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10月8日,郭开贞与五哥郭开佐以及自己小学时代的老师王祚堂等人,从成都出发一路向东。11日到遂宁后换轿觅舟,由水路进发,经合川,17日抵重庆。当时合川等地刚刚经历战乱,土匪较多。因为一路兵勇护送,所以还算平安。王祚堂的弟弟王陵基,是郭开文在四川武备学堂和留日时期的同学,此时担任川东观察使,镇守重庆。开贞等住在观察署内。不久,开贞就坐上了下行的轮船,经三峡,过宜昌,在武汉换车北上。
11月6日,开贞到达天津,参加陆军军医学校的复试。但在复试前,他就产生了要离开天津的念头。在四川时,他一心想要离开四川,但到了天津,发现这里的情况并不比四川好,反而思念起故乡来。何况,他当时本来没有学医的意志,陆军军医学校没有一名外国教员,也没有一名有声望的中国教员,这使他十分不满。
陆军军医学校复试的国文题是“拓都与么匿”,开贞一看就蒙了。考完问同学,才知道来自严复翻译斯宾塞的《群学肄言》,该书写道:“凡群者皆一之积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群者谓之拓都,一者谓之么匿。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为之。” [1] 拓都是Total的音译,指的是群体,么匿是Unit的音译,指的是个体。开贞不仅惊叹:“我的妈!这样伟大的一个难题,实在足以把人难倒。” [2] 开贞没有勇气等答案揭晓,投奔大哥郭开文去了。
开贞到北京后,在天津知晓考试结果的同学来信,说没有一人落榜,要开贞速去天津上学,不然不仅会被斥退,还得追回旅费。开贞回信拒绝:“天津之拓都难容区区之么匿。”开贞之所以有这种勇气,大概是因为有大哥做靠山吧。但当时大哥正在朝鲜等地游历,开贞只好寄居在一个四川同乡家里。
半个多月后,开文回到北京。开贞才知道大哥此时很不得志。开文当时担任着川边经略使尹昌衡的驻京代表,尹昌衡杀了袁世凯倚重的赵尔丰,所以不久前被袁世凯软禁起来,因此,开文在北京的处境比较尴尬。他轻轻责备开贞不该莽撞退了学,并幽幽地说:“照着目前的形势看来,恐怕我们兄弟两人在这里的生活都很难维持。”开贞这才发现了自己的孟浪。
开贞拒绝了天津的学校,对北京学界观感也很差:“京地学风坏极,酒地花天,歌台舞榭,青年子弟最易陷落。” [3]
12月底,张次瑜来访。张次瑜是郭开文在日本留学的同学,后来曾任四川军政府的财政部次长,当时担任着国会议员。但国会被解散了,他领了三个月薪水,准备去日本游历。谈话中他了解到开贞的处境,便建议开贞去日本留学。
去日本当然好,但学费高,除非考上官费留学,但当时日本只有五所高等学校招收中国的官费留学生,竞争比较激烈。开文最多只能供给开贞在日本半年的开支。开文颇为踌躇,于是征求开贞的意见,开贞沉默着不说话。最后还是大哥决定了:“我看,你去吧,先去住半年来再看。半年之内能够考上官费自然好,如不能够,或许到那时我已经有了职务了。我就决定你去,没有游移。”开文从仅有的几根金条中拿出一根给开贞,这根金条足够开贞在日本半年的开支。开文委托张次瑜,旅费先帮助垫着,等开贞到日本兑换日元后再还给张次瑜。张次瑜满口答应了。
这次决定改变了开贞一生的命运。开贞高兴地随着张次瑜前往日本,他感念大哥的恩情,临行前暗自发誓:“我此去如于半年之内考不上官费学校,我要跳进东海里去淹死,我没有面目再和大哥见面。”多年后开贞还深情地说:“我到后来多少有点成就,完全是我长兄赐予我的。” [4]
1913年12月26日,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开贞告别大哥,随着张次瑜,经东北,过朝鲜,在釜山中国领事、也是大哥同学柯荣阶处过了元旦,便东渡日本。
1914年1月13日,郭开贞抵达东京。他跟大哥的中学同学,此时也在日本留学的杨伯钦一起在东京小石川租了一间屋子住下来。
开贞对杨伯钦印象特别好:“杨君为人,性行端正,不愧师范,赤心爱国,殚智研精,谦以处己,宽以接人,可敬可爱,男与同居,待男如弟,一切都赖指导教诲。并在外聘师学习,都寄重于彼,相处渐久,薰陶甚至,有不自检束,则不足以对彼然者,所谓闻风敦廉者耶,自奉甚啬,布衣蔬食不厌古之人也。” [5] 同时,开贞还跟住处不远的六妹夫吴鹿芹的胞兄吴鹿苹时相过从。初到异域能有这样亲密的朋友,开贞非常开心。
开贞到离家八九里远的神田补习日语,三四个月内除上日语学校外,他几乎没有去过任何地方游玩。在四川沾染的烟酒嗜好,也都戒掉了。他给父母写信说:“不苦不勤,不能成业。男前在国中,毫未尝尝辛苦,致怠惰成性,几有不可救药之概。男自今以后,当痛自刷新,力求实际。学业成就,虽苦犹甘,下自问心无愧,上足报我父母天高地厚之恩于万一,而答诸兄长之培诲之勤,所矢志盟心,日夕自励者也。” [6] 两个月后,他的日语已大有进步:“寻常话少能上口,近已开手作文,虽不见佳妙,也能畅所欲言无苦,书籍文报,渐能了解。” [7]
6月,郭开贞参加东京高等工业学校的考试,很遗憾没有考中。父母给他汇去二百银元,大哥也托人带来二百元的银票,这些钱足够他再支撑一年。其实老家和大哥的经济状况都不太好,关键时刻来自家人的支持给了开贞很大的安慰和鼓励,开贞心态好多了。
开贞一面应考,一面关心着大哥的情况及弟弟妹妹与侄儿辈的学习生活。尹昌衡在北京被软禁,几乎被杀头。郭开文境况很不妙。开贞对此十分上心,给父母写信说:“幸大哥近来与彼颇似断绝,不过辅非其人,前功尽弃,譬如捏一雪罗汉,惨淡经营,维持护恤,煞费苦心,不料一见阳光,顿成一锅白水也。” [8] 家里决定大哥的女儿在1914年出嫁,开贞觉得不可:“读书方才上路,便赋于归,殊觉有所妨碍也。” [9] 不久,十七周岁的六妹郭蕙贞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儿夭折了,开贞十分担心:“六妹年龄过幼,身体发育尚未完全,值此头产,亏损已深,益以感伤,更非佳兆。究不识产后健康何如也?念甚。” [10]
开贞最关心的,是元弟郭开运。他一直希望他能够到日本来留学。他给父母写信说:“元弟近已归家否?今岁毕业后,可急行东渡。如腊初毕业,腊中旬即须起身,家中亦不可少为留连。以限半年,须考得官费。早一日来东,于语言上得多一分闻见也。(同学中如志愿相同,不妨约作同行最佳。)考上官费,便是好算盘,国内无此便宜,而学科不良,校风确劣无论矣。” [11] 此后,他不断写信提醒:“元弟今年毕业,即速来东,休自误也。” [12] “元弟今岁卒业后,如欧乱早平,可急速来东。” [13] 但郭开运后来并没有来日本留学。
功夫不负有心人,7月中旬,郭开贞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特设预科三部。以半年的工夫考上第一高等学校,留日学生中没有比他更快的了。关于高等学校的性质和选择学医的原因,多年后开贞回忆说:
日本的高等学校约略等于我们的高中,是大学的预备门。在当时是分为三部,第一部是学文哲、法政、经济等科,第二部是理工科,第三部是医科。在应考时便得分科,因此便发生自己的选业问题。当时的青少年,凡是稍有志向的人,都是想怎样来拯救中国的。因为我对于法政经济已起了一种厌恶的心理,不屑学;文哲觉得无补于实际,不愿学;理工科是最切实的了,然而因为数学成了畏途,又不敢学;于是乎便选择了医科,应考第三部。这时的应考医科,却和在国内投考军医学校的心理是完全两样了。我在初,认真是想学一点医,来作为对于国家社会的切实贡献,然而终究没有学成,这确是一件遗憾的事。 [14]
当时他在家书中也说道:“男现立志学医,无复他顾,以学医一道,近日颇为重要。在外国人之研究此科者,非聪明人不能成功。且本技艺之事,学成可不靠人,自可有用也。” 所以郭开贞此时报考医科,跟一年前报考天津陆军军医学校的心理完全不同了,当初只想走出四川,此时是认真想学医,以求对国家社会有切实贡献。
考上一高后,开贞心情舒畅,和朋友们一起到房州避暑。“日日在海中浴沐,已能浮水至五六丈远。风吹日晒,身体全黑,初回东京,友人戏呼‘庄稼汉’,甚可笑也。精神健旺,体魄蛮强,饭食每膳六七碗,比从前甚有可观也。” [16] 开贞是到日本后才学会游泳的。他非常喜爱这项运动,每到海边总要游泳。有一次差点淹死,幸好被日本人救了起来。后来他回忆这段在房州北条浴场的生活时写道:
北条的镜浦在无风的时候真像镜子一样平稳。当我一跃入海中时,我不禁回忆到四川幽邃峨嵋山麓,我好像游入峨嵋山麓的水里。但是,因为我没有游泳的经验,我尽张着口,把头浸入海里,于是饮饱一口潮水,这一口潮水是咸的,是一口盐汤。在这一瞬间,使我想起了像一个没有经验吸空气的小孩,当他最初吸着这世纪的空气,恐怕也将像我一样,感受着同样的难堪。在房州虽然仅有二个月的海岸生活,但是已足使我非常舒畅了。在非常幽美的月夜,我总招了几位朋友划着小船,驶到鹰岛与冲岛,而且有时携带着酒上陆去恣情畅饮。 [17]
他还写了一首诗:
镜浦平如镜,波舟荡月明。
遥将一壶酒,载到岛头倾。
但是,每当晚上日本的军舰来停靠在这美丽的海滨时,开贞总是想到了自己贫弱的祖国,于是随口吟道:
飞来何处峰,海上布艨艟。
地形同渤海,心事系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