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友彬说:“这哪里是白鹤路,这分明就是乌鸦路!”
这孩子一直活在谎言中,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一切。我是他妈妈,我其实又不是他妈妈。这一切有点复杂,讲出来又会让人难过。要不是你一直给我打电话,我不想再来这里,也不想再说什么。大家都是女人,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父子俩的。你看看新闻,机器人马上就要攻陷这座城市了,明天或者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对,不可能带着戴友彬,他压根儿就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戴大维花了八万块钱在南山市买来的,我陪着他一起坐火车,把孩子带回来的。那时候他还不到七个月大,一路上在我怀里睡得很香。戴大维不想出柜,他只能拉着我当挡箭牌,没错,我喜欢过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好吧,有点乱,我们从头捋一捋,没有什么事情是捋不清楚的。你把摄像机放下,镜头对着我,我紧张,有些话反而不好跟你说。你关掉它,别录音。
那天,戴友彬说,这分明就是乌鸦路嘛!我抬头一看,没错,整条白鹤路的电线上,落满了乌鸦,反正是跟乌鸦一样黑色的鸟。乌鸦让我想起很多事,我的母校就有很多乌鸦,我的同学当年玩游戏,那时候流行玩《王者荣耀》,大家都喜欢选的英雄就是芈月,因为芈月出战就有一群乌鸦环绕着她。我们同学都称乌鸦为校鸟,这个校园里的每个同学都有一只乌鸦守护。扯远了,还是说戴大维吧。我认识戴大维的时候,刚毕业不久,还没找到工作,也不敢跟父母讲,整天窝在出租屋里投简历。而戴大维已经是年薪很高的程序员。那时候人工智能还没有开始抢走程序员的饭碗,他算走运,已经在国内一家大公司混成一个小部门的主管,或者是副主管,我记不清。
我认识他是因为一条狗,一条又蠢又萌的哈士奇。那天我痛经,下楼买药,回来时刚走进巷子,就听到一阵狂躁的狗吠,不知道谁家的哈士奇,脖子上还戴着红色项圈,它对着巷口那边吠,我这才看到不远处蹲着一个人,手里拿着弓弩在射狗。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毒狗针,也没留意到这种毒狗针曾经杀死过一些人。我大吼一声,那人一惊,有一支毒针就往我这边射过来。不是你说的那么夸张,戴大维才没有什么武功,也不可能腾空接住毒针,他要有那本事,就不会死得那么惨。毒针射向我,我本能将手里的药袋子往前一挡,毒针穿过袋子,还是扎在我小腿上。医生说,如果不是袋子挡了一下毒针就会扎进肚子,我现在可能都不在了。然后我就听到背后有一个男中音的声音大吼,吼什么我都忘记了。反正醒来时我已经在医院,有张瘦而长的男人的脸在空中俯瞰着我,我以为就是那个偷狗贼,惊叫一声,翻身下床。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戴大维当成偷狗贼,非常讨厌他。他反复解释说是他打退了偷狗贼,是他将我送到医院来,但你知道,记忆这东西,有时候很顽固,就是不听话。后来他没办法,他不知道去哪里找来了那个小巷的监控录像,是的,每个街头早就都有监控录像,无所不在。我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看他手里举着单肩挎包就向那个偷狗贼扑过去,其实那贼是刚刚误伤了我,心里发虚,不然一针就可以要了戴大维的命。那贼落荒而逃,戴大维自己也没站稳摔了个狗啃泥,他的奇怪举动把在一边狂吠的哈士奇都给吓跑了。他跟我说,他扑过去的时候吼的是“干你妈”,但视频没有声音,有点遗憾。我看他扑过去的背影,后来还下载到手机里,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实话说,如果要说开始,我在那个背影里就爱上他了。麻烦把纸巾递给我,谢谢。没错,机器人都要来了,人类就要完蛋了,这时候说起对一个死人的爱,有点矫情。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它已经发生了,我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就会认定这辈子的男人就是他了。他给我送饭,我就问:“偷狗贼,今天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他站在那里傻笑,牙齿很白。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就站在我旁边,傻傻看着我。如果哪一天被机器人杀掉,我会给机器人描述这个画面,这种感觉它们机器人永远也不会懂。只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他看着我,眼里大概只是看着姐妹。
所以后来他让我陪他去南山市领小孩,开始我是拒绝的。但他不言不语地看着我,我心软了。那绝对是个错误,但他就靠着门,一直看着我,那双眼睛就已经把我杀死了。我把手里的小皮包往床上一甩,说:“好吧,去就去吧。”那晚他什么都没说,留在我的出租屋里,自己到浴室洗了澡,然后钻进被窝等我。是的,我很想,我在网络上看过许多爱上男同的女人过得有多凄惨,但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是那样的,你到他家看到的零乱,已经是后来的情况。他那时候特别爱干净,家里各种小东西零而不乱,反正就是你看过的特别干净的男人。他就在被窝里,我坐在沙发上,一直在流泪,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我说:“我要爬进被窝去,那我就成了什么了,我他妈都成什么了。”他说:“来吧,一起躺着,聊会儿天。”话题一直在飘忽,但是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那个人身上。我知道他喜欢的人叫陈星河,但从来没见过他。那天晚上,他在被窝里,说那个人叫陈星河。非常奇怪,这个名字说出来,我就性欲全无,整个人变得老实而安静。那种感觉像什么呢,就是一个遥远的怪物,忽然已经来到你面前,变得具体了,也变得没那么可怕了。他讲了陈星河,还有陈星河的老家半步村里种种奇怪的事。他说半步村的冬天很美,穿过东州市区的碧河,也穿过半步村,我能想象碧河安静流淌的情景。那些一定是陈星河告诉他的。他说陈星河是个活在故事里的人,他手指纤细,能做出世界上最好看的刺青。我这才想起戴大维身上有好几处刺青图案,原来陈星河是个刺青师。那晚,在他的语气里,一切变得温柔,也变得具体。
第二天我们就坐着火车出发了。到了南山市,交易非常顺畅,因为一切都是在网络上早就谈好的。这对情侣是从山西来南山市打工的,男的爱赌钱,欠了一屁股债,日子都过不下去了。两人一商量,手上最值钱的也就这个非婚生育的小孩,打算卖掉。他们进了很多群,群里很多人,标志M是买家,标志S是卖家。戴大维这个优秀程序员也在群里,他和陈星河为了领孩子这件事,已经探讨了两年。从他们认识就一直在讨论这个。没哭,不知道为什么不哭。那孩子一双眼睛已经盯着我看,非常贼。如果不是最后叫了一声爸,我们还以为他是哑巴。其实就是咿呀了一声爸,还不会说话,但那一声都把戴大维这个大男人叫哭了。他说给我抱抱,结果抱过去就哇哇猛哭了。只要将奶嘴塞进他嘴里,他就不哭了,非常乖,也不怕生。后来是长得挺丑的,这家伙又矮又胖,小时候没这么胖。我去看过他几次,他一直缠着我,要我抱着他睡觉。这我可做不到,我找了各种理由跑掉了。你说的我知道,他确实非常早熟,班主任经常投诉说他在课堂上偷偷写小说。他也给我看过,写了厚厚的一沓作文纸。我都笑他,问他三千个常用汉字有没有认全。他反问我相不相信天才都是老天赏饭。我们都笑,那些日子还挺开心的。我不知道他居然是通过数学教辅材料里的电话找你这个大编辑的,别谦虚了,我以前也想找份编辑的工作,但投了简历也面试了,就是没有通过。说哪里话,你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所以戴友彬才那么喜欢你。你都不知道,他找你的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那会儿都晚上九点多了,我一接电话,他就叫曲阿姨。你也接过他找妈妈的电话?哈,笑死我了。是的,他非常鬼精,白鹤路的小孩都被他骗得团团转,不少大人也着了他的道道,所以都叫他“骗子彬”,那是他的外号。其实也没恶意,大家都还是喜欢他的。他就是爱玩,比他爹戴大维活跃多了。哦,这样吗?他现在还经常打电话到你的编辑部找你聊天?这样吗,哈哈,估计你是第一次接到一个孩子直接打电话问编辑要练习题答案的吧?他的想法一直就跟一般小孩不太一样,太聪明了,所以我接他电话,都不敢聊太多,我怕说漏嘴。我就说我跟戴大维已经离婚了,我跟别人跑了,已经到了其他地方了。后来确实也很少去看他们父子俩,因为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也有喜欢我的人需要照顾。
那时候陈星河已经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了,那家刺青店关掉了。我陪戴大维去过,也报警了,查来查去就是找不到,作为失踪人口处理,没有任何结果。戴大维帮陈星河把墓地都找好了,他一夜之间头发都白了一截,我看着心痛,但我能怎么样呢?我也不希望他变得那么消沉,但那时候我也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那种感情,大概比我们异性之间的感情还要更深更干净吧。以前戴大维跟我讲,说他最喜欢的动物是白天鹅,因为白天鹅只要找到了另一半,它们都非常专一,如若一只死了,这另一只就会一直郁郁寡欢,甚至撞上崖石殉情。我当时就笑,说这怎么可能,天鹅其实也很淫荡的。戴大维一脸愕然,他以为他听错了,他问为什么。我说,白天鹅也喜欢野合啊。他愣了几秒,才露出他的白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但陈星河确实就那样不见了,我是在他失踪之后,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照片。从照片里看,你能看到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定是不苟言笑的那种。照片中他非常细心地做刺青的样子,比敲代码的戴大维还专注。戴大维敲代码的时候最帅,我喜欢看他工作,有种说不出的美感。我是后来才听戴友彬说他爸爸接了一个赌博网站的活儿,天天熬夜。戴友彬什么都知道,天底下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吗?他那小说,写的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类程序员是怎么走向死亡的。还真被他说中了,一语成谶,戴大维死得真惨,听他们说,从天台的蓄水池里捞出来时,都已经泡得像个气球了。尸体已经被法医带走了,谁都没见过,我只希望他最后走时别那么痛苦。
离开南山市的时候,我们还教训了那对情侣,告诉他们不能再赌钱,赌徒从来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当然,这些话对一个赌徒来说是无效的。戴大维说后来那个男的又去澳门赌钱了,不但卖孩子的钱输光了,还欠了更多的钱。没有自杀,你会发现欠钱越多的赌徒,会越怕死,我说不上为什么。但戴大维后来不单赌钱,还帮人家建了一个赌博网站,让更多的人到网站上去赌。对,就叫姜太公网站,太有名了,几乎全民都参与了。我所知道身边的好多人,都在那个网站里下过注。网站一定赚翻了,但戴大维一分钱分红也没有,因为网站虽然是他建的,建完就交给人家老板了。要不是戴友彬偷了那个启动盘导致那个网站就这样崩溃了,所有交易都被冻结,现在都不知道还有多少家庭得因为这样一个网站而家破人亡。从这一点上说,他戴大维是自作自受,遭了报应。赌徒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这话可是他说的。他自己说过的话自己就忘了。现在他不单是个赌徒,还为庄家搭建“姜太公”,这不是为虎作伥吗?这不就是干坏事了吗?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这太不应该了。嗯……好吧,你既然这么问了,我也得承认,我也在姜太公网站下过注,没错,身边的人都玩……我是说,如果没有这个网站,身边的人就不会去赌,也就没后来那么多的事情。我下注,但我很理性啊,没出什么问题。我小赚一点,就撤出来了,毫发无损,厉害吧?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是一个编辑,又不是警察。你就到白鹤路和友彬聊过一回,你到的时候他爸其实已经死在天台上的蓄水池里了,所以你也没见过戴大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保险,即使真的有保险,我也不可能害他对不对?啊……戴友彬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他真的看到我在戴大维死那天来过白鹤路?不过跟你说也没什么。那天我都戴了帽子和口罩,他真的太鬼精了!他没跟警察说什么吧?反正这件事你也不需要知道太多细节,没错,有一份保险,戴大维给自己买了一份保险,保险的受益人是戴友彬。他就是个赌徒,为了这孩子,他赌上自己的命。具体我真的不能再跟你说更多,反正“姜太公”公司的人早就威胁要搞死他了。陈星河失踪之后,他几次跟我谈过白天鹅。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一定已经有某个想法,这个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定会越来越强烈。他曾去参加心理咨询,但其实一直都走不出来。他放不下戴友彬,又欠了一屁股债。他那天说想最后见见我,我就来了,我并不知道他的计划,也没有帮助他伪造任何东西。反正见了见,喝了一杯茶,我就离开了。那天下着雨,我拿着伞下楼去,心里却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回响着音乐,那种悲壮的旋律。你一定也有这样的时候,内心突然会响起音乐,在一个人特别安静的时候。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我是理解他的。如果我是他,我可能也会这么做。你知道吗?那天下午我们喝茶聊天,聊的都是过去的事。他没有提到陈星河,一句都没有提,但我知道他话里都是他。比如最后,你知道他跟我聊什么?他问我,“终究意难平”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可以自己网络上搜索。他说搜过。我说搜过那还问我干吗,他说想听听我怎么理解。那是《红楼梦》里面的句子,我只能跟他说我也说不清楚,一种复杂的感觉吧。这个话题聊起来让人有些怅然,我猜一定是陈星河在什么地方写下了这句话。我刚想问,他就把我赶走,说他还有事要忙,我不知道他马上就忙着去死。我还以为他会给自己多一些时间,好好考虑所有的细节。但他说已经考虑好了。也许我走了之后,那天还有人上楼去。也许他是故意激怒了某些人,他们就上楼去将他杀害了。我想以后警察会还原一些细节吧。如果有凶手,我也希望凶手能被绳之以法。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你要相信我的心。我一直是一个非常善良而自律的人,从来都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我不会带戴友彬走的。这个事情刚才我说过了,我自己也有我的生活,说实话,我是一个失败者。从爱上戴大维,我就注定是个失败者。有时候我想,那一回,那根毒狗针如果正好打中我的血管,我可能就这样走掉了,也没有后面什么事。我爱过戴大维,但他现在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会努力忘掉他,就像有一天我也会被所有人忘掉一样。我们不是伟人,没办法被许多人记住的,算了吧,我也不信什么轮回之类的说法。机器人总在计划着如何升级我们的记忆,让我们成为什么虚拟人,我也不愿意被他们升级。我不需要变成更为高级的人,我就想做我自己,该死掉的时候就死掉,不要什么永恒记忆。很高兴这一点你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天天说机器人,好像这个世界有多智能似的,但你看看我们身边,还不是土了吧唧的。
看过。他的日记我看过,这孩子,真的非常细腻,我都看过,也很感动。但我毕竟不是他真正的妈妈。我很后悔到南山市去,我为什么要去呢?
戴友彬会去哪里?戴大维的父亲参加过战争,负伤时被一个好心肠的越南姑娘救了。后来他经常到海上捕鱼,大概也是故意的吧,因为小渔船有时候也会停靠在越南的港口。后来有一年,大概是我跟戴大维认识不久,有一个越南女人来找他父亲。我以为是戴大维父亲的旧情人找上门来,那时候老爷子已经去世多年,我陪着戴大维去见那个女人,居然不是老太太,而是一个年龄比戴大维大一点的女人,长得很黑。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就是一个女版戴大维嘛,一定是他姐姐。我们有她的名片,我前些天给她发了邮件,她回复了,说她前两天做饭切伤了手指,就知道有坏事发生,她非常难过,无论如何一定会赶来。我也跟她说了戴友彬的事,她说很乐意将戴友彬带回越南,只是不知道程序会不会很复杂。
你也想领养戴友彬?是,戴友彬跟你是有些缘分,他也喜欢你,经常会谈起你这个曲阿姨,说你的声音很好听,你如果愿意领养也不错,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程序上的问题。现在的法律我也搞不清楚,再说,这地儿现在也不安全,不小心机器人就来了,把你们全部给升级成系统可控的虚拟人。如果从更现实的角度看,还是到越南去比较安全,虽然穷一些,但一切还可以是真实的。我去过越南,我还蛮喜欢那里的。我老家以前的穷人找不到老婆,就买一个越南姑娘当老婆。越南女人还真是坚韧得很,皮肤黑点,但该生仔就生仔,该种地就去种地,过起日子来生机勃勃,虎虎生风,一点都不像这白鹤路的女孩那样扭扭捏捏。我看戴大维姐姐大概就是这样的女人。以后戴友彬娶个越南姑娘当老婆,在那里成家立业,我觉得可能会比在这里更好一些。我都能想象他在越南长大成人的样子,他那么鬼精,一定也会把越南人骗得团团转,最后骗一个漂亮的女孩当老婆,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人啊,就是这样,落地生根,你也说不清楚……
戴友彬!
戴友彬!你这孩子,你什么时候躲在这里的,你不是去学校上课了吗?谁让你偷听大人说话的?你别哭,好了,你不想去越南就不去,好了,你看都哭成一个泪人了,好了,咱不去越南……你下来!你别跳啊!曲灵救命,帮我抓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