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凉生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回国了,让她帮忙照顾我。
可是,昨夜金陵去公寓找我没找到,我的电话也一直无法接通。她心急如焚,又不能跟凉生说,怕他远在法国担心,更不能跟北小武说——那是个爆竹,一点就着。
她就一直急到今天清晨。
无奈之下,她只能来找钱至商量。当钱至告诉她我在程宅的时候,她就冲了进来,因为无法相信我还会到程天佑这里自取其辱,要知道,一年前在三亚受辱后,我就一蹶不振。
我半年强作平静的沉寂,半年放任自我的逃离,以及我去巴黎的前夜,我在她和八宝面前终于忍不住撕开伪装、痛哭流涕的样子,她们实在是记忆深刻……
钱至在路上将三亚那件事的真相从头到尾告诉了金陵,从程天佑的三亚赴死相随,到他在医院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失明,以及为了将我逼走而不得已的做法……
钱至最后笑了笑,带着很轻松的表情对金陵说:“不过,程总的眼睛现在已经好了。”
我当时愣了愣,却也很快地明白,钱至之所以这么说,是不希望程天佑失明的消息传出去。
金陵沉默,而我在一旁不住地流眼泪。
钱至从后视镜里看着泪流满面的我,说:“姜小姐……不,太太,在三亚临别时,我送了您一个杧果。”
“杧果又叫作望果,是希望之果。”他说,“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大少爷失明了,更不知道他那么伤害你是为了保护你。我只是本能地觉得,一个人肯那么爱另一个人,都肯为她去死了,怎么会突然变了呢?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所以,我私心想用它告诉您,别放弃一个肯那么爱你的人……”
他叹气:“遗憾的是,这一切都晚了,太太。”
在公寓里,金陵望着玻璃窗前汹涌的人群,突然笑了,样子有些寂寥。她说:“要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伤害都有不得已的苦衷该多好。”
我一愣。
她捋了捋头发。晨风中,碎发沐着晨光,她笑,说:“好了,你放心!我不会犯傻,生活不是小说,男人们个个都有那么多迫不得已。现实就是,他不爱我,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少女梦、少女病!”
她笑笑,转脸问我:“你和凉生吵架了?”
我愣了愣,说:“他跟你说什么了?”
她摇头,说:“他说你们一切都好。可我看不像……”
我看着她,笑笑,说:“本来就是,我们一切都好。”
金陵看着我,颇有审视的意味,大约也不想戳穿我,末了说:“姜生,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这两个男人……还有,钱至称呼你‘太太’是什么意思?”
我低头,为难地说:“我们难得见面了,不谈这个了好吗?”
其实,我如何打算都没有用,别说这两个程家的男人,就是一百个……也由不得我。我不过是他们剧本里设定好的棋子,悲与喜皆由不得自己。
金陵将咖啡杯放在栏杆上,抬手将头发捋顺、扎起,说:“好!那就不聊男人!男人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还房贷!就连一篇新闻稿他们都不能充当!”
她说得那么轻松,许是担心我心情沉重。
我笑笑。
她说:“姜生,你先自己玩,我去把这篇新闻稿弄好!本来我今天就请了假,要是稿子再搞不好,我们主任一定会薅光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然后用小皮鞭弄死我!”
说着,她就飞奔到电脑那边,摆出一副职业女性的架势。
我看着她,抿了口咖啡,说:“他要是敢弄死你我就……”
金陵看着我,说:“怎么?”
我说:“敢埋!”
金陵说:“我还以为你要弄死他为我报仇呢。”
我说:“好!我弄死他,把他跟你合葬!”
金陵说:“那你还是别给我报仇了,我宁愿跟柯小柔合葬!”
说到柯小柔,她说:“凉生说你回来是为了参加柯小柔的婚礼?”
我点点头,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绕到她的身后,说:“你赶紧写稿吧,我就在一旁看看杂志。一会儿中午饭我们去吃……”
不经意看到她电脑上的文档时,我沉默了,愣愣地盯着屏幕,回不了神。清雅美丽的女大学生被不负责的初恋男友抛弃,后来有了新男友,是初恋男友的舍友。初恋男友因忌妒,一次酒后,在他们的寝室里……
从此,女大学生的这一生便永远得不到幸福!那是一段如同被魔鬼诅咒的糜烂的青春,以及荒芜不堪、痛不欲生的过去!
女大学生毕业后离开了城市,去了山区,度过了一晃七年的支教时光。纯白的深山之雪、孩童无邪的眼睛,一草一木一如来,她的灵魂在此得到解禁,上天之吻重新降临……
金陵转头看着我,见我脸上微微痛楚的表情,一副很能理解的样子。她说:“哦,这是我们报社的徐囡从论坛上看到的,然后我们就去采访了发帖的人。不过,发帖人始终不肯透露当事人的真实姓名,只说自己是主人公的高中同学。”
金陵看了看文档,叹了口气,说:“那个女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唉……她可能只是被上天带回去了。”
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说:“这个新闻稿不能发!”
金陵看着我,觉得有些奇怪,说:“怎么?你认识她?!”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摇头,说:“我不认识。但是这个稿子不能发!”
金陵看着我,似乎并不想戳穿我的谎言,很为难地告诉我:“姜生,这个稿子没法儿撤。为了它,徐囡费尽了心思,更何况这个稿子又是王主任拍板的,有争议性,也有话题性……”
我很直接地问:“需要多少钱才能撤下来?”
金陵看了看我,有些惊讶。很久之后,她才缓缓地冲我竖起两根手指,说:“你是想去跟程大公子要?还是跟你那哥哥要?”
我说:“我有!”
金陵吃惊地看着我。
那是一个我一直都不肯动的小金库。我大学四年里,程天佑曾经往这张卡里一次又一次地转入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天文数字的钱。少女时代的我倔强又清高,只用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来维持生活,后来我开始勤工俭学,又慢慢地将那些钱还回了卡里。此后,我不肯再动那卡里的一分钱,以为这就是我青春的尊严和体面。
一个尚不成熟的女孩儿,用这样的行为来维持自尊和对男人的不依靠。
可现在看来,那又怎样呢?你没钱,就算有过爱情,也会被人怀疑动机;你有钱,不必恋爱,都可以直奔婚姻,还会被万人祝福羡慕。
这就是我和那个沈小姐的不同——我是小家碧玉,她是玉叶金枝。
金陵愣了愣,看了看电脑上的文档,良久,转脸问我:“她到底是谁?”
那一天,我没有回答金陵。
宋栀说过,每个人都有过去。我想妥善地保护好她的过去,和过去的每一个秘密。
我知道那本日记上的所有秘密。她的秘密——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那些擦不去的回忆——让她将自己捆绑在一个自以为宁静的山区,追求着灵魂的洗礼。
我们每个人都倔强地生活着,独自痛苦,独自受折磨,却又坚强地不放弃。
那个冬天,我们离开支教的地方,并不是因为王林要我们走,而是因为一直那么爱着宋栀的王林,在看过宋栀的日记后,想将她的故事刊登在报纸上,希望感动更多人无私地走向支教事业。
我和贾冉不愿意看到一个那么爱着她的人突然要贩卖她的过去,还是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
我后来找到了宋栀日记本里的那个男子——那个让她忘不掉,却将她推向痛苦深渊的初恋男友。
这算是替她完成生前的心愿。
那还是半年前,一月的三亚阳光充足而温暖,不像宋栀葬身的山区,冰雪覆盖,寒冷异常。
那个男子牵着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一副慈父与好丈夫的模样。阳光那么好,洒在他的脸上,无人知道他在过去,在糜烂的青春里,那么卑劣地伤害过一个女孩儿。
他看到我的时候,愣了愣,似乎是在努力地辨认什么。
他每天要见的病人太多太多,大约已经忘记了,去年五月在三亚,他曾救治过的那个溺水的女子。
我说:“秦医生。”
在他沉思之际,我提起了钱助理,他才恍然大悟,说:“原来是你……”
我说:“我姓姜。”
“对,对,姜小姐。”他笑着说,“怎么这么巧?身体都康复了吧?”
我说:“身体康复了,不过不是巧,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他一愣。
我说:“秦医生,您还记得一位故人吧?她叫宋栀。就在不久前,她去世了。”
秦医生脸色微微一变,但是变化之轻,让人觉得被提起之人只是被人翻找过的一堆旧衣服。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着我,接起,应承着:“妈,嗯,我一会儿就和小容带浩浩回去了。嗯……记得浩浩的红烧肉里要放话梅啊。对,不要放太多,五颗正好,太多了话梅味太浓,就没有肉香了。对,对!啊,是的。妈,还有一定要给小容煮个青菜。对,对,用水煮,不要放油,她减肥……我怎么会嫌她胖呢?她就任性,想一出是一出,您又不是不知道!好的!好的!妈……”
他抬头的时候,我已经走开了。
我宁愿自己从没来找过他,宁愿他留给我的印象停留在去年五月——他望到我病榻边的那束粉色蔷薇时一时失神,微微动容。
对不起,宋栀。
我想为你做一件你想了一生的事,就如你在日记本里写的那样——
虽然我已不爱他,可有时候仍然会想去找到他,问问他:“这些年来,你会不会在每一个睡不着的暗夜里,想起那些曾经对我的伤害,独自痛苦,辗转难眠?”
我多么想找到他,听他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这三个字可以让我得到解脱,至少,可以证明他曾在意过、爱过我。遗憾的是,我只有能力让他爱上我,却没有能力让他一直爱着我。
我这样,是不是很傻?
秦明,如果我死了,那时候白发苍苍的你会不会捧一束粉红蔷薇,送到我的墓前,忏悔那些对我的伤害呢?
我一直记得粉红蔷薇,那是你送我的第一束花。它的花语是:我要与你过一辈子。
如果不是为了和爱的人过一辈子,谁会那么轻易地将自己交付?
秦明,有时候我相信人会有报应。让我看着你痛苦、哀求、落魄……就如曾经的你看着我哀求你不要再伤害我。
…………
宋栀,你心里那个高冷的彼时少年,正在油腻地絮语妻与子的所有,没有白衬衫,没有清澈的眉眼,一点儿都不美好!
而且,他很幸福,并未得到报应,妻子漂亮,儿子健康。这世界上,只有你过得不好,为了他的错误,惩罚了自己一生。
你拿一生惩罚了自己,他却在知道你死讯的那一刻,心里装的只有儿子喜欢的红烧肉和妻子减肥吃的水煮青菜。
你穷尽一生去爱、去恨一个人,在他的心里,你却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当陈年旧事成尘,提及你的名字时,他会天崩地裂一般地伤感,就如电视剧里的那些负心汉或者错过所爱的男子那般问一句“她还好吗”?
不!天崩地裂的只有你的人生,别无其他。
那一天,在三亚的艳阳里,我寒冷得如置身于冰天雪地。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在三亚见到秦明的那一天,那个伤害过宋栀的男人,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幸福美满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在巴黎时,无论陆文隽的出现让我多么痛苦,我都倔强地不放弃自己,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我以死为祭,那个伤害过我的人也会活得坦然自在。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是一场内心不断被摧毁又自我重建的修行。
有人浴火焚毁,有人浴火涅槃。
我不知我的未来会是哪一种,却依然要倔强地走下去,哪怕是故作坚强。
那一天,我一直在金陵的家里。
夜里,我们喝了很多酒,说是庆相聚,可我知道,我是为宋栀,也是为自己。而金陵,也似乎伴着心事。
我和她是最亲密的朋友,分享着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最私密的事情,却也都保护着自己内心独有的秘密。
金陵醉眼蒙眬地说:“你有时间多给凉生打电话,免得他担心。”
我笑得比哭都难看。
那天,我给凉生打电话要他将老陈收回去,他之所以会那般惊讶,是因为我离开的那天,我们已约定不再联系。
我们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那张他给我的机票。它是我们之间的赌注,赌我回去,或者再也不回去。
离开巴黎时,我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次,我历尽风霜,最终还是回到他的身旁,就像一个远行的旅人最终回到故乡,就像之前我的每一次决绝离去。
可是现在……
我抱着酒杯,拍着她的肩膀,说:“金陵,钱至人不错,挺有担当。”
金陵用力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我看着她,突然抱着她号啕大哭,说:“金陵,钱至骗你的!程天佑的眼睛并没康复!他失明了!我害得他一辈子失明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