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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6月底,郭开贞参加完预科毕业考试,排名第三,被分往位于冈山的第六高等学校。

开贞和同去六高就读的湖南人李希贤,坐了一天的火车,终于到了冈山。这位李希贤,就是东京留学生中以“中国的马克思”著称的李闪亭。他后来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一度担任湖南法政专门学校校长、湖南大学行政委员兼法科学长等职务。

开贞初到冈山,印象十分好:“田畴畅茂,风景悠然,清风时来,溪流有声,恍惚如归故乡也。” [29] 他在冈山国富二九四的平庐住了一个月后,搬到国富一零六。这里租金和伙食费都很便宜。开贞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晚上十点半就寝。“房主人系六旬老妪一人,颇为情切,衣服破烂时,均劳补缀,且常常采得鲜花饰男室间。” [30] 这位房主人名叫小川春。但好景不长,小川春不久就回到老家门司,停止租房,开贞只好另觅住处。开贞在六高要跟日本学生一起上三年的课。三年合格后,方能升入本科就学。开贞后来回忆说:

三部的课程以德文的时间为最多,因为日本医学是以德国为祖,一个礼拜有十几、二十个钟头的德文。此外拉丁文、英文也须得学习。科学方面是高等数学,如解析几何、高等代数、微分、积分,以及物理、化学、动植物学的讲习和实验,都须得在三年之内把它学完。功课相当繁重。日本人的教育不重启发而重灌注,又加以我们是外国人,要学两科语言,去接受西方的学问,实在是一件苦事。 [31]

可见,开贞用于学习语言的时间相当多,他在德文、英文、拉丁文上十分用功,成绩优异。开贞跟同学成仿吾关系很好。成仿吾1897出生于湖南新化,比开贞小五岁,当时在六高学工科,比开贞高一个年级。成仿吾进入六高前,曾帮助哥哥翻译英文字典,因此英语功底相当扎实。开贞曾说成仿吾英语好,翻译时可以不用字典。但他的英语考试成绩比成仿吾还要好。当时六高的中国留学生还有江苏人屠模、广东人杨子骧、浙江人陈中等十余人。

中国留学生在日语课堂上学习德文、英文,相当于用一种外语来翻译另一种外语,十分吃力。开贞学习过于努力,躐等躁进,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头脑发昏,“心悸亢进,缓步徐行时,胸部也震荡作痛,几乎不能容忍。睡眠不安。一夜只能睡三四小时,睡中犹终始为恶梦所苦。记忆力几乎全盘消失了,读书时读到第二页已忘却了前页,甚至读到第二行已忘却了前行” [32] 。受到这样的折磨,开贞屡屡想自杀。好在他从书店买了一本《王阳明全集》来读,又买了一本《冈田式静坐法》练习静坐。

他每天读《王阳明全集》十页,早晚静坐各半小时。不到半个月,他的身体状况就好多了。他将王阳明一生归结为不断自我扩充,不停地在理想的光中与险恶的环境奋斗的过程;肯定他“努力净化自己的精神,扩大自己的精神,努力征服‘心中贼’以体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气魄” [33] 。开贞时时诵读王阳明的诗:

险夷原不滞胸中,

何异浮云过太空?

夜静海涛三万里,

月明飞锡下天风。

他从王阳明那里获得的,是强大的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是形成能够面对一切艰难险阻的强大自我。这影响了他的一生,后来无论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还是事业上饱受挫折,都未曾动摇他的初心,扰乱他的方寸。开贞一直以乐观精神坚守着自己的人生理想。

开贞离开小川春住宅后,搬到附近的森下公寓。这里面对操山,“山形颇似峨眉,山麓均稻田散策,田间四顾皆山焉,恍若归故乡者” [34] 。开贞有天傍晚去散步,“当我走入半山荡进松林的时候,天已经从薄暗里展开了夜景,在夜色朦胧中,睨着山顶的大石,躲在树林之间,这种种姿势,竟使我好像走进了猛兽的王国一样。那时遥远的西方山顶上正有睡眠着一个太阳,但是已经仅剩半规了。这浓红的夕阳弥漫天空,像飞洒着的血流。我置身在这伟大的时空间,招致了我汹涌澎湃的灵感” [35] 。面对此情此景,开贞写下了这样的诗:

怪石疑群虎,深松竞奇古。

我来立其间,日落山含斧。

血霞泛太空,浩气荡肝腑。

放声歌我歌,振衣而乱舞。

舞罢迫下山,新月云中吐。

通过努力,开贞取得了较好成绩。“本日校内前学期成绩发表,男名列十二,全班盖四十余人也。日人同学多为男贺,颇表敬意,以吾国同学居此校大率总在末尾故也。然依男自家意思,则十二名尚算堕落了,不能以此满足,今后自当努力奋勉焉。” [36] 他的志向和抱负是很大的。

学校放春假后,开贞与成仿吾同去宫岛旅行。“到严岛驿已经是暮霭朦胧的时候,我望着浸在青色海水里的红大牌坊与全岛苍郁的姿势,使我感觉到一种神秘的巨力。我们走上岛上的时候,只见进朝呈香者的熙攘,和商铺的林立,这一种俗象投掷在我们眼帘,自然不能不使我们感觉惘然的,但是幸亏环绕着的自然景象依然是值得我们留恋。”从宫岛回来,他们坐汽船游览了濑户内海。“各岛的容姿,因为背着日光,所以色彩的变化真是绚烂绮丽,以言语是无以形容的。日本的所以会产生锦绘,我想恐怕一大半是因这内海吧。在中国是巫山三峡,在日本是濑户内海,都是自然界的灵境。如果以三峡的奇峭,警拔,雄壮而誉之为北欧的悲壮美,那么濑户内海的明朗,玲珑,秀丽应誉为南欧的优美吧。” [37] 开贞为这次旅游写了一首长诗:

侵晨入栗林,紫云插晴昊。

攀援及其腰,松风清我脑。

放观天地间,旭日方杲杲。

海光荡东南,遍野生春草。

不登泰山高,不知天下小。

秭米太仓中,蛮触争未了。

长啸一声遥,狂歌入云杪。

“蛮触争未了”是讽刺当时的第一次世界大战。

开贞曾跟日本同学长谷川济说:“虽然很想回老家,但是回四川老家,路上需要两个月,即便一放了暑假就回去,等到了四川,暑假也就结束了。” [38] 开贞对家乡和亲人的绵绵思念,只好通过一封又一封的家书来传递。“男年来思家之心颇切,往往形诸梦寐。然自念已及壮年,所学尚属幼稚,复惶恐无地,惟努力奋勉而已。” [39] 他表示自己长期留学,是要有所作为:

男想,古时夏禹治水,九年在外,三过家门不入;苏武使匈奴,牧羊十九年,馑龁冰雪。男幼受父母鞠养,长受国家培植,质虽鲁钝,终非干国栋家之器。要思习一技,长一艺,以期自糊口腹,并藉报效国家。留学期间不及十年,无夏、苏之苦,广见闻之福,敢不深自刻勉,克收厥成?宁敢歧路亡羊,捷径窘步,中道辍足,以贻父母羞,为家国蠹耶?父母爱男,望勿时以男为念。 [40]

此外,开贞念念不忘的,还有元弟和少成的学业。尽管开运已经决定留在乡里侍奉父母,他还是写信恳切劝说道:

元弟可许容再出门读书否?国家积弱,振刷须材,年少光阴,瞬间即逝,殊为可惜也。日中必熭,操刀必割。少不奋力,老大徒悲。使元弟将来徒悲老大,于时殊甚苦也。男殊不忍多言,恳望吾父母夺裁之也。男深不肖,所学难以望成,然读论语书:“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能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曾子之所言,亦不敢不自奋励矣。元弟天性笃厚,尊重自持,苟志于学,学无不成,比男之轻浮无力,实为远甚。父母如不忍割慈,则男颇有以身易元弟出门读书,俟来年暑假之时,当得归省一行,于时尚当跪请也。 [41]

他对侄儿的学业也十分关心:“少成现在年纪,正当施以完善教育之时,为龙为蛇,此两三年耳。” [42] “少成失学殊属挂心事。大哥既有命赴来北京意,想来往北京亦甚好,即北京无好学堂,来东亦正方便也。” [43] 关切之意,溢满信笺。

1916年秋,开贞在冈山图书馆找出泰戈尔《吉檀伽利》《园丁集》《暗室王》《伽毗尔百吟》等作品来读,获得审美愉悦:“我真好像探得了我‘生命的生命’,探得了我‘生命的泉水’一样。每天学校一下课后,便跑到一间很幽暗的阅书室去,坐在室隅,面壁捧书而默诵,时而流着感谢的眼泪而暗记,一种恬静的悲调荡漾在我的身之内外。我享受着涅槃的快乐。像这样的光景从午后二三时起一直要延到黄色的电灯光发光的时候,才慢慢走回我自己的岑寂的寓所去。” [44] 泰戈尔的诗歌、冈山美丽的风景,使开贞的课余生活变得诗意盎然。

我居留冈山的时候,我常常驾着小船荡漾在旭川。在后乐园与冈山的天主阁中间的一段川面,那是顶富有诗意的,在六高对面的东山,虽然不算怎样一个名胜的所在,但是因为开始的一二年我住得很近,所以我常常到那边散步。实行静坐的时候,我往往会陶醉于泰戈尔的诗里,浮入了Sentimental时代。在月夜我独自徘徊于东山的山阴,因为我自己的跫音常常会击破周围美丽的寂寞,所以我常常脱去了下驮而作裸足游的。在那时候,我曾经吟下如下《晚眺》与《新月》二绝。 [45]

两首绝句分别写道:

暮鼓东皋寺,鸣筝何处家。

天涯看落日,乡思寄横霞。

新月如镰刀,斫上山头树。

倒地却无声,游枝亦横路。

课外读泰戈尔的诗歌,课上他则遇见了一位著名作家。1916年下学期,藤森成吉到六高任教,担任开贞的德文教师。藤森成吉跟开贞同一年出生,1913年发表长篇小说《波浪》,反映青年知识分子对理想的追求,1915年发表短篇小说《云雀》,受到文坛好评。他后来成为日本著名的左翼作家。藤森成吉对开贞走上文学道路有一定的影响。但这位青年作家半年后就辞职离开六高了。 cix1EUhI38cNss/LQS+uukrJxMHzGW7PNioUUyWcRObuPomhC0qOjRVsjuUsbk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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