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父亲从医院回到家里,下半身已经失去知觉,左胳膊打了石膏吊在脖子上,右胳膊已经被截去。
我觉得这个新造型真奇特,不觉冲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傻笑、扮鬼脸。凉生狠狠地瞪我,然后一头扎进这个男人的怀里,痛哭流涕。
我很难理解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只在潜意识里觉察,我们家里的关系和别人家的不同。
父亲已经口齿不清,可仍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对母亲呼来喝去。尽管母亲打过我,可我仍然爱她、依恋她,所以我很讨厌这个只知道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男人!很多次,我在院子里玩时,都试图趁他不注意用小石头偷袭他,后来因为怕凉生不开心,只好作罢。
善良的母亲总把好吃的留给父亲和凉生。凉生负责给父亲喂饭,那本来是我的工作,直到有一次母亲看到我把饭硬往父亲的鼻孔里塞时,才换成了凉生。
母亲已经惊觉,有一种朦胧的恨意在我幼小的胸腔里暗生。其实,我也想做一个善良的天使,可是母亲的愁苦如同一种荼毒,让我天使翅膀上的羽毛纷纷风化消逝。
父亲总是舍不得吃,斜着脑袋,把好吃的留给凉生。凉生再把好吃的偷偷地留给我。
我问他:“哥,你不饿吗?”
凉生说:“哥吃过了,你吃就是。”
凉生与北小武一战,成就了凉生在魏家坪的“霸主”地位。
北小武脸上的牙痕已经变淡,我们依旧在草丛里捉虫子。北小武为了讨好凉生,从家里偷了他妈盛盐用的小陶罐,说是供“霸主”装蛐蛐用的。
我看得出凉生很喜欢那个陶罐。他从工地上装来沙,埋入一块生姜,悄悄放在床底。
我问他:“这样就能生出蛐蛐?”
凉生说:“姜生,你真笨啊!蛐蛐只能是蛐蛐的妈生的,姜的妈只能生姜。”
我说:“哦,狗是狗的妈生的,猫是猫的妈生的。那凉生一定是凉生的妈生的!可凉生,你的妈呢?”
凉生的眼神变得忧伤,他黑亮的瞳孔中闪过一丝黯然之色。
此时,母亲恰好经过。她摸摸凉生的头,对我说:“姜生,你听好了,你俩都是妈生的。”
我撇撇嘴,说:“哦。”
北小武用来讨好凉生的陶罐又惹出了大事。
北小武他妈做饭时发现自家盛盐的陶罐不见了,揪来北小武,好一顿家法处置。北小武把魏家坪孩子的小人作风再一次“发扬光大”,为了掩饰自己的“通敌罪”,硬说是凉生来家里玩,给偷走了。
北小武他妈就扯着“交友不慎”的儿子来到我们家,将凉生的罪行夸大百倍,那阵势就跟八岁的凉生洗劫了他们整个家一样。
我突然身体发冷,小声说:“哥,北小武的妈妈一来,我就又要做你的‘替死鬼’了。”
凉生大概早忘了被月亮砸死的誓言,说:“姜生,反正你没有白吃红烧肉,长那么多脂肪,挨揍也不会疼的。”
我觉得凉生被魏家坪的孩子带坏了,变得如此“小人”。
母亲问凉生:“你果真偷了北小武家的陶罐?”
凉生无辜地摇头。
北小武他妈风一样蹿入我们家的屋子里,四处搜索,终于在凉生的床底下发现了盛满沙子的陶罐。她抱着陶罐冲出来,跟一对历经生离死别的母子似的,指着凉生大骂他不是正路来的货,从小就这么手脚不干净。
我看着凉生的脸变红,眼神如同忧郁的海,心里恨死了北小武。我想反正最后替罪的总是我,被家法处置的也是我,就恶从胆边生,蹿过去扑向北小武。两个人摔倒在地,我抱住他的脸,狠命地咬。
任凭大人怎么扯,我都不松口。北小武疼得都不会哭了。
北小武的妈妈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道:“我怎么就遇上你们这么一窝强盗?!”
凉生说:“你把陶罐还给我,我就叫姜生松口。”
北小武的妈妈没办法,只好恶狠狠地把陶罐递给凉生。
凉生看看里面的沙没有太多变动,就对我说:“好了,姜生,松口吧!”
彼时,我又成了邻居家的大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