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热的时候,我终于毕业,被分到离家很近的一所中学,曾经一度非常羡慕从这所学校里走出来的人,终于也要穿上和他们一样蓝白相间的校服。那些人在校服里面穿着时尚的衣服,放学成群结队地骑着自行车,比我们看起来更自由,像一群自在的孤儿。
我的同桌是个高个儿女生,皮肤比较黑,齐耳短发,睫毛又密又长,有着性感的嘴唇,样子像安吉丽娜·朱莉。她主动开口和我说话,她说,我叫马媛媛,你叫什么?我告诉她我叫方婕。
第一天升国旗,校长在主席台上讲话,梁主任巡视四周,想要抓“典型”。校长讲完话,我就成了那个“典型”,梁主任说,来来,你过来。我走上主席台,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位同学,梁主任指着我们的刘海说,看见了吗,像这种发型在这里是绝对不允许的,跟门帘似的,成何体统?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心思别都放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面,所有的刘海,回去都给我卡起来!听梁主任的语气,刘海罪孽深重。接下来一个月,都在开展关于头发衣着的整风运动,男同学的头发不能超过两毫米,扎辫子的女生不准留刘海,短发不允许超过下巴。原以为升入初中,一切会更加自由,结果刚来就吃了人家的下马威。
为了能保住刘海,不将脑门裸露出来——青春期始终非常抗拒露出额头,仿佛那是一个人的屁股,不可以随便光着——我索性把头发剪短,上面短下面长,一层一层的,头顶像刺猬一样,一根根竖着。这样的发型很快在班里流行起来,其他班里的同学也开始效仿。至于校服,我发明了不同的穿法。在肥大宽松的裤脚里缝一圈细细的松紧,窝起来穿,看起来有点接近后来的哈伦裤,长袖外套改造成蝙蝠袖,领子往后穿,前短后长。梁主任看不惯,有一天在校门口拦住我,说我不好好穿校服,但老老实实穿确实太难看了。梁主任说,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183班,方婕,我说。他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你最好老实些,我会记住你的。记不记住这回我都不算典型,像我这么穿的还有一大堆,这种穿法早已经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原本一个月的整风运动,延长为一个学期,一部分学生最先放弃了新的发型和穿法,紧接着陆陆续续都放弃了,于是我又成典型了。终于明白,很多时候倒霉不是自己往前迈了一步,而是别人集体后退一步。每当我兴致勃勃地想要对抗生活里的无聊和权威时,总会发现无聊和权威太强大了。我不得已只好把头发剪得更短,拆掉裤脚的松紧,回归稀松无趣的日常。
同桌马媛媛的日常则是,一打下课铃,像头野兽飞奔出教室,每次离开座位,总能带起一阵风,头发呼啦啦飞起,随着她的步幅一跳一跳。没见过谁像马媛媛一样酷爱打架了,她的力气很大,有亡命徒的潜质。有一次打得眼泪快出来了,泪水在马媛媛的眼眶里打转,两个人摔倒,按在教室地板上继续朝对方的脸猛挥拳头,他们紧紧挨着垃圾桶,搂在一起,流着鼻血,像两个亲密的人。马媛媛的江湖地位就是这么赤手空拳打出来的,先在本校打,一对一,到后来带着同学出去打群架,在附近几所中学出了名。
课间休息,狭长的走道被各种人占据。二楼只有一扇窗户,光线昏暗,四周弥漫着荷尔蒙,像个地下交易市场。如果这个时候梁主任出现,人们就会一哄而散。我嚼着口香糖,靠在刷着碧绿色油漆的墙上,听对面的几个男生交流性经验(也许是吹牛)。还晕着呢,马媛媛跟我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去走廊尽头的厕所里吸烟。不一会儿,远处冒出一个影子,近了才看清楚她的脸,是我们班上一个学习很好的女生,她跑过来说,杨老师叫你去办公室。我说,做什么?她说,估计是叫你抱作业吧(我是课代表)。
我把口香糖吐掉,衣服的拉链拉好。走进办公室,杨老师正在浇花,见我进来也不说话,一直摆弄窗台上的几盆花。我翻了翻桌子上的作业本,都判好了,准备抱回去。杨老师说,方婕,你等一下。我又把作业本放回桌子上,心里有些不妙,等她开口。她转过身,看了我几眼,说道,你很聪明,也有很好的前途,不要总和那些奇怪的人在一起玩。我看你入学成绩不错,这次测验又有进步,多和上进的同学交流。我知道她指的是马媛媛,我说,杨老师,我知道了。她说,好了,这些作业我已经批改完,你抱回班里给大家发下去。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所有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站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面,天空灰蒙蒙的。广场中央有一辆高高的军用车,一个男人站在车里,手中拿着喇叭,说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下面的人跟着重复,大家高呼,我感到呼吸困难,几只乌鸦在头顶盘旋,天空仿佛随时塌下来。军用车开动,所有人举起右手的拳头,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我试图穿过拥挤的人群,非常想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但是人太多,被人群推来搡去。我一直挣扎,寻找机会,终于人群出现松动,我挤了出去,或者说他们把我挤出去了。我不敢停下来,一直跑,穿过建筑,爬过一座山,又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河边,周围的景色很美。我听见有人在哭泣,不一会儿那人又放声大笑,哭泣和笑声都无比真实,看见河边坐着一个老人。我说,你为什么哭?他说,因为生而为人。我感到奇怪,遂又问,那为什么笑?他说,也是生而为人。
马媛媛家里开便利店,名字就叫“媛媛便利店”。我问她,是先有的便利店还是先有的你?她说,你能不能问点高级的,当然是先有的我。离过去的小学不算远,我在这里买过几次东西,那会儿不认识她。但若仔细回想,还真见过一个小女孩。我问她有没有蓝黑墨水,她头也不抬,我甚至没有看清楚对方的脸,只见一只很白很细的手伸出来,敲了敲陈列墨水的柜台——咚咚咚。还有一次开运动会,我和同学买零食,门口的小卖部挤满人,我们只好去稍远一点的便利店。她爸坐在收银台后面看电视剧,一边吸烟。她跷着腿,坐在人字梯上面吹泡泡糖,两只手抓住两侧,像坐秋千,也没有人告诉她危险。我用手触动一串毛球挂饰,她俯视着告诉我,不买就别乱动。她爸爸伸长了脖子说道,警告过你多少回,赶紧给我下来,小心摔死你个小兔崽子。转过脸又对我们几个小孩笑着说,没事,随便看吧。马媛媛翻了个白眼,撅着屁股从梯子上面爬下来。便利店楼上就是她家,两层楼人为打通,修了一截楼梯,她上楼去了。
我说,你过去脾气很坏。她说,现在也好不到哪去。我说,那倒是。她扭过脸看我,我说,怎么,我说错啦?她说,没有,比过去强一丢丢吧。
和马叔打过招呼,我们上楼去了。她爸不认识我,每天顾客那么多,总共来过两次,不可能记住我。马叔爱看电视连续剧,我们进来的时候,他正在看一部谍战剧。楼梯是木头做的,时间久了,踩得吱嘎吱嘎响。为了少制造些噪音,我特别小心翼翼,有种做贼的感觉。马媛媛完全不在乎,跑上去说,别磨叽了,快点上来,带你参观一下我的窝。
一上去是仓库,囤满货物:卫生纸、整箱的方便面、饮料、乱七八糟各种物品……整整齐齐码在角落。还有一台硕大的冰柜,发出嗡鸣声。马媛媛拧动钥匙,一扇防盗门打开,家里没什么特别的,明亮干净。马媛媛的卧室里有一股婴儿的气味,仔细闻,又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味道,桌上是一盒没有吃完的奥利奥饼干。房间里摆着旧的台式电脑,一张单人床,格子沙发与客厅的沙发明显是一套,窗外是小区的绿化带。马媛媛有非常多的化妆品,她带我参观,我对化妆一窍不通,看着五颜六色的眼影,如同打开魔法宝盒。马媛媛走在了许多人前面,过着没妈的自由生活,我有些嫉妒,不是嫉妒她没有妈,而是嫉妒这种无拘的自由。
我们将在这间屋子里度过许多青春的时光,或许也是最好的时光。
屏幕上是一大堆火星文字——由繁体字、日文、英文、通假字、同音字和各种奇怪的符号表情组合而成,我父母看不大懂这些文字,这让我感到安全。很多人不接受火星文,我爸说,你们年轻人怎么不好好写字呢?这类文字能在一部分人中流行,可能就是不希望被另一部分人看懂,而要被能看懂的人看懂,这么说有些绕,总之是正常使用语言的人不容易搞懂的加密文字。马媛媛在留言板里问我,你听说过美杜莎吗?
据说美杜莎原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她作为祭司需保持处女之身,和波赛冬偷情激怒雅典娜,遭受惩罚变成一个蛇发女妖怪。美杜莎浑身金色鳞片,头发是一只只扭动着吐着芯子的蛇,与她对视的人将会变成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神话故事总是试图告诫人们,生活里充满禁忌和界限,不想变成怪物就要学会压抑自己的天性和欲望。这样的故事叫人难过。
马媛媛便把头像换成美杜莎,一个满头蛇的女人,眼神低垂、哀伤。有一天马媛媛突然发来消息,说她谈恋爱了,还发了一个很可爱的猫脸表情。马媛媛在空间里上传了一张新的照片,照片中这些穿着怪异的人,他们戴着鼻钉,留着夸张的发型,我怀疑大概用掉一整瓶发胶才能把头发堆砌成这样,染成红的、黄的、蓝的,马媛媛站在这群人的中间,俨然走进了一家猎奇博物馆。我问她这些人是谁?马媛媛回复我说,杀马特,他们是杀马特。你想见见吗?语气仿佛在说一群消失了的猛犸象。
马媛媛说,那天和朋友去看演出,我们在那儿认识的,他在一家理发店里做学徒。他看起来真是太怪了,我还没见过生活中会有谁把自己打扮成那样。我说,多怪?马媛媛说,非常怪,他的耳朵上有个巨大的洞,可以塞进去一支香烟,或者放一枚五角钱的硬币。我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说,行为艺术?反正类似人体改造这种,你听说过吗?我摇摇头。马媛媛说,他不算最奇怪的,听说国外有个男孩在自己的脑袋里装了一根天线,都上新闻了。
从光明小区的侧门出来,我们坐上56路公交车,经过四站地后下车。马路对面是一排发廊,靠近角落的一家叫“美杜莎”。门口挂着的这些旋转的LED灯,到了晚上会集体亮起来,一个黄头发的胖女孩正弯腰清扫地上的碎头发,上衣非常短,牛仔裤松松垮垮,屁股沟若隐若现,她本人似乎对此毫无察觉,或者已经习惯了这种凉飕飕。见我们进来,她直起腰身,拽了拽自个儿的衣裳,把遮在眼前的头发甩了甩,问我们打算剪发还是烫发?马媛媛说,我们找人,宋小龙在不在?女孩一脸陌生地说道,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马媛媛翻了下白眼,Tony在不在啊?女孩扑哧笑了,这里有两个Tony呢,你问哪个?Tony老师正在给人理发,喏。她用胖嘟嘟的下巴指了指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其衬衣上的扣子随时有可能被肚子上的肉给撑开,接近三十岁的样子,正在给一个女孩剪波波头。马媛媛摇头,不是他,是一个瘦男孩,红色的头发,耳朵上有个大洞。女孩又说,你说的那是小Tony,刚才他还在这儿。女孩扭着脖子,朝店里搜寻一圈,说,估计是给客人洗头去了,你们等会儿吧。
女孩帮我们倒了两杯水,又给了一本造型书让我俩打发无聊。造型书里的女人都长一个模样,小鼻子小嘴,描着黑色的眼线,目光标准化。看不太出来这些发型究竟有什么分别,波浪头和波浪头之间感觉差不多。
宋小龙或者说小Tony从里面走出来,他和照片里看起来不大一样,除了耳垂上的怪洞以外,基本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孩,甚至连点痞气都没有。看样子撑死十七岁,甚至只有十五六岁。男孩的头很圆,看着有点呆萌,扎了一个小辫儿,说起话来有轻微的大舌头。他看着马媛媛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马媛媛绕到身后,玩了会儿他的小辫子说,头发为什么不弄起来?他说,现在属于上班时间,店长不让弄成杀马特的样子,顾客们会有意见。我有些扫兴,不过那个洞确实够怪的,也算没白来。
我们去发廊外面聊,里面太热了。宋小龙说,这是你同学?他指的是我。马媛媛说,这是我的同桌,想来看杀马特。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看人家是不礼貌的,不过宋小龙貌似完全不介意。他说,我有很多杀马特朋友,回头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他们一个比一个怪,怕到时候你们受不了。他恶作剧得逞式地笑了笑,笑起来给人感觉年龄更小了,或许和我们同岁?他“噗”地划亮一根火柴,挡着风,把嘴凑到掌心里,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学着大人的模样,把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大街上冷得很,他缩着脖子补充道,不过我的这些朋友们人都很好,没有看起来那么生人勿近,其中有一个在做义工,难以想象吧?烟雾从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冒出来,烟卷粘在两片嘴唇之间,他讲话的时候我总担心烟卷会掉下去,但事实上烟卷一直没有掉下去。他的一系列行为动作看起来很娴熟,这让我觉得他不可能与我们同龄,但撑死十七岁,不会比这个数字更大。
那位啤酒肚的Tony老师推开玻璃门,探出半个脑袋大声说道,小Tony,快点进来!给这位客人洗一下头。宋小龙比了一个OK的手势说,好的,我马上进来。他猛吸一口香烟,将烟蒂扔在地上,一边用他的小牛皮靴踩熄,一边飞快地吻了马媛媛。他俩就在离我不足十厘米的地方接吻了,我还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摩过一个吻,也从来没有吻过任何一个男孩以及被一个男孩吻过,我被他们的荷尔蒙灼烧了。彻底看清楚那个耳垂上的怪洞,他的耳垂仿佛是我的两倍大,耳垂中央这个圆形的洞与耳垂浑然天成,似乎一出生便是如此。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忍住疼痛,把自个儿改造了的。马媛媛的两只脸蛋儿通红,我望着灰白的马路,心里产生了一种类似自由的错觉。这种感觉很好。
马媛媛心情不错,我们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跟我谈论各种不重要的事情,她都没有发现自己和平时不太一样。马媛媛说,你知道英语老师后来为什么换掉吗?我耸耸肩说,是我们抗议她教得不好,才换的。马媛媛说,不是这样,她不教我们之后就从学校里消失了。
如果不是马媛媛提醒,我甚至忘记我们中途换过一次英文老师。原来的老师姓叶,不算漂亮,但很年轻,总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叶老师总共教了我们一个半月,是个热爱朋克的女青年,喜欢骂人和写诗,倒不是骂我们中间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泛指,有时也骂校长骂学校。或许这就是他们朋克的说话方式?叶老师给人的感觉仿佛被这份工作给耽误了,许多同学不太喜欢她,也不理解她,甚至恶作剧整蛊她,她也不在乎。她写的诗我没有读过,只知道她写的诗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后来换成一个更年期的老师来教我们英文,情况并不比过去好,我有点怀念叶老师,想起她不少好来。我说,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马媛媛说,叶老师和别人私奔了。
我非常惊讶地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媛媛说,有一次在政教处里罚站,我听他们说叶老师不顾家里反对,和一个男青年逃到大城市去了。
我说,如果真是这样,叶老师很酷。
她说,对。
我说,我们不该讨厌她。
马媛媛把脸转过来,对我说道,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叶老师。说完她迈着大步走到前面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马媛媛,就像不了解所有人那样,包括叶老师。在寒冷的冬天我快跑了几步,重新跟上她。我问马媛媛,你有自己的梦想吗?她说,为什么问这个?我说,我想当一个有梦想的人,可我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她说,有梦想会痛苦。我说,没有梦想人也会痛苦。她说,那倒也是。
宋小龙很遵守承诺,一周后他真的带我们去看杀马特,在美杜莎发廊附近的一家旱冰场,叫“星火”。阳光从狭窄的窗户照进来,滑轮在绿色光滑的地板上留下无数灰烬和痕迹,音箱里放着快节奏的音乐。小Tony宋小龙站在阳光底下,已经扮上杀马特的造型,头发像《火影忍者》中的鸣人,与理发店里那个给别人洗头的小Tony判若两人。他眯着小眼睛,靠在铁栏杆上,摆出一个自认为很酷很转的pose,让我们叫他托尼·宋。他十分入戏,我觉得很好笑,一直忍着。冰池里全是不良少年和杀马特,好孩子不来这里,一切都太新奇了。杀马特们化着浓妆,很难看清楚真实的面目,染着红红绿绿的头发,发型稀奇古怪,衣服搭配得一塌糊涂。倒是有个不良少年五官清秀,寸头,穿一身白运动衣,带些痞气,正在和旁边的几个人说笑。
我的注意力被打断,宋小龙给我们介绍说,这是张伟,我最好的哥们。我看着眼前这个黄头发的男孩,想要捕捉他妆容之下的面貌,头发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画着黑色的眼影。宋小龙对张伟说,快给她们看看你的舌头,她们保证会吓一跳的。说完又转过来对我们说,他的舌头太有意思了,你们一定没见过。张伟毫不介意展示自己的舌头,张大嘴巴给我们看,说实话,他的舌头确实吓到我了。一开始我以为他有两只舌头,后来看清楚,那个粉红色的舌头从舌尖的位置一分为二。他很得意地扭动自己的舌头,像一条蛇一样来回吐着芯子,两只舌头一会儿缠绕一起,一会儿张开,十分灵活。我发誓自己从来没有在人类的口腔内见到过如此古怪的舌头了,我感到一阵恶心。
看到我扭曲变形了的表情,宋小龙哈哈大笑。男孩把舌头伸回去,轻轻一跃坐在栏杆上,也不觉得被冒犯到,倒是我有些难为情。马媛媛说,他的舌头怎么回事啊?宋小龙说,分舌手术你们听过吗?他用打工赚来的第一笔钱做了手术,起初感染差点死掉,发了好久的高烧。当时我们劝他不要做,玩些简单保险的就行了,但他觉得不够。别看张伟这个人不爱说话,他人很善良,只是比较内向而已,你们不用感到害怕。
穿白运动衣的叛逆少年换上旱冰鞋,在场子里滑了两圈,然后滑向冰池中央,做出几个带花样的高难度动作,惹得周围的人们为他鼓掌叫好,旁边几个女孩发出尖叫。我问马媛媛,他是谁啊?马媛媛说,南仔。我说,南仔是很厉害的人吗?马媛媛说,废话,他可是王雁南。他又滑了一会儿,把冰池让出来,去边上喝水,马媛媛和宋小龙进去滑,旁边几个女孩也去滑了。我不会滑旱冰,只能扶着栏杆缓缓挪动,稍微滑远一点都会担心被撞飞。我站在角落,望着这个喝脉动饮料的男孩,新世界的大门正在为我敞开。
我对马媛媛说,你能带我滑一圈吗?她拉着我,将我带离安全地带(有栏杆的地方),我紧紧抓住马媛媛。马媛媛说,你的身体要稍微前倾一些,仰着滑会摔成傻子的。而且你太紧张了,这么紧张是滑不好的,放松点儿。她说。稍稍放松之后的确比之前要更顺利,我仿佛受到鼓励,于是胆子大起来。马媛媛拉着我滑了两圈之后,放手让我自己滑,我慢慢滑动脚下的轮子,尝试着加点速度,感觉还不错。这种好的感觉没有维持太久,当发现王雁南正在朝这里看时,我浑身的肌肉感到紧张,突然失去平衡,导致摔得异常惨烈。
世界在我的眼前倒下去,我的脸冲着天花板,四肢张开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前方是一只硕大的球形灯,可以想象出来它在夜晚绽放出的光芒,与KTV里的如出一辙,五颜六色,闪啊闪的。人们将在它的光影下滑向一个新世纪,像我这样的笨蛋似乎是不配进入新世纪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发光发热,而我永远是个该死的白痴初中生。一双双溜冰鞋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感到眩晕,大概再也站不起来了,我想,或许我摔成了一个真正的傻子?尾巴骨传来阵阵刺痛,我想以后可能都要坐着轮椅去上学了,坐轮椅是不是就不用上学啦?我被一圈好奇的脑袋围住,他们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马媛媛拨开人群,在我的脸颊附近蹲下来说,操,你怎么还一摔不起了呢?没事吧?
我说,我会不会变成残废或者傻子?马媛媛说,你要一直这么躺着就像个傻子。我扶着地板坐起来,发现好像除了屁股疼以外,也没什么,没有我想象中严重。我说,这儿的地板可真暖和呀。她说,废话,有地暖,既然没事就快点儿站起来吧。马媛媛把我搀起来,送我去旁边的座位上休息。王雁南已经在我刚才摔倒的地方自如地滑走了,马媛媛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两只眼睛都快看直了。马媛媛说,我不管你了,你乖乖在这里休息会儿,等到五点钟的时候我们走。说完,马媛媛滑走了。在这个空间内,我当真像个残废一样哪里也去不了,看了看表,距离五点还有二十分钟。舌头分成两半的杀马特张伟也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他在另一个角落独自发呆,不久便离开了。马媛媛和宋小龙牵着手,从我的面前一次次经过,王雁南也从我的面前滑过,身上有烟草和洗发香波混合的气味。我与王雁南之间阻隔的不只是这根铁栏杆,似乎这是一条银河,我们如同两颗永远不会相聚的星球,只能站在自己的轨道上观望另一条轨道,而我还要在这把绿色的破椅子上再坐二十分钟。
时间过得太慢了,我有些不耐烦,扶着栏杆重新站起来,钻过另外一侧,想再试试看。这时王雁南正在朝我滑过来,他马上就要靠近我了,还有半圈,剩下最后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我期待闻到烟草和洗发香波混合的气味,期待他像一阵风一样从我的面前拂过。然而这阵风久久没有到来,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站在距离我五米的位置,不,是三米或者两米半的位置。他就这样望着我,我确定他没有看别处,他正在对我说话。他说,你好些了吗?我浑身的血停止流动,说不出话,他说,你是第一次来“星火”吧?我点点头,他说,多来几次就会滑了。然后笑着滑走了,像彩虹消失于天际。
寒假里出于好奇,加入一个奇怪的同城群,群名叫“不想长大联盟”,群简介里赫然写着:永远不要变成泯然众人的大人。人和人确实不大一样,我挺想长大的,对我来说长大属于彼岸。但从聊天的内容来看,每个人的生活差别并不是很大,我们又成为无分别的人,而且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我们都有着看似用不完的荷尔蒙。大家热火朝天地探讨一切有趣的事情:新晋偶像团体到底有什么好的?私下都阅读怎样的课外书?外星人究竟是否存在?有时也聊聊游戏。那段时间我正在痴迷玩泡泡堂,是一款特别可爱的游戏,其他人都是什么穿越火线啦、跑跑卡丁车啦、魔兽世界这类。
除了做作业,有时会去楼下练习轮滑,但我根本不喜欢滑什么轮滑,目的很明确,只是不希望再在王雁南的面前摔倒。我坐在台阶上换好旱冰鞋,扶着墙壁站起来,一时间,两条腿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甚至有些颤抖,我的上半身也随之晃动起来。上次摔倒给我留下阴影,我总害怕再次摔个跟头,结果越担心晃得越厉害。小区里开进来一辆银色的小汽车,即将再次摔倒时,银灰色小汽车突然停下来,副驾驶里的人伸出脑袋问我,你没事吧?这个脑袋不是普通的脑袋,不是世界上大部分的脑袋,而是王雁南的。他戴了一副近视眼镜,居然有些像好学生,或许他真的是好学生也说不准,但好学生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学习才对。
有些惊讶王雁南怎么会出现在我的生活空间内,像电影一样,据一本不靠谱的书里介绍,只要每天在心里大声疾呼一个人的名字,他就会出现在你的周围。由于惊讶,忘记回应他。他说,怎么是你?语气像是老朋友,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一样。他说,你住在这里吗?我点点头,他说他来找一个同学。我的左手牢牢握住小区公告栏的铁栏杆,公告栏里放着当天的报纸,没什么大新闻。他说,你是哪个学校的?我说,六中,初一183班。说完我有些后悔,交代太仔细了他会起疑心的,如果他发现这个连旱冰都滑不好的女孩暗恋他,一定会逃走或者不屑一顾的,没有人希望自己变成别人生活里的笑话。他说,六中啊,对了,周日下午我要去“星火”,可以一起来玩喔。他对我发出了邀请,虽说是随意讲的话,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如果不是脚下的旱冰鞋限制了我,我准会高兴得跳起来,但表面上还要努力保持镇静。
后面开进来一辆黑色的车,汽车后盖翘起来,翻着嘴唇,里面塞着一辆粉红色的脚踏车,看起来像一个人伸出了自己的舌头。我想到张伟,他在旱冰场对我和马媛媛亮出分成两半的舌头,就是这样,我再次感到一阵恶心。司机是个没什么耐心和素质的家伙,一直在不停地狂按喇叭。王雁南把头伸回车窗里,银灰色的小汽车不得不开走,把不怎么宽阔的道路让出来。等到银灰色小汽车和黑色的小汽车都不见了,我又踉踉跄跄地绕着枯黄的草地滑了会儿。
整个夜晚都沉浸于互联网营造的虚拟世界中,这里酷似一片大海,远离陆地,月光从海面上渗透进来。我渐渐游到深沉的海底,稀奇古怪的深水鱼在周围游来游去。我看过动物世界,那些生活在深处的鱼通常会发光,因为四周的一切实在太暗了。
“不想长大联盟”的群主是个叫“犀牛精神”的女生,打开她的资料,个性签名里写了四个字:一往无前。她正在策划一次城市涂鸦,在群里发起报名,群里没有人响应,因为大家不了解城市涂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解释说,城市涂鸦是一种艺术,可以表达我们的态度和思想,大家不是有很多不满和声音需要表达吗,学习过书法或者有美术功底的同学欢迎加入,具体计划会与选定的成员仔细沟通。听起来非常有趣,在我表姐就读的美术大学里见过类似的涂鸦,不过那些涂鸦不够叛逆和有思想,只是一些漂亮的小人儿,还不如我们学校厕所墙上的有意思。我本来想参与,连写什么我大致都想好了,就写“去他妈的世界,自由万岁”之类的吧,然后比一个大大的中指。
想到梁主任骑着那辆女式自行车下班回家,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要骑那辆破自行车,说不准还能看见我写的字。但很快遭到了犀牛女孩的强烈拒绝,她问我多大了,我说等到暑假的时候我就十四周岁啦,她说他们只要高中生,还说初中生屁都干不了,连技校生都不如。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种偏见。我作为初中生被排斥了,城市涂鸦日定在了周末晚上,我安慰自己周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要去星火旱冰场。
周末出门的时候被我妈叫住训话,她说,你作业做完了吗?成天往外头跑。你们杨老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期末考试排名退步了五名,你不是跟我讲名次开学才公布吗?为了能够愉快地度过寒假迎接春节,我对母亲大人撒谎说,学校的名次还没有排出来,要等到开学才能知道。而且班主任要求与家长通电话,我也隐瞒了,以为时间久了她会忘记这件事情,谁知都快开学了,杨老师居然亲自打电话来“问候”。
我狡辩说,名单在老师的手里面,只是没公开而已。我妈说,即使杨老师不打电话,我也早就想和你谈谈了。我随手拿起一本寒假作业说,晚点再谈吧老妈,我要去找张晶问作业,有很多题不会做呢。张晶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女生,不太爱洗头或者没有时间洗头,反正她的头发总是黏黏的,毕竟好孩子的时间都是金子。张晶的性格很好,乐于助人的那种,她问我借过几册漫画书,我以为像她这样的人根本瞧不起漫画,只会看《中学生作文选》。我妈说,你就知道玩了,怎么可能会做,你要会做狗都能上天了。我说,所以现在要加紧学习啊。我并不擅长撒谎,也不关心狗能不能上天,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情——去星火旱冰场。如果不找一个借口开溜,我妈可以拽着我促膝长谈一个下午。我妈说,不是去找马媛媛吧?听杨老师的话,别老跟上马媛媛瞎混。我急着穿鞋,一边敷衍地回应。
我妈将信将疑地放过我,我一直很担心她会来查看我的书包,因为书包里背着马媛媛替下来不穿免费赠送给我的旱冰鞋。我的胳肢窝下面夹着一本印有“快乐寒假”的数学练习册出门了,上面画着几个笑嘻嘻的小孩在堆雪人。像这样的“快乐寒假”还有六本,每门课都有一本练习题,当它们分发下来,像一堵墙一样摆在我面前时,就完全快乐不起来了。人生中大概所谓的幸福时刻也都属于“该幸福仅供参考,请以具体人生为准”吧。
快过年,旱冰场里没什么人,来的都是一些像我一样不务正业的面孔。四下寻找,没有看到王雁南,我安慰自己可能他一会儿就来了。我可以不用扶着栏杆滑了,慢慢绕着椭圆形的冰池移动,脚下的轮子渐渐被驯服,不能再随随便便把我扔个人仰马翻了。不过吸取之前的经验教训,一切尚且不要高兴得太早,我平静地滑了四五圈之后,感到无聊。
张伟也来了,可能他一直都在这里,只是我没有注意到。有些人的气场真的很弱,即使他拥有一张与众不同的舌头。张伟今天没有在脸上涂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看清楚了他的真实容貌,是一个腼腆的男孩,黄色的头发像一把干草。他与我对视,又飞快地把目光缩回,一个人自得其乐地从旱冰场的一头穿梭到另外一头。我滑到他的身边,与他打招呼。张伟有点不知所措,他说,你自己吗?我说,对,我在等一个朋友。我没有说那个朋友是谁。我说,你还在念书吗?他说,早就不念了。想想也是,哪个学生如果打扮成这样走进教室,恐怕会被老师轰出来吧。不过挺好玩的,如果遇到不喜欢的老师恰好背过身去写板书,就可以吐出自己别样的舌头表示反抗。
他说,你呢?我说,我还在念书,是一个无聊的中学生。他说,没有,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也许他只是想客气客气才这么说的,我鼓起勇气说道,可以再让我看一下你的舌头吗?张伟想了想,决定再度展示自己的舌头,直到又准备表演他的“双舌杂技”时,我赶紧说,好啦,可以了。他又腼腆地把舌头收回去。我说,你的舌头有思想吗?他被我问蒙了,舌头?思想?什么意思?我说,就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指分舌手术,总要有动机吧。他摇摇头说,也没什么动机和思想,年轻人就是爱搞事情。说完他又继续去滑了,我有些不满足,或者我只是想听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看了看墙上的表,一个小时过去了,王雁南还没有来。或许他的确只是随口一说,再或者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就是想要戏弄一个不自量力的平庸女孩而已。我对自己嗤之以鼻,看着椅子上的寒假作业,心里委屈极了。
我不再滑,坐在椅子上面发呆,音箱里放着粗制滥造的音乐。张伟准备走了,我说,你怎么不滑了?他说,没什么意思,今天是我妹妹的生日,我和家里吵架了才出来的。我说,你为什么吵架?张伟说,因为我把生日蛋糕上用奶油做的兔子都揩下来吃了,一只都没给她留,我妹妹属兔,她说我吃光了她的兔宝宝。她一直哭一直哭,我有些心烦,又把她揍了一顿。我没有接话,他看起来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他说,我早就不过生日了,他们已经彻底放弃我,我妹妹不是我妈生的,是我后妈生的,现在她是我们家里的希望。其实我妹妹挺可爱的,她会跳小熊舞,总是想要讨好我,但是哭起来就很烦。你应该知道,小女孩哭起来简直是灾难。提起妹妹,张伟突然变得不那么腼腆,有些温情,似乎还有很多迫不及待想要说的话。他说,但是没有人希望自己被忽视对不对?他望着地板,动了动嘴皮,不再继续讲下去,整个人又蔫巴下来。
张伟走后不久,我趴在椅子上写了会儿寒假作业,也准备走了。把旱冰鞋脱下来收拾好,放进书包,在楼梯口的小超市里买了一根台湾烤香肠。下到一楼的时候,王雁南从大门口走进来,有一种梦想成真的幻觉。我不确定还要不要走,如果离开了等于白白浪费掉一个下午,若真的折返回去又显得太奇怪了。我像个白痴一样手里握着烤香肠,嘴巴里还有一块没有彻底咀嚼完毕的。很不自然,看起来一定非常愚蠢,我恨不得把自己连同烤香肠一起藏起来。过去教我们英文的叶老师,就是和别人私奔到大城市的那位叶老师,她曾经对我们说,理论上如果有足够多的三棱镜穿在身上,通过光的折射,人就可以消失在空气中,仿佛穿上一件隐身衣。听起来很酷。或许叶老师并没有和人私奔,而是找到了一件三棱镜的外套,她就生活在我们的周围,安然地行走在任何一条路上。我也希望可以拥有一件隐身衣,特别是在此时此刻。
王雁南又穿着上次那身运动衣,洁白无瑕。他说,你好。我说,你好啊。我奋力咽下喉咙里的烤香肠,噎得开始打嗝。他说,你要走了吗?我屏住呼吸点了点头,忍住打嗝发出的奇怪声音。他说,上次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孩没有来吗?他是指马媛媛,我说,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叫马媛媛,今天没来。王雁南仿佛明白似的点点头,掏出一个蓝色丝绒的长方形盒子,递到我手里时,浑身的血管收缩,整个人僵掉了。他或许是想送给我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电视里都这么演,如果是的话我应该收下吗?从盒子来看里面应该是很贵重的东西,充满诚意。王雁南感到不好意思地说,可以帮我把它转交给那个女孩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想请你帮忙,把这个盒子交给你的朋友。我自暴自弃地点头,他说,谢谢你呀,你真是个热心的人。
我打开盒子看了一眼,是一条米老鼠的项链,米妮的头上戴着粉红色的蝴蝶结,正在咧着大嘴对我微笑。与其说微笑,倒更像是嘲弄。暗恋的人喜欢上我最好的朋友,没有比这更狗血的事情,世界上或许有无数条米老鼠项链,但没有一条属于我。在很多方面,马媛媛都走在我的前面,有那么多人喜欢她,我总是那个有些迟钝并且落后的人。一个被压抑了的嗝,在我的身体里剧烈上升,沿着喉咙不可遏制地迸发出来,热心人的世界已然塌缩。
犀牛女孩在群里说道,城市涂鸦计划临时取消了,她被家里禁足,计划无限期延期。整个群里鸦雀无声。
在十四岁到来前,我体会到什么叫作“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开学不久,马媛媛就把自个儿的腿给弄断了。据目击者说,她是从学校后面一座废弃的围墙上跳下去的,那围墙有两层楼高。于是大家都在猜测她为什么自杀。有人说,马媛媛一定是因为失恋,所以才不想活了。那些平日里对她有意见的人,或多或少有些幸灾乐祸,说什么的人都有。马媛媛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我给马媛媛留言,她也不回,她的头像始终是灰色的。这种情况在过去还没有发生过,她大概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老师说马媛媛因为受伤休学,这个学期都不会来了,杨老师让大家专心学习不要胡乱猜测,这只是一次意外。
某天一下课,杨老师便让我去她的办公室,她正在给窗台上的花喷水,我走进来,她放下喷壶,用桌子上有些发黄的白毛巾擦了擦手。她很含蓄地向我打听马媛媛在受伤前说过什么话,她说,你好好回忆下,有没有说过那类悲观厌世的话?我想了想,使劲摇头。杨老师两只手握在一起,像在沉思什么。
在一个周末我终于憋不住,去媛媛便利店找马媛媛,她爸照旧坐在收银台前吸烟、看电视剧。我说,叔叔好,马媛媛在不在?她爸看了看,似乎想起来我是谁,他说,好久不见你了,马媛媛在楼上呢。她爸冲着楼梯喊了一声,没有回音。他大声喊道,别睡了,快点儿起来,你同学来找你。隔了会儿,马媛媛不耐烦地说,谁啊?她爸说,一个女孩,之前来过。马媛媛说,门开着呢,你让她自己上来吧。他们父女俩对话的声音震荡着我的耳膜,到底是遗传,嗓门都比较大。我准备从吱嘎吱嘎的木楼梯上去,她爸说,她妈去世得早,小时候老怕她吃苦,这孩子从小被我惯出很多毛病来。自从受伤之后马媛媛变得比较自闭,她有什么想法也不跟我说,你替叔叔多和她聊聊。储藏室囤满货品,我真好奇它们是怎么从那么窄的楼梯运上来的?
马媛媛穿着一身海鸥睡衣,一条腿上打着石膏,正靠在枕头上看书,我瞅了一眼封面,是本崭新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见我进来,她把书合上,我有些惊讶,她居然在读书。马媛媛说,你说人怎么这么奇怪,如果一辈子不思考好像也不对,但思考的话就会发现自己很愚蠢,我近期经常陷入思考带来的烦恼。我漫无目的地翻了翻说,你不会是因为读了这本书想要自杀的吧?马媛媛很吃惊地反问道,谁自杀了?我说,你不是从围墙上跳下去的吗?她说,纯属造谣,我那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我说,你没事上围墙做什么?她说,那天很寸,正好有人在旁边放了一架梯子,我就想上去看看,从另外一个角度欣赏一下我们每天上学的地方。我说,你真有闲情,看出什么不同来了吗?她说,本来打算上去看一眼就下来的,后来起风,我有种飞在风里的感觉,临时决定绕着围墙走走。你知道吗,那种感受非常奇妙,就好像那些平时压在你胸口的压力和生活的烦恼都在你的脚下,非常轻松自由,仿佛是一种理想生活的样子。结果脚底的一块砖松动了,我就掉下来,感觉这条腿废了。我说,可别乱讲,肯定会好起来的。
马媛媛说,忽然发现,我们大概都逃不出生活的掌心。我有些不理解,一直认为像马媛媛这样的人早就游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摆脱了地心引力,灵魂遨游在外太空。但目前看起来她的困惑不比我的少,她说,过去我以为自己明白,但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明白人一天天这么过下去有什么意义。折腾得越多越虚无。我说,你确定只有一条腿受伤了吗?马媛媛没听出来我是在开玩笑,她举起自己的右手说,我这只手也不太得劲。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如此密集地思考起人生了呢,没事吧?她说,我和宋小龙分手了,好像这么一摔把我给摔醒了。我说,不会吧,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马媛媛说,我只是纯粹不想谈了,觉得没意思,小Tony要去北京学理发了。我觉得谈恋爱非常有趣啊,我都没谈过,马媛媛居然说没意思。我说,你别气人好不好,难道王雁南那样的你都可以拒绝?我看见蓝色丝绒盒子安静地放在电脑桌的角落。马媛媛拿起书说,我想给你读一段话。我说,好啊。
“在我的感官面前一切都变得朦胧和恍惚,我也梦幻似的含笑进入这个世界。满腹经纶的各级教师都一致认为,孩子们并不懂得他们所欲为何;成人也同孩子一样在这个地球上到处磕磕绊绊,劳碌奔忙,既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欲往何方,办事也无真正的意向,只好成为饼干、糕点和桦树条的奴隶:这些谁也不愿相信,然而我却觉得,这是一目了然的。”
“不想长大联盟”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人们似乎忘记有这样一块阵地存在,群里很冷清。直到一个礼拜六的上午,群里突然有人喊道:快看电视,我们上《城市新闻》了。《城市新闻》是地方频道的新闻节目,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打开我们市的电视台,一位穿粉红色防晒衣的女记者正举着毛茸茸的话筒,站在镜头前面,刘海不断地遮住她的眼睛,又被风掀开。她的身后是一堵五颜六色的墙,上面绘满图案,她对着镜头介绍说,早上接到热心市民来电,一夜之间,一座彩绘墙降落在这里。说得好像真的有一座墙壁从天而降一样,他们做新闻的都爱使用这种夸张的修辞。那应该是在一座桥下面,光线比较暗,通道两侧都被涂鸦占据。女记者的头顶上方是一个酷青年的漫画形象,戴着鸭舌帽,旁边的对话泡泡里写了一句话:用力掠过所有人的回忆。紧挨着还有一个骷髅头,也有对话泡泡,骷髅头说:不想被残酷的成人世界淹没,但我又无力追赶。一些和政治相关以及过激的内容被打上马赛克,女记者显得很专业,脸上看不出一丝动容。
群里掀起一片狂欢,赞美的、担忧的话语充斥着屏幕,“犀牛精神”始终没有发言,头像是灰扑扑的。她像地下组织的创始人一样神秘,我有些好奇犀牛女孩是一个怎样的人,她也会做那些看起来永远都做不完的作业吗?媒体说它们是垃圾,很多市民也在反对,他们说这些涂鸦污染了这座城市。周一召开班级例会,杨老师语重心长地提起这件事,她说,在座的各位,你们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考重点高中考大学,不要参与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们以为自己懂,想叛逆想搞特殊,你们懂什么?班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沉默极了。听说“犀牛精神”是一名美术专业的大二学生,参与这次涂鸦计划的还有一位是我们学校高中部的学长,他们在城市的东西南北各涂鸦了一面墙,学长正在被主任谈话。没有人知道,我也在群里。
那些墙壁上的声音,很快被雪白的涂料覆盖,这条新闻,也很快被新的新闻覆盖。短短几天,不断有人从“不想长大联盟”里退出,直到“犀牛精神”将这个群彻底解散,意味着某种东西的终结。“犀牛精神”从我的生活里面消失了,那些不想长大的人也消失了,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与彷徨,它们正在朝我的胸口猛烈袭来。
不相信一切可以被涂抹得毫无痕迹,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我决定去看那堵曾经发出过声音的墙壁。等车时天色暗得如同傍晚,风越来越大,吹得广告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车站里还有一个女孩也在等车,看起来像高中生或者大学生,是犀牛女孩也说不定。等了很长时间,车还没有来,女孩失去耐心,裹紧外套上了一辆出租车。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她刚走不久,公交车来了。车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人,我投了一块钱,随便找一个位置坐下来。
汽车缓慢地开着,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一个过去做过的梦。梦里所有人穿着一样的衣服,站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面。广场中央有一辆高高的军用车,所有人举起右手的拳头,朝同一个方向走去。我试图穿过拥挤的人群,非常想吸一口新鲜的空气。我一直挣扎,寻找机会,终于人群出现松动,我挤了出去,或者说他们把我挤出去了。我不敢停下来,一直跑,忽然听见有人在哭泣,不一会儿那人又放声大笑,哭泣和笑声都无比真实。那人渐渐把脸转过来,我发现是自己,或者说是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们望着彼此。我突然醒来,车窗外下起很大的雨,一条条细长的雨水在玻璃上滑落,像无数条河流,也像一个人的哭泣。
不小心坐过站,下车后找不到一处可以完美避雨的地方。我把书包举在头顶,加快步伐,后来干脆跑起来,没跑多久浑身便被雨水打湿。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明天在哪里,只能用自己的双手双脚拨开和穿越这令人窒息的生活,明天或许才会真的降临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时,我有了一种人生如梦的感觉,想起马媛媛。有一天,她对我说,我发现我们做的很多事情都没什么意思,人不应该只为了这些看得见的桌椅板凳而存在,还应该为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活着,不是吗?太阳照在马媛媛的脸上,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明亮,她微笑地看着我,我发誓那一刻她像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