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身体让我羡慕,那是我初次对成熟产生了向往。
我渴望长高,渴望有一对状如水滴而不是大小如水滴的乳房,渴望自己的脸上也能泛起和姐姐一样的潮红。这是我在十二岁时全部的理想,它使我羞涩,也让我骄傲。
趁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偷偷揩她的抹脸油用,偶尔还会搽一点眼影和口红。美滋滋地欣赏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必须想象自己已经长大,不然容易陷入深深的失望里(在那时,“我还是个小孩”这句话几乎会要了我的命,我难过自己无法快速长大)。
姐姐平时最不喜欢我在她的房间里出现,尤其不许我靠近梳妆台,她说那是一个女人的圣地,不能容忍任何人侵犯,更不能容忍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侵犯。所以在她回来之前我需要把脸上这些油乎乎的东西洗干净,如果她发现有人偷用她好几百块的化妆品准会疯掉,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她会揍死我的。
我的衣服都是姐姐过去替下来不穿的,都不太好看,或者说都很难看。真不敢想象姐姐也有过和我一样大的时候,也有过没有胸部的扁平时代,印象里总觉得她生来就是尤物。
姐姐赶在打折季买回来一大堆衣服,她说女人如果可以花更少的钱买到一件对的衣裳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当时的我还不能彻底理解这种成就感,却对此十分憧憬,我一直在期待人生里那场所谓的成就感的来临。那一定是比考全班第一更诱惑人的事情。
在姐姐的众多“战利品”里有一条失败的裙子,M码对于姐姐来说有些小,用她的话讲就是“失手了”。打折的商品往往号码残缺不全,而且无法退货,姐姐为此懊恼了一整个下午。其实我想说我可以试试的,但我不敢说,只能一边暗恋那条裙子一边等待姐姐主动决定让我试穿。那些等待的日子是紧张而刺激的,就像大人喜欢的赌博,我在等待一个说不定会赢的结局。
那是一条紫色的肩带上缀着小小白花的连衣裙,裙子的裙摆很短,但如果穿在我身上的话长度应该正好。我无法忘记裙子表面的细微褶皱,以及手指触及时感受到的那种刻意而为的颗粒感。
我无数次趁她不在时去衣柜里偷看裙子,无数次想象它被风吹起来的样子。
那段日子我几乎魔怔了,每天放学都在祈祷我姐姐不在家,希望能再看一眼裙子。那是我以为最黄金的岁月,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快要长大了,长成和姐姐一样的尤物。
此外,在我百无聊赖的年纪里还有一项重大的乐趣,就是养一只鸡。后来想起那只鸡时觉得有几分吓人,不是它的样子,而是它的行为实在诡异。
那只鸡时而兴奋过度,疯了一样地满屋子乱跑;时而忧郁,常会盯着一个地方发上好久的呆,有一回我都以为它死了。最可怕的是它总会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我看,看得我后背发麻。
后来那只鸡死了,其死法可谓惨烈。它没有被汽车压扁,也没有掉进臭水沟,而是被一个男孩用削尖的木棍串成了羊肉串的样子。当木棍彻底刺穿身体的时候,它居然扭头用一种绝望而嘲讽的眼神凝望着我。
男孩摇晃着木棍歪着头朝我走,我一步步后退,但他还是靠近了我。男孩一边忍着坏笑一边模仿新疆人说普通话的样子问我:“新鲜的羊肉串哟,要来一串吗?”
鸡已经奄奄一息,一滴血顺着木棍流啊流,流过男孩脏兮兮的手滴在我新买的白球鞋上。男孩的左脸上有一块胎记,上面长着几根黑色的毛,真恶心。
我转身就跑,一路不停地飞奔回家。我跑得太快,把开门的姐姐差一点撞倒,姐姐骂骂咧咧:“赶着投胎啊你!”
我跑到卫生间里,随手将门反锁。用手支在马桶的边沿,胃液裹挟着被腐蚀了一半的食物往外倾倒,呕吐把眼泪逼了出来,那一刻真的好难过啊。胎记上长毛的男孩毁掉了我对异性的全部想象力,也让我在那一刻失去了成长的动力。
“快滚出来,看看你的房间里多了什么。”姐姐的声音从厨房飘到卫生间门口。
我用清水把嘴边的呕吐物清理掉,然后慢慢悠悠地打开卫生间的门。姐姐穿着一件姜黄色的开衫站在那里,她突然大着嗓门叫起来:“你这是怎么了?哭啦?失恋啦?喂,干吗不说话。嘻嘻,你的小男朋友长得帅吗?”
“姐姐,我的鸡死了。”
“死了?”她惊讶了一小下,但很快又因为不是我失恋而感到扫兴,“我早就想把它弄走了,搞得满屋子鸡屎味,我看只有你这个小妖怪才能受得了吧。”姐姐一边说一边把一块话梅糖塞进嘴里。
我不敢告诉姐姐它是如何死掉的,不愿意再把可怕的记忆重新咀嚼一遍,而且就算我说了姐姐也不一定有兴趣听。
当我走进房间时,那件在我记忆里出现过上百遍的紫色连衣裙正安静地躺在床边。可它看起来似乎没有想象里面的漂亮,也没有我偷看时见到的更有吸引力。就好像你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了很久,当你真的要得到时却发现好像哪里不对。这感觉太糟了。
“试试看。”
“啊?”
“啊什么啊,叫你试你就试。”
我拿起裙子左看看右看看故意拖延时间,直到我妈喊我们吃饭才算躲过一劫。为何这样抗拒,我也说不太清。如果仅仅是因为它没有印象里的好看就排斥,也不太正常啊。
裙子后来又回到姐姐的衣柜里,这一次没有用衣钩挂起来,而是胡乱被塞进了购物袋。诸如人生里的许多悲哀一样,等待被时间掩埋。我再也没有靠近姐姐房间的想法,一个好乐趣就这样被毁灭了。
白球鞋被刷回原样,但隐隐约约还能嗅到鸡血的腥味。穿了几天后终于忍无可忍把球鞋扔进了垃圾桶,从此厌恶白球鞋像厌恶男孩和羊肉串一样。
生活再次变得平淡无奇,一点也不伟大。Fuck。
夏天快到了,学校里出现了一支“掀裙小分队”。听说那是几个五年级的男生,他们把掀裙子当作伟大的事业,把女生的尖叫当作赞美。一群闲得发霉的小孩居然还自称风流倜傥,想想都觉得好笑。裙子的事情我原本还有些小小的遗憾,这下好了,我觉得自己拒绝裙子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因为我可不想被一群讨厌的男孩看到内裤的花纹。
说到内裤我又想起姐姐了。姐姐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内衣,反正那是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的。
记得有一次午睡,我梦到巨大的阳光和云雾缭绕,然后被这美丽的画面惊醒后下地去喝水,途中看见姐姐正在阳台上抽烟,那天太热了,她只穿着内衣站在那里。我妈曾经因为她不穿衣服已经很严厉地警告过了,但她只是表面上答应,我妈不在的时候她照样不穿。
我姐姐不屑于穿纯棉的内衣,她说那看起来就像小学生。她的内衣材质往往轻薄,有点像纱。那天中午她穿的内衣是古铜色的,上面隐隐约约印着老上海的建筑物。股沟若隐若现,在阳光底下形成一道暧昧的暗影。腰肢细得仿佛能被那对乳房压折了,出于担心我对姐姐说过这种想法,但她骂我有病。姐姐的头发在脑后随意盘起,几缕漏掉的头发乱七八糟地垂落在胸罩的肩带上。汗涔涔的额头闪闪发光,姐姐在巨大的阳光里吞云吐雾。
我正要从四楼下到三楼去上厕所(学校的女生厕所在单数楼层,男生的在双数),恰好看到一个小麦色皮肤的男孩正在掀起一个女生的裙子——那是一条柠檬色的布裙子,裙子下面是樱桃小丸子的内裤。
男孩穿着墨蓝色的牛仔裤——不是那种很幼稚的款式,上身是一件卡其色的薄款灯芯绒衬衣。他是我见过最干净最与众不同的男孩,和记忆里的都不一样,更有别于胎记男孩。
他们大概是同班同学,女生并没有我以为的尖叫,而是一边笑骂一边追着打。追逐的过程中男孩看到傻站在台阶上的我,他看了我几秒以至于跑得太慢挨到揍。我被他看得比那个被掀了裙子的女生还要害羞,霎时一种紧张的幸福感团团围困了我的心脏。
这种感受太难控制了,仿佛浑身的肌肉都因此变得不听使唤。很疲惫,但分明又是快乐的。
男孩在即将消失于视线中时,他对我笑了。他的牙齿整齐而洁白,左脸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单眼皮的眼睛异常明亮,瞳孔是正宗的黑色。真好看,我悄悄地在心底里说。
我脑袋里再也挥之不去关于那个笑容,它拉开了我伟大生活的闸门,所有美好的想象如洪水般再次汹涌地朝我扑过来。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领会到姐姐所谓的“成就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梳妆台前的瓶瓶罐罐和用低价买来的好衣服是姐姐的成就感,那么等待一次被掀起裙子的机会应该就是我的成就感。
我开始想念那条紫色的裙子,又重新觉得它好,无论是肩带上的小白花还是触感都再次勾起我的喜爱。我不确定姐姐是不是还愿意让我试穿,她的脾气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谁都摸不准。但是为了那伟大的成就感,为了对抗生活的百无聊赖值得冒险一试。
我回到家听到姐姐的房间里有动静,但不敢就这么理直气壮地走进去问她要裙子。我在客厅里坐了好久,喝了一大杯凉白开,一遍遍重复着组织好的语言。姐姐房间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但努力忽略掉,不然我怕会忘词。
几番犹豫过后,我鼓起勇气走向姐姐的房间,以一种赴死的心态紧紧握住门把手。拧动,门被缓缓推开,里面的动静瞬间消失。随着门的缝隙敞开得越来越大,我被惊吓到了,站在原地发不出一丝声音。准备好的台词被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忘了我来这里到底要做什么。
赤身裸体的姐姐正以年画娃娃的姿势骑在一个男人的小腹上,他们同时惊愕地看着我。我们像三个白痴一样观望着彼此的窘态,直到男人鲤鱼打挺一样突然跳起来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器官。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还是看见了。
他的阴茎像金箍棒一样,直插云霄,伴随着巍峨和尊严。但在那样的窘境下巍峨和尊严都显得有点奇怪和多余,就好像把一个巨人硬生生塞到矮子的屋檐下,无论怎么看都有点不太雅观。
“出去!”姐姐怒不可遏地命令我,汗液正在顺着她的刘海往下滴。
可是我的脚不听话,完全接收不到出去的指令。她顾不上穿衣服恼羞成怒地跳下地,几乎是拎着我的领子把我拎出去的。
男人仓促地套上衣服从房间走出来,看着姐姐,沉默片刻后姐姐叹了口气说:“你先走吧。”他临走时还瞟了我一眼,我用余光感觉到了。
姐姐穿着内衣去阳台上抽烟,我不知道她抽了多久,总之抽光了一包大彩。天快黑了,楼下有几个放学回家的中学生对着姐姐吹口哨。姐姐起初置之不理,直到对方喊“C罩杯”时姐姐狠狠地丢下去一个在阳台上放了很久的啤酒瓶。男孩们看到姐姐动真格,这才一哄而散。
烟没了,姐姐回到房间去穿衣服。
她穿着黑色丝绸的睡衣走出来,踌躇了半天后说道:“你,不会告诉妈妈对吧?”
我没有看她的眼睛,点了点头。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仿佛被开启按钮一样,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要事,说:“姐姐,这个人情能不能现在还我?”
她扭过头一脸警觉地问我:“你要跟我谈条件吗?”
“不是的姐姐,我只是想借你的那条裙子穿几天。”
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回房间,我以为这事就要泡汤的时候姐姐走出来,把装着裙子的购物袋扔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那一刻我几乎快要激动死了,但仍极力在姐姐面前掩饰兴奋,情绪被人看穿就如金箍棒被陌生人不小心撞见一样无地自容。
我没有马上试穿裙子,直到晚上其他人都睡下我把房门反锁后才悄悄拿出它来。
它居然变得比被我偷看时见到的更加具有蛊惑力,无论是款式还是材质都接近完美。这就对了嘛,这才是我要的裙子。裙子上虽然多了一些褶皱和压痕,但我一点也不介意。
拉裙子的侧拉链时因为紧张我的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后来抑制住不自觉地抖动怀着一种敬畏感将它套在身上,那一刻我的表情比升国旗还要肃穆和庄严。
裙摆落在膝盖上方,丝丝凉意穿过膝盖骨浸透全身的神经,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核桃大小的乳房和单薄的肩膀还不足以支撑起裙子,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披着麻袋的稻草人。虽然糟糕得要死,那也比预计的已经好很多了。
我没赶上好时候,那些天不是下雨就是刮风,不过我仍然风雨无阻地穿着裙子出现在校园里。我觉得自己有着堂吉诃德式的滑稽和骄傲,可以为了生活里的某种伟大而忽略掉所有的愚蠢,就算最后是个悲剧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是不是也要像年画娃娃一样骑在我的鲤鱼身上,我的鲤鱼是不是也有金箍棒?我知道这样想有点下流,但如果把这些与那个男孩子联系在一起,我就只会微笑和脸红了。
我每天都要去无数趟厕所,只为了能与他再次相遇,等待他掀起我的裙摆。同学都以为我尿频或者拉稀,不然正常人绝对不会如此的。后来不仅下课去,上课也去,去得次数多了老师建议我请假回家。而且她还批评了我的着装,说我穿那样的裙子实在不像话,她说领口太低,会影响男同学学习的。不过,第二天我还是穿着裙子来上课了。
暑假都要来了,而我的伟大却死在了那年的炎热里,无法兑现它的承诺。整个夏天我几乎都是穿着那条裙子度过的。不肯让我妈洗,担心第二天干不了就穿不成,生怕错过期待已久的时刻。
每天都在等待“成就感”的到来,可它始终都没有来。不仅没有来,而且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男孩,再也没有,就像从来不存在过一样。我从未如此沮丧过,为了虚无的思念。
亲爱的男孩,我估计再也不会见到你了,其实每一次经过三楼的时候我都会假装不经意地寻找你。我想请你掀起我的裙摆,当裙摆飞扬的时刻我就会长成一个大姑娘,你一定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笃定,但一定能明白裙摆被掀起的美好。
我想象过自己的裙子是如何被你掀起,又是如何在风中飘扬。当然了不是谁都可以这么干,如果被别人掀了我一定会喊抓流氓的,但如果被你掀了那就是爱情。是啊,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你了。
现在我已经小学毕业,这是最后一次回学校,待会照完毕业照我就走了。
这条裙子被我穿得邋里邋遢,恶心至极。上面有上周吃米线溅上的汤汁,还有昨天吃雪糕弄的巧克力,刚才骑自行车时又不小心钩了个大洞。这条裙子以后再也不会穿了,姐姐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也已经彻底放弃了这条裙子,所以它将会变成一块抹布。
乌云来了,起大风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满天飞。
照相的人还没有来,老师也不见了,同学们都躲进教学楼里去避雨。原本照相时供大家站立的桌子现在正乱七八糟地摆放在操场上,没人会在意这些。
我爬上桌子,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虽感到有些凉,但雨滴很爽,于是我久久不肯离去。
打雷了,一个中年男人跑出来对我吼道:“同学,不要站在那里,快下来!”
耳朵被风灌满,后来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清了。
那是瓢泼大雨到来之前最后的一阵大风了,大到我的身体开始打晃摇曳。裙摆被大风吹起,兜住了我的头和脸,像一层紫色的面纱一样。世界突然变得朦胧,眼前的景物只剩下粗线条和轮廓,其余的都被抹掉。
我仿佛看见姐姐的化妆品和内衣,仿佛看见被串成羊肉串的鸡,仿佛看见金箍棒,直到看见我的小麦色男孩。他看见了我缀着樱桃的小内裤,看见了不丰满的屁股,看见我两腿之间血流成河。
我说,你不要怕,这是因为我长大了。
大雨终于来了,血和眼泪淹没在雨水里,淌过他的笑容。终于不可抗拒地迎来了属于我的荣光和伟大,此时我感觉到胸部正如雨后春笋般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