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天恩醒来的时候,汪四平守在他的身边,当然,我也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
很多事情很难解释。
其实,我只是在他昏倒的那一刻,回眸看了眼在病床上昏迷着的程天佑。我想,在这一刻,如果天佑在的话,一定会守在天恩的身边,无论天恩是张牙舞爪的魔鬼,还是坠落人间的天使。
这个原因,大概已经足够。
我欠天佑太多,总急于还。
程天恩看到我,没说话,盛怒之后,整个人反倒平静了下来。
他躺在床上,在明亮的灯光下,整个人很安静。我觉得他很好地演绎出了什么叫作“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汪四平说:“二少爷,医生让您多休息。”说完他看了我一眼,那意思就是,好走不送,别影响天恩睡觉。
我自觉无趣,想要离开,程天恩却喊住了我。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对汪四平说:“给她买机票,让她离开。”
我愣了一下,猛地转身,说:“我是病人……”
他抬头,仿佛一眼把我看穿,冷静地说:“你不过是不放心他。”
我默然片刻,他叹了口气,说:“钱伯都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爷爷失去谁都不可能失去大哥的。”
我没说话,那是我不愿被说破的心事。
我看着天恩,低头说:“他不醒,我怎么能安心离开?”
程天恩看着我,语气淡淡,言语还是让人心痛:“你是因为爱他,还是因为不愿背负良心债?其实不过就是为了自己心安。”
我低头说:“随便你怎么想吧。”
程天恩声音很轻,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病:“我哥拿你当心头好,可是我们家老爷子绝容不下你。”
他不无嘲讽地说:“当初,只因为一个凉生,他老人家便对你有诸多不满。今天,你像一个晴天霹雳劈在他老人家眼前,你和他的心头肉、他的长孙、他的所有心血所托的程家大公子竟然也有染!你不会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有多想你消失吧!”
说到这里,程天恩戏谑着冷笑道:“左手勾搭人家外孙,右手勾搭人家长孙,你还真当自己‘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啊?”
我沉默不言。
他炫耀他是诗人,我只好表示我是哑巴。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汪四平,示意汪四平出去。
汪四平离开后,程天恩看着我说:“你……刚刚不是质问我有多恨他吗?”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
一个平日里那么骄傲的男子,脸上居然刻着那么清晰的痛苦。这种痛苦勾勒出他的每一个表情纹理,交织着他的每一根脉络,最终雕刻成他那精美如玉的面容。
“那么我就告诉你。”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这些年……这些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就在前天,当医生告诉我……他这辈子可能永远醒不来的时候……我宁可会死掉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他!我恨不能替他啊!姜生!”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轻轻地说了一句:“他是我哥。”小孩儿一般的声息,甚是黏腻。
他说:“姜生,他是我哥啊。从小到大,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面长大,我喜欢着他喜欢过的东西,看他看过的动画片,吃他爱吃的糖果,玩他玩过的游戏……他给了我父兄般的宠……这种宠,血化不开。姜生,你不会不清楚,因为你也有一个哥哥,从小万般宠你爱你、视你如珍宝的哥哥……可正因为这些宠爱,才让我后来那么恨他……我想过,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可能都会伤害到我,但是我从来都不会想到,我最爱的哥哥,最爱我的哥哥……会让我失去了双腿……让我失去了站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我甚至再也不能去摸一下我喜欢的篮球……”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静静地滑落,像从骨头里面渗出的血一样凝重。
他没有看我,而是望向窗外。那么倔强的一个人,此刻,居然对一个和他关系微妙、类似敌人的女人,倾吐他那些苦不堪言的心事。
这些见不得光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长期以来,都这样狂暴无拦地在他心里发酵着。
谁也拯救不了他。
他笑了笑,说:“在我失去双腿、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麻药的效果还没有消退,我就看到哭得不成样子的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被我视为英雄的他哭得那么狼狈。姜生,从小到大,他都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人……我就安慰他,我笑着对他说‘哥,不疼……真不疼,你别哭’,姜生,那一年,我才十几岁……被截去了双腿,我却安慰他,别哭……我还努力地对他笑,逗他笑……
“因为他是我最亲爱的大哥……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推倒梯子的。他是不小心。因为我知道,他不知道我在上面……这些年,我一遍一遍说服我自己。可是,我却做不到不恨他。我恨死了这个‘恨他’的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我怎么可以去‘恨他’?
“可是,姜生……我失去了双腿……每一个长夜里我在黑暗中惊醒,空空荡荡的被子里,是那么的冷啊……然而更冷的是,当你看到那么大的一个程家里面,所有人在你的面前毕恭毕敬地喊你二少爷,实则阳奉阴违、万分恶毒地咒骂你是个死瘸子、死残废的时候……你的心没法儿不失衡。”
他继续说道:“你看着你心目中的大英雄,愈加被人尊重,成为他们心中的程家唯一的希望,而你,却永远成不了他那样的英雄。你只能是个二少爷……不!你不是二少爷,你就是个可怜虫,是个废人……
“那群人拥护你,不是因为他们尊重你、倚望你,而是因为他们要照顾你、监护你……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姜生……”
他几乎是说不下去了。
瞬间,他又笑了,说:“我曾经也可以拥有他拥有的一切,声望、拥护、财富、权力……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有……上至我的祖父,下至我的手下……呵呵,为我好?不!他们是为自己好!
“如果现在那个躺在重症监护病房里的人是我,如果是他们的大少爷一声令下,不准将我受伤的消息告诉老爷子,那么,他们没有一个人敢去告密,就是我病死在他们眼前,他们都不敢告密到爷爷面前……而我的爷爷……一定也不会因为失去我,而责罚他眼里完美的家族继承人……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无用的二少爷,一个死瘸子,一个烂废物……”
我愣愣地站在他对面,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
我对他从来只有厌恶和恨,这些年来,我和他不断地冲突与构陷,可当有一天,他将他的伤口、他的内心暴露在我眼前时,我的内心居然复杂起来。
我此刻像是站在十字路口,茫然不辨方向。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程天恩,是内心充满挣扎的、柔软的男青年,不再是那个心中充满了恨与报复的魔鬼。
他的声音越是平静,我就越觉得害怕,不是害怕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伤害我,而是害怕他伤害他自己。
他抬眼看着我,停止了倾诉:“姜生,如果我跟你说,我一直对程家封锁消息……也是为了替大哥保护你,你信不信?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保护我?”我愣愣地看着他。
程天恩笑了,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相信,甭说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哈哈哈——”
他看着前方,良久,叹息道:“我虽然恨你害得他生死未卜,可却知道你是他的心头好。他的命都拿给你了,我再讨厌你、再恨你,却得为他保住你。”
他顿了顿,说:“我一直不敢跟爷爷说三亚这里的消息,我就是怕爷爷知道大哥出事,派人过来,就必然知道你这祸害般的存在。大哥昏迷着,谁能保护你?”
他叹息:“我爷爷不是我……‘心慈手软’这个词就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在他的眼里,你是毁灭程家完美继承人的灾星……所以,姜生,听我的,坐最早一班的飞机走吧。不管去哪里,不要和程家有联系了。”
他说:“如果我哥醒了……他找你也罢,放弃你也罢,那是他的事。但是,我想对你说,天涯海角,小心程家那只……老狐狸……”
我看着他,有些蒙。
他苦笑着说:“钱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