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诸多学术大师中,陈寅恪先生以高峻的标格治学,以广博的视野和理性的文化心态称著于世。他是毛泽东主席点名“要选上”的学部委员。1939年被聘为英国牛津大学教授,这是该校首次聘中国人为外籍教授,1945年英国皇家科学院为表彰他在学术上的成就,授以“英国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称号。他才智绝人,识见犀利,从传统的朴学出发,运用精湛的语言学和所创的诗文证史及文化历史主义等研究方法,深入于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西域民族史、蒙古史、突厥史、宗教史、古代语言学、敦煌学、中国古典文学及史学方法论等领域的研究,都有重大贡献,成为不可超越的学术大师。对中医学,他虽略事涉猎,竟能获鳞而令人称道。
陈寅恪先生祖父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主张维新变法,兴办新政。父陈三立,系光绪进士,晚清著名诗人。他自幼受严格的朴学训练,13岁(1902年)随兄出游日本,17岁归国,21岁起又负笈英美,先后在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及美国哈佛大学等攻读比较语言学和佛学,他不仅熟谙英文、德文、法文、日文,而且通晓拉丁文、希腊文、梵文、巴利文、波斯文、突厥文、西夏文、藏文、蒙文和满文,是一个通晓15种文字的语言奇人。丰富的语言知识,使他能以同源异译方法阐述科学概念,在学术上发前人所未发并有所创获。考证华佗名为华旉就是其一例。《后汉书》和《三国志》都有华佗传。传之首句皆是“华佗字元化,沛国谯人也,一名寡”。此两部史书,《三国志》成书略早于《后汉书》。裴松之注《三国志》时,根据古人以字释名的通例,已经意识到陈寿有误,注文说:“寻佗字元化,其名宜为旉也。”“旉”,按《易传·说卦·震》之疏:“为旉,取其春时气至,草木皆吐,旉布而生也。”旉即万物化元之谓。以元化释旉正相当。裴松之猜测到华佗应名旉,字元华,但不知何以又称华佗,不知陈寿误在何处。陈寅恪先生据梵文“agado”,为印度神医、神药的对音,指出三国时称神医华旉为华佗,并不是称其真名,而是受佛教的影响,传颂他的美称“agado”的汉语译音,显示了华旉影响之大和人民对他的爱戴,故《后汉书》和《三国志》皆为立传。陈寅恪先生的这点考证,纠正了1600年前陈寿著《三国志》的一个疏误。这一点,非学识渊博而兼通梵文与具佛教知识者所不能。对于素称“医门之玄机”的七篇大论他也有考证。他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指出:“其《天元纪大论》殆即张机《伤寒论序》所称《阴阳大论》。故其文中托为黄帝与天师问答之语。”
对于中医学,陈寅恪也常旁及。他在《寒柳堂集》中说:“中医之学乃吾家学。”“寅恪少时亦尝浏览吾国医学之古籍,知中医之理论方药,颇有由外传入者。”他家常备一些医药书籍,主要为考证之用,但有一次他竟用价钱便宜,常为江湖医生充作“人参”的荠苨治其母亲的咳嗽病获效,有此之用和他的家学熏染及常阅读《本草纲目》有关。他在《寒柳堂集》中也记载了此事:“又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己亥先祖寓南昌,一日诸孙侍侧,闲话旧事,略言昔年自京师返义宁乡居,先曾祖母告之曰,前患咳嗽,适门外有以贱价人参求售者,购服之即痊。先祖诧曰,吾家素贫,人参价贵,售者肯以贱价出卖,此必非真人参,乃荠苨似人参,而能治咳嗽之病。本草所载甚明(寅恪自注:见《本草纲目·荠苨》条)。特世人未尝注意之耳。寅恪自是知有本草之书,时先母多卧疾,案头常置《本草纲目》节本一部,取便翻阅。寅格即检荠苨一药,果与先祖之言符应。此后见有旧刻医药诸书,皆略加披阅,但一知半解,不以此等书中所言者为人处方治病,唯借作考证古史之资料,如论胡臭与狐臭一文,即是其例也。”把中医药书籍,作为考证文史的资料。这是陈寅恪先生治史方法的又一运用,即以医证史,堪为儒医相通的又一例证。
陈寅恪先生在著作中对涉及医疗、方药出处乃至医生家学门派,皆有详细考证。例如他在晚年所著《柳如是别传》中,以其卓越的记忆及文献学功底,援以诗文证史,对柳如是治病的用药及医生做了深入的考索。《柳如是别传》是以明末名士钱牧斋(谦益)与名妓柳如是因缘为线索,展示明清易代之际社会及学术界的心态情况。柳在钱家,从崇祯十五年三月至次年暮春,患病经医治后渐愈,及到冬至时霍然病起。从钱氏两首《戏答》绝句“醉李根如仙李深”“西子曾将疗捧心”“开笼一颗识徐园”等句中,首先考证出此期间柳如是常服李肉,钱牧斋常用李核。从对李子名称、种类和李核、李实、李根的品种、产地、品味、药用的辨识,指出柳钱二人吃李子各有所用。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果部·李》条中,曾叙及韦述《两京记》中“东都嘉庆坊”之“美李”,陈寅恪先生对“美李”之称谓进行考证,指出“美李”之用在于美容。《嘉兴府志》中记载“徐长者园”之“徐李”“潘园李”,曹溶《静惕堂诗集·檇李十首》中又有“檇李”,陈寅恪先生依据《本草纲目·果部·李·核仁》条及吴普、苏颂等人的论述,指出李核之用在于治老年斑,并在附方引崔元亮《海上方》详其用法。其中还参引了吴其浚《植物名实图考》等书,指出“徐李”《别录》有名未用,李时珍称“徐李”为无核有误。又据李东壁之论,指出柳如是食李肉在于治心痛,钱牧斋用李核和王安石(介甫)相同,旨在祛老年斑。
《柳如是别传》还据诗文考稽出为柳如是治病的医生是常熟江湛源(德章),可能与吴江名医郑三山(钦谕,自号初晓道人)有关。陈寅恪先生据孙原湘《天真阁记》、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等考证出常熟名医江湛源在此期间为柳如是治病。又据光绪时修订的《常昭和志稿》中的《江德章传》,知江湛源即是清代名医文虎之祖父。因江湛源治愈了柳如是的病,钱牧斋曾赠以白玉杯(一捧雪)。文中还说,500年家传的世医、吴江名士郑三山可能参与治疗。据考证在这段治疗期间郑氏正在常熟,至于能否确认,因无诗文为证,列为公案待考。仅据考证柳如是治病一事,陈寅恪先生为医学提供了不少资料及见解,其治学态度与方法,也值得我们今人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