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钱至从医院回到程家时,夜色已深。下车时钱至为我撑伞。
刚走到楼前,我一抬头,愣了一下,只见程天恩正坐在轮椅上,等在楼前。潇潇雨下,他望向我的眼神,阴鸷到可怕,一丝一毫都不隐藏。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顿时觉得之前感谢“二少爷的不杀之恩”太早。
程天恩刚要开口,二楼的窗帘突然被拉开。程天佑的声音传来,似乎是在对身边的人说:“这雨,下了两天了。”
然后,有人应声说:“是啊,大少爷。”
程天恩抬头,看了楼上一眼,转脸看着我,握在轮椅上的手慢慢地缩起,握紧,最终松开,冷笑了一下。
钱至连忙上前,说:“二少爷。”
程天恩看都不看钱至一眼。汪四平抬头看了看二楼,也忙不迭地上前,对我笑了笑,说:“太太。”
说完,汪四平就连忙推着程天恩离开。
程天恩离开的时候,对钱至冷哼了一声,说:“别整天围着这个女人转!你的任务可是照顾我哥!他昨天可摔伤了!”
他说话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声音中充满了冷漠和厌恶。
钱至只能俯身点头。
我抬头,看见二楼的窗帘已经合上,四下寂然无声,仿佛刚刚程大公子并不是有心解围,只是雨天寂寥,突然发出少年情怀的感喟。
走进楼里,我问钱至:“他……摔得很严重吗?”
钱至说:“他昨天非要骑马……还是一匹眼睛坏了的马……”
我一惊:“他疯了吗?!”
钱至看着我,说:“他早就疯了!”
我一怔。
钱至忙道歉,说:“对不起,太太。我失态了。”
我摇摇头,心中五味杂陈。
这时,汪四平又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了看我,还是躬了身,说:“太太。”然后,他对钱至说:“钱助理,二少爷有请。”
钱至一怔,转头对我说:“烦劳太太转告大少爷一声,我先去二少爷那里了,很快就回。”
钱至跟着汪四平走后,我上楼,步履沉重。
“他疯了吗?”
“他早就疯了!”
我心中因负疚生出的痛楚,锥心刺骨。
我想起刚刚程天恩望向我的阴鸷到可怕的眼神,也是因为程天佑受伤吧——程天佑失明之后的每一种不幸,都会令程天恩对我的恨多一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力量走下去。
走到他门前,我迟疑着,不知如何敲开这扇门,纠结之际,门突然开了,有人出来,似乎一怔,喊道:“太太?”
我一看,他是程天佑的贴身保镖,负责日常安保的,叫颜泽。我到程宅后,钱至多陪在我的身边,于是,颜泽在负责安保之外,便更多地照顾起程天佑来。
此刻他一副正要匆匆下楼的样子,一见我,很恭敬地说:“大少爷他在。太太,您请。”
他转身离开,很有分寸地将门开着。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程天佑眼前的。
他似乎是循着脚步声,把脸微微侧过来,冷漠的容颜,微微蹙起的眉,看着似乎在分辨着什么。
我声音微微颤抖着说:“是我。”
他说:“我知道。”
我原打算只是转告一句话的,可看到他脸颊上的擦伤时,心一酸,说:“他们说,你的腿摔伤了……”
我说:“你怎么这样折腾自己啊?”
我的话音未落,他的声音突然响起,正气十足,如利剑一般,将我的话斩断。他说:“程太太!”
我愣了一下。
他说:“你觉得你这埋怨而心疼的话说给我,合适吗?我只是你的大伯哥。”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半晌,我解释:“我……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只是……”
他低头,唇角弯出一丝悲伤的弧度,冷然一笑,说:“只是什么?只是同情我?是吗?”
我忙摇头:“不是……”
他唇角轻轻扯出笑,带着一丝悲凉:“骗子。”
他说:“就说现在!你的眼睛,它一定是充满了同情地在望着我,对不对?”
他说:“程太太!既然这样,我们就把事情说开了,求你不要时时刻刻用这种怜悯的表情看着我!”
他说:“你更不必这么内疚。感情的事,盲人瞎马,愿赌服输!我失明了也是为了我爱的女人!我不后悔,更不遗憾,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他说:“如果她懂得我,就该离我远远的,好好地过她自己的生活,别用她泛滥的同情心来施舍我、折磨我、羞辱我!”
我如鲠在喉,百口莫辩。
他说:“你走吧!”
我看着他,难过极了,说:“我们一定要像仇人一样吗?”
他冷笑:“不然呢?难道要像情人吗?”
他一把推开手杖,起身,指着门,冷冷地,一字一顿,警告一般地说:“从现在起,不准靠近我!不准招惹我!不准踏进这间房半步!否则——”
他说:“后果自负!”
我看着他,良久。原来他这些天里的冷漠,已经是再好不过的表示,婉转说来是“离我远点儿!”,难听一点儿就是“滚!”。
是我太笨,没有猜明白。
我吸了一口气,说:“好的,大哥。”
他冷冷地回敬:“谢谢,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