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承气非顺气。《伤寒论》治阳明腑证用三承气汤,何以用“承气”二字命名方剂?历代医家多从成无己之注:“承,顺也,正气得顺舒。”此说虽通,终觉失凿。“承”并非指顺,“气”也当是邪气。如是而论,“承气”之意不是“正气得顺舒”。
仲景伤寒之论,阐发于《内经》“三篇热论”,但理从《易经》者颇多。“承”是六十四卦中爻与爻关系的一种,下爻对上爻为承,但一般来说,多指阴承阳,即阴爻居阳爻之下。阳明腑证为胃家实,有燥屎阻隔,正合“否卦”之卦象。否卦是三个阳爻在上,三个阴爻在下。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说:“否,闭塞不通也。此本乾卦阳往而消,阴往而息。”“天气上升而不下降也,地气沉下又不上升,二气隔也。”以天地之象应人,阳明腑证之位序与“否卦”之六二爻位正相合。“否卦”之六二爻辞曰:“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承气之气概指邪气,承气汤并非顺其邪气,而是“包承邪气于燥屎中而下之之称也”。所谓“包承”,系指“否卦”之六二爻由“否卦”之九五爻来包承。“否卦”之九五爻辞:“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对此,《系辞》解释说这是:“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此否证,经承气汤之治,而得“休否,大人吉”。成无己氏《注解伤寒论》每多独到,唯此注有欠精当,受到通晓易学医家之商榷,以此想到孙思邈言医易之论不谬。
二是来苏非复苏。柯韵伯著《伤寒来苏集》,有医家释名,谓“来苏”为“复苏”或“来复苏”。此也,望文生训。
自宋以降,医家多赞仲景之圣德,称《伤寒论》为“活人之书”,如宋·朱肱著《南阳活人书》,宋·杨士瀛撰《伤寒类书活人总括》,元·张璧撰《云岐子保命集论要》,明·戈维城撰《伤寒补天石》,明·陶华撰《伤寒全生集》等,以赞德之词名书。盖“来苏”一词,系《尚书·商书》中“后来其苏”的略语,表示商汤征讨之处大施仁政,后来借指君主出巡或与民休息。“来苏”二字,每多用典于唐诗之中。如路敬有“来苏伫圣德”,虞世南有“顺动悦来苏”之句。孟浩然在《同卢明府早秋宴张郎中海亭》诗中也用过“来苏”,诗云:“侧听弦歌宰,文书游夏徒。故园欣赏竹,为邑幸来苏。华省曾联事,仙舟复与俱。欲知临泛久,荷露渐成珠。”
可见,《伤寒来苏集》之名,系含颂扬医之仁术而非言操作之谓。
三是《伤寒论》与《内经》不是一派。20世纪50年代章次公先生就撰文指出,《伤寒论》应属于《汉书·艺文志》的经方学派。但20世纪60年代一些作者撰文,把《伤寒论》归于对《素问》“热论三篇”的继承,造成了从《内经》到《伤寒论》一脉相传的认识。
事实并非如此。仲景可能吸收了《内经》中的一些思想,但总的路数与《内经》不同,有些病名,包括分篇,到《金匮要略》中杂病的病名,也与《内经》不同,如痉湿暍病、百合病、狐惑病、支饮、胸痹等皆与《内经》异。《伤寒论》讲脏腑而不言藏象。又从两部著作所表现的理论范式看也不同,《内经》是“整体——唯象”范式,而《伤寒论》则是着重于具体治验的“经验——个案”范式,这种范式和《考工记》相一致。《内经》重视总体性思维和预构特征,而《伤寒论》从个案范例入手,其思维方式如同西汉《九章算术》一样,依解方程的思路,解决治疗疾病的具体问题,尤其重视制方、配伍、药量、煎服法等细微的问题。以此奠定了辨证论治的大厦。
在敦煌出土的医书《辅行诀》中,看到了《伤寒论》前导著作的原型,属于《汤液经》的一脉,为《伤寒论》属于经方一派提供了文献依据。
四是《伤寒论》的祖方与主方。在我读过的关于《伤寒论》诸书中,最早提出桂枝汤是《伤寒论》祖方的,是元代医学家尚从善所著的《伤寒集玄妙用集》。其他人也有称桂枝汤为《伤寒论》第一方的,意义都相同,没什么争议。不管从什么角度而言,我认为这一说法立得住。
《伤寒集玄妙用集》,《医藏书目》作《伤寒纪元》,《中国医籍考》又作《尚氏伤寒纪玄》,是尚从善的解读发挥之作。我认为,在诸多解读《伤寒论》的书中,这是一部作者自己明白,说得明白,也最为实用的书。作者列出引领六经的12个代表方最为重要,应当牢记。这12个方为足太阳膀胱经病是桂枝汤、麻黄汤;足阳明胃经病是大承气汤、小承气汤和调胃承气汤;足少阳胆经病是小柴胡汤;足太阴脾经病是桂枝加芍药汤;足少阴肾经病是麻黄附子细辛汤、麻黄附子甘草汤;足厥阴肝经病是当归四逆汤、麻黄升麻汤和干姜黄连黄芩汤。请注意,他没提手经,他的见解是对的。对于足厥阴肝经病,他没有采用乌梅丸,这也是以实践经验为依据的。
我认为上述12个方中,小柴胡汤最为重要。我称小柴胡汤为《伤寒论》的“主方”。理由有二:一是小柴胡汤贯彻了《伤寒论》“阴阳自和”的思想;二是不论是哪一经病,如果用了小柴胡汤,原则不算错,又都能取得一定疗效。
五是读《伤寒论》用“奥卡姆剃刀”。《伤寒论》有三多:注家多,版本多,其方剂的用途多。有人统计,自唐代以来,《伤寒论》的注家近八百种,专著一千余种,加之版本多,让人不知读哪本好,信谁的。一个方剂,因医家的妙用,可以说上几十种用途,让人不知到底用在什么证上。还有人提出,让人“读无字处”,这就更让人无所适从。历代有些作者,自己本没有体会,甚至有些非从医的文士,也在猜字解医。清代章学诚说:“非识无以断其义”,有经验的实践家的解说才堪言准确。因此,我不同意“读无字处”的说法。
多年以来,《伤寒论》的学问,走向烦琐哲学,可谓“其说愈多,去道愈远”。应该使用一下管理学上的“奥卡姆剃刀”了。12世纪,英国奥卡姆的威廉主张唯名论,只承认确实存在的东西,认为那些空洞无物的普遍性概念都是无用的累赘,应当被无情地剔除。他主张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当代管理学发挥了他的说法,演为简单与复杂定律,即把事情变复杂很简单,把事情变简单很复杂。据此,要把握事情的主要实质,把握主流,解决最根本的问题,不要将其复杂化,这样才能把事情处理好。学《伤寒论》应该按此思路。程门雪先生提出要“精读小书”,岳美中先生提倡读没有注家的“白文本”,我看也都是这个意思。对于《伤寒论》体系的梳理也是如此,如不剃掉冗繁,再过百十来年,人们用毕生的精力也学不完半部书,那时真就没法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