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伯的话让我的身体一僵,我的泪水未干,人已惊起。
条件反射一般,我从凉生的怀里挣脱,几乎是一路飞奔到天佑的病房里,根本没注意自己还光着脚。
凉生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冲到他的病房里,只见空空的床位上已不见他的踪影。
凉生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钱伯急匆匆地跟了上来,见我惶惶的模样,很淡然地说:“我忘记跟姜小姐说了,大少爷已经被我接回宅子里了。”
我疑惑不解地问:“可他刚醒,身体怎么能……?”
钱伯说:“大少爷醒来后,身体虽然虚弱,但到底是盛年,医生说无恙,我就将大少爷接回宅子里休养了。”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总觉得有些蹊跷。我说:“我想看看他。”
钱伯说:“嗯,大少爷吩咐了,他想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皱眉:“什么意思?”
钱伯说:“姜小姐别想多了。大少爷吩咐,小姐可以先休息。明天下午三点,他想见你。”
我看着钱伯,心里郁闷——什么话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你就说一句“他醒了之后想先休息,明天下午三点见你”不可以吗?
钱伯看了凉生一眼,说:“姜小姐不如一起,跟我回宅子?”
我张张嘴,种种蹊跷让我不安到了极点,确实恨不能立刻奔去一探究竟,而当我的目光接触到凉生的眼睛,他那萧瑟的目光和风尘仆仆、倦容满面的脸……
最终,我没有接话,转身,默默地从钱伯身边走开了。
钱伯并不死心,跟了出来:“姜小姐,宅子里住的地方还给您备着呢,不如这就让司机送您过去。明日见大少爷也方便。”
我没说话,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心思千头万绪,如鲠在喉,却不知如何说起。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它们就这样裸露着,这时,我才觉得地板很凉。
凉生默默地走上前,俯下身来,将那双一直默默地握在手里的拖鞋从身后拿出,轻轻地放在我的脚边。他的态度不亲昵,亦不疏离,而就是这份恰当到不能再恰当的分寸更让我难过,想要抱着谁痛哭一场才好。
钱伯在一旁冷眼看着,末了,他再一次重复:“姜小姐,住处已经准备好了,您看,您是不是住过去?这样大少爷也能安心。”
然后,他又转头对凉生说:“家里有大少爷的女眷,同居一处也不方便,三少爷,我就让钱至给你准备酒店吧。”
钱伯谦恭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地替他的主人宣示主权。
凉生看了看他,淡淡地说:“我的事情一向有老陈照顾,就不烦劳钱伯如此操心了。”
钱伯看了他身边的老陈一眼,笑呵呵地说:“三少爷到三亚这么大的事情,陈老你也不跟我们说一下。我们没照顾周全事小,要是三少爷因我们的怠慢出了什么差池,那麻烦就大了。”
老陈稍有尴尬,他曾是程老爷子的人,被委派照顾凉生,实际上是把凉生每日的作息起居事无巨细地汇报过去。
凉生的羽翼渐渐丰满,自然不甘心生活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所以,老陈两下权衡,不得不做出选择。
很显然,在程家盘根错节的新旧势力之中,他选择了做凉生的心腹之人。
虽然钱伯当面诘责,但老陈到底是圆融之人,直对钱伯叹气,满腹委屈地说:“我当然是时时刻刻谨记老爷子训导,事事都以三少爷为大。我哪里能不知道他老人家关心爱护三少爷,十九年骨肉离分之憾,恨不能事事亲替?所以,一直以来,我也厚着脸皮事事跟他老人家那里叨扰,也没少让钱老你也跟着费心费力。唉,只是这次……唉!不知哪个挨千刀的,给三少爷寄来一份三亚的报纸!三少爷不看还好,一看报纸就看到姜姑娘的事啊,急火攻心,咳了血。这是强撑着来到三亚。我光顾着揪心他的身体,哪里有半点儿精力做其他事情?”
说到这里,老陈眼里挤出了几滴泪。
钱伯愣了愣,不知为何瞪着眼睛狠狠地挖了钱至两眼,钱至故作迷茫地回望着他的老父亲,说:“报纸不是我邮寄的!”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不迭,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钱伯恨到不行,却不能发作,只能转头顺着老陈的话,满眼关切,对凉生咳血一事嘘寒问暖,一副骇然的模样,最后,转头对老陈感慨地说:“这也难怪,两兄妹从小相依为命,也真的是兄妹情深。”
他话里有话,意味深长。
我擦擦眼泪,转脸对钱至说:“麻烦你跟钱伯说一下,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因为那本书,我对钱伯的印象已然坏掉。
钱助理有些尴尬地看看我,又看看钱伯,然后讪笑着、硬着头皮对钱伯说:“爸,您看三亚这边的事情这么大,当红模特出事了,公关公司刚来电话,说是比较棘手……”
“棘手?他们收钱的时候怎么不嫌棘手?”钱伯冷笑,并不理钱至。
钱至只能继续赔笑,说:“爸,难得您老人家来了,不如给儿子指点一二,我也好跟着学习学习……”
钱伯看了看他,说:“学习?呵呵!怕是我得跟你学习了吧!”
钱至尴尬地笑,说:“哪儿能啊。爸,您这边走。”
钱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说:“我先去处理这边的事情了。你们兄妹难得劫后相聚,我也就不打扰了。”
然后,他就踱着步子,跟钱助理离开了。
他们走后很久,我一言不发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凉生就静静地坐在我的身边。老陈看着我,欲言又止,过了半天才说:“小姐啊,先生他……受苦了……”
他一直称呼凉生“先生”,从不冠以姓氏,许是凉生对那个姓氏颇有抵触。
他说:“唉!不知道哪个该下地狱的,给先生邮寄了一份三亚的报纸,好巧不巧是三少爷离开三亚那天的报纸。”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报纸上面用红笔画了的《寻尸启事》,是姜小姐的姓名和身份证号。那是先生离开三亚时没来得及看的报纸啊!先生又急又气又懊悔,急火攻心,当下就一口鲜血……”
老陈还没说完,凉生就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下去了。
老陈看了看我和凉生,叹了口气,就悄悄退后,默默离开了。
我看着凉生,想哭却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
夜那么长,月光那么凉。他的身影宛如绽放在无边凉夜里的水中花,有着惊心动魄的美。
但我知道,触手即碎。
不知过了多久,凉生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并没看我,眼睛直直地看着远方,问:“你很担心他?”
我没说话。
他低下头,眼角微微下垂,睫毛抖动着,扯起嘴角轻轻地一笑,表情有些疲惫,说:“其实我该知道啊,却总是心存侥幸。”
我沉默。
半天,我率先打破了沉默,问他:“陈叔刚刚说你……”
他一笑,不置可否,说:“急火攻心了。”
我暗自饮泪,说:“如果死的真是我,不是一了百了了吗?”
他苦笑:“一了百了?我也想。”随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哭着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这样。”
他笑笑,看着我,说:“怎么跟遗言似的?”
我看着那间天佑曾待过的病房,良久,低下头,缓缓地说:“其实,你一定不知道,他若死了,我也不会活了。”
他直直地看着我,说:“我只知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
我仰起脸,看着他。
他说:“因为你就在我的心里,死亡也夺不去。”他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
他不再看我,抬头仰望着窗外的月亮,他的侧脸俊美异常,就如同今晚的月光。
我知道,这月光,此后经年,永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