想耶!欧洲人最喜登山,近来日本亦曾奖励此举。吾国古时,凡登高能赋者可为大夫,可见亦曾奖励过来。登山一事,于精神修养及体魄健全上,皆有莫大之影响也。男昔日曾梦峨眉山,得诗一句云:“天空独我高”。近来颇想亲事登临,一证实此诗之意。 [50]
1917年9月,郭开贞升入高等学校三年级。德文课每周十小时,使用歌德的自叙传《诗与真》、梅里克的小说《向卜拉格旅行途上的穆查特》等为教材。开贞压抑的文学倾向又重新抬起头来。由于喜欢泰戈尔和歌德,他开始和哲学上的泛神论思想接近了。由泰戈尔出发,他阅读了印度古代诗人伽毕尔的作品和《乌邦尼塞德》等著作;由歌德出发,他阅读了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论神学与政治》《理智之世界改造》等著作。他回头去读《庄子》,发现庄子中也有很多泛神论思想。此外,他还阅读了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挪威戏剧家易卜生、比昂逊等人的作品。这些都影响了他后来的文学创作。
1918年,郭沫若通过高等学校的考试,如期毕业,被九州帝国大学医科大学免试录取。九州帝国大学医科大学于1919年改名为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在当时的日本是仅次于东京帝国大学和京都帝国大学的名牌大学。
在离开冈山前,郭开贞为表示从事科学研究的决心,忍痛将《庾子山全集》《陶渊明全集》赠给冈山县立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