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还是去了程家老宅。
钱伯说:“三少爷在綦天动力一事上,到底对程家是有所亏欠的。您今天去了,也算帮三少爷缓和了这矛盾。”
他悄悄地观察着我的脸色,说:“太太,您是知道的,三少爷有了今天这片天地,也不容易啊……”
每个人都有软肋,我的软肋便是凉生。
见我有所动摇,他便笑着又说:“老爷子身体越来越差,日子也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老了就想亲近人。请太太去一趟吧,算是了却老人的心愿。”
这是一座戒备森严的老院落,靠在半山之上,有一栋主楼,两栋副楼,被雨花石点缀着墙面。这里三面环山,一面迎海,十分静谧,穿过一片密密的竹林,不出两公里,便是灯火通明的喧嚣城市。
曾经在雨夜里,我为了救凉生怎么拍打都拍不开的门,如今却对着我毫无保留地敞开。
那个我只在传说里听过的老人,在这一天,终于在程宅的水烟楼里被我见到了。他果真如钱伯所说,已经垂垂老矣,只是那种骨子里的威势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尽管他一直和颜悦色地与我聊着琐事。
他问我巴黎的天气还是像以往那么多雨吗?我说是。他说他年轻时也在那里住过。就这样,他和我聊着巴黎的旧街道、古老的建筑,还有那条流淌过城心的塞纳河。
龚言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老人的一举一动,我亦处处留心。
钱伯给老人倒了茶,我忙起身接过,端到老人的眼前。老人笑吟吟地接过茶。龚言在一旁说:“到底是三少爷不在身旁,三少奶奶一个人紧张得也不会说句‘爷爷,请吃茶’。”
钱伯看了龚言一眼,为我圆场,笑着道:“三少奶奶是内秀之人,不像那些围在少爷们身边的莺莺燕燕,谄媚聒噪。”
龚言立刻堆笑,说:“想来三少奶奶这也是奔波乏了。”
他们一来一往,让我难掩尴尬。“爷爷”两个字,卡在我的嗓子里,我真的是辛苦极了。
罢了,来都来了,我的脸微微一红,我喊了一声:“爷爷。”
我说:“您吃茶。”
老爷子笑着说:“这人老了啊,就喜欢人多热闹,儿孙绕膝……”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外来人说:“二少爷来了。”
我的心一揪:来之前,钱伯承诺过,只让我陪老爷子说说话就送我离开,不会要我见别人的。
程天恩进来的时候,汪四平跟在身旁。我下意识地往椅背上靠了靠。
程天恩没看我,上前喊了声:“爷爷。”
老爷子笑,说:“来了。”
他说:“是。”
老爷子说:“你弟妹刚回国,你们都是年轻人,想必之前就熟识。不像我这老头子,到现在才见到她。”
程天恩看看我,转头对老爷子极恭敬地说:“是。”
这时,有女工端了一杯茶到我的眼前,笑意盈盈地说:“太太。”
我硬着头皮端起茶杯,捧到程天恩的眼前,竟不知如何开口。
他看了看我,唇角漾着笑意,眼神却是仿佛可以杀死人的冰冷。他说:“弟妹近来可好?”
我低头,说:“一切都好……二哥……最近可好?”
程天恩俯身,接过茶去,说:“好得很!”然后,他在我的耳边狠狠地说,“至少比大哥好!”
他声音极小,这句话只有我听得到。
老爷子问:“你大哥呢?怎么这么半天都不见人?”
程天恩正端着手中的茶,听了这话抬眼看着老爷子,愣了愣。
我也愣了。
一瞬间,程天恩、钱伯、龚言、汪四平四个人用眼神交流着,无声地传递着“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之类的信息。
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老爷子问龚言:“我不是让你去通知天佑了吗?”
龚言张张嘴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望向钱伯。
钱伯忙笑着说:“我怕大少爷在休息,就自作主张,没让龚言去打扰,只喊了二少爷。”
老爷子摆手,说:“去!喊他来!”
老爷子转脸对程天恩说:“我身体抱恙,你父母也远在中国香港,但是你们年轻人今晚也该举行个家宴啊。”
我忙起身,强掩尴尬,说:“真不用了。”
老爷子没看我,抬头看看龚言,说:“你也糊涂!”
龚言忙不迭地说:“我这就去!”
他话音刚落,就听门外有人说:“不必了,我来了。”
程天佑走进来的时候,钱至在身旁。程天佑扶着钱至的手臂,许是手术后身体刚刚恢复,气色并没有多好,人清瘦了许多。
他一出现,我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上前,说:“爷爷。”
老爷子笑,说:“你弟妹回来了。”
他说:“是。”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和他的身上。钱至扶着程天佑转身。程天佑微微地冲我一点头,抿着唇角。
我看着他,一时红了眼眶,那么努力地克制,声音却还是抖得一塌糊涂,说:“你……”
他打断了我的话,似乎在这一刻我们之间连寒暄都是逾礼。他的声音那么清晰,他说:“弟妹,一路辛苦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要看到一种温度,却什么也没有——这本该是我们面对彼此的最好的姿态。所有的问候都该死!所有的过去都应该抹去!我们就应该像两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那样,无笑,无泪,无动容!
家里的女工再次将一杯茶端到我的眼前。龚言在一旁,笑着说:“太太新婚,也给大伯哥敬杯喜茶吃吧。”
钱至将脸别向一旁,不去看。
我努力地镇定,不带丝毫感情地将那杯茶端起。手指素白,茶水微温,我把茶杯举至齐眉,恭敬地递给他,努力地控制着,声音却还是抖着。我强笑着说:“大哥。”
我怎么能不敬他?他救过我的性命。
他接过茶,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不再作声,只有老爷子在开心地笑。在一旁的龚言看着,忙上前对老爷子说:“老爷子啊,您就好好保重身体,等着抱重孙吧。”
我低头。
程天佑面色平静。
程天恩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和程天佑。
龚言笑,说:“太太,咱们三少爷什么时候回国啊?”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爷子开口:“让他早些回来吧,毕竟是新婚,什么也抵不上一家人团团圆圆。”
我点点头,说:“是。”末了,我又挤出两个字,“爷爷。”
钱伯不忍,说:“老爷子啊,您也该去休息了。”
老爷子也笑笑。龚言扶起老爷子。临走时,老爷子对钱伯说:“好,那这孩子的住处你给安排吧。我看天策原来的住处就好。”
程天佑脸色微微一变,又瞬间平静。
程天恩几乎要抱着那杯茶蹦起来。
钱伯张张嘴巴,最后说:“是。”
老爷子一走,程天恩就对钱伯说:“爷爷是疯了吗?!怎么这么安排?!他……他难道不知道我大哥为了这个女人连命都不要过吗?!”
程天佑回了程天恩一个“你闭嘴”的表情。程天佑从我的身边走过,与我擦肩时,对我说:“我会搬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