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感觉剥夺实验,在这个实验中,参与者和外界的所有刺激高度绝缘,他们的四肢缠着厚厚的海绵,眼睛被遮住,耳朵被堵住。他们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环境内,除了空气,那里什么都没有。在整个实验中,受试者“失去”了视觉、触觉、嗅觉和听觉,真正落入寂静无他的环境中。受试者能感受到的,除了口水下咽的声音,恐怕也只有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了。实验开始后没几天,部分受试者就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心理和生理上的失调。这是一个将人置于极端孤独环境中的实验,受试者会感到无力、绝望、恐惧。
孤独本身就是让人惧怕的,对人们来说是一种煎熬。人类为了对抗这种孤独感必须做些什么,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和别人形成某种关系才行。
精神分析师玛格丽特·玛勒曾提出过一个颇有影响力的理论,叫“分离-个体化”。在她的理论中,婴幼儿需要经过正常的自闭、正常的共生、分离-个体化三个阶段才能形成独立的自我意识。出生后的第一个月,新生儿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玛勒把这个阶段叫作自闭期。处于这种状态的新生儿无法感知外部世界,包括母亲的笑容、父亲的拥抱,以及祖父母在他们耳边哼唱的摇篮曲。这时的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似乎不需要和外界有任何的沟通。
出生后第2~5个月,婴儿与母亲之间建立了联结,但仍不能区分“我”与“非我”,这个时期被称为“共生期”。如果处于这个阶段的婴儿与母亲之间的联结比较紧密,母亲能够及时满足婴儿的需求,那么后期分离的过程就会相对比较顺利。
玛勒的观点是一个关于分离的观点,为什么我们却认为她的观点始终都在讨论亲密关系的重要性呢?这是因为,正是这种内化了的亲密感,才能让人放心地与另一个人分离。后来,有人延伸了玛勒的观点,他们认为青春期叛逆和中年危机是另外两种不同形式的分离-个体化,前者是与自己的原生家庭分离,后者是与自己组建的家庭分离。但是无论如何,一个害怕分离的人是不可能完成分离的。
亮在高中时遇见了自己的“白月光”,那是一个美好的学期。他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到公交车站等着,生怕来晚了对方已经坐车走了。公交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亮都会等在那里,直到她出现。在浪漫的清晨与她相遇,对亮来说是一天中最棒的事情,他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女孩也明白他的心意,他们很快就在一起了。这在当时是不被允许的早恋行为。虽然他们已经尽量低调,但还是没有躲过双方班主任敏锐的目光,之后一系列“棒打鸳鸯”的事就陆续发生了。他们的秘密约会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亮的母亲在家中对着亮痛哭流涕。亮始终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的声嘶力竭让他感到恐惧。成年后的亮叙述了这段经历,他说他害怕母亲的崩溃,因为看到这一幕的他感觉自己也在崩溃的边缘,母亲的绝望就是他的绝望;他更害怕因为女孩而失去母亲的爱。他最终选择了妥协,人生的第一次抗争失败了。
其实,我们终其一生都需要和分离博弈,人生的每一次遇见都预示着一场分离,我们会离开自己的母亲、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自己的同学和朋友,如果没有一个已经被内化而稳定的亲密关系,这一切的分离都不会顺利。亮无法离开自己的原生家庭,也许他也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自己的母亲。而他的母亲也不允许亮有自己的感情世界,拥抱属于他的自由。
能够对抗孤独的往往是真正的亲密,一种被牢牢内化的亲密。认知心理学中有一个叫作表征的概念,我想在这里借用一下。我们假设表征是一个我们内心实际的存在,在我们内心已经框定了所有人的大概模样。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每一个现实中认识的人,特别是那些重要的人,像捏橡皮泥一样,按照他们在我们心里的样子捏出每一个人的形状。有些表征的样子是亲密的、可信的、可靠的,有些则是疏远的、若即若离的、看不清的。当我们内心的表征是前者的时候,我们“捏制”出的那些人都是清晰的。而当我们内心的表征都是后者的时候,我们似乎“捏制”出的是一片模糊和混沌。为了不孤独,我们总是寻寻觅觅,希望能修炼出一套本领,在一次次的尝试中塑造那个积极的表征。精神分析师温尼科特写过一篇文章,叫《独处的能力》,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一个观点,即拥有独处能力的基础是有在某人陪伴下独处的经验。拥有独处的能力往往是一个人心智成熟的重要标志之一。温尼科特将拥有陪伴能力的人定义为母亲,而我更愿意称之为像母亲一样的心理表征。
夫妻关系往往是所有关系中最亲密的。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对婚姻作了一种隐喻。他是这样描写人类的,从前人类的性别有三种,男人、女人,以及阴阳人,并且人类的外形像圆团儿,器官都是双份儿的。也就是说,那时的人类有四只手、四条腿、两张脸。男人是太阳生出来的,女人是大地生出来的,而阴阳人由月亮生出来,他们同时具备了太阳和大地的性格。那时的人类力量很强大,而且很自大,他们向神发起了进攻。为了在不灭绝人类的前提下削弱人类的力量,神把人类一分为二,这样,侍奉神的人加倍了,同时人类又没有反抗神的力量了。被一劈两半的人,这一半思念那一半,从此就在人海中寻觅他们的另一半,想要恢复原来完整的状态,医好从前被迫分开的伤痛。男女的结合能够给予彼此力量,也能弥合属于彼此的创伤。而这种创伤就是一次次分离后的孤独。
好,让我简单地总结一下,孤独和我们息息相关,当我们感觉无力、脆弱,独自承受苦难时,孤独的感觉会愈加强烈;而当我们感觉被关心、被安慰、能分享、有依靠,甚至能协作时,孤独的感受就会缓解。只是,孤独伴随着我们生命的开始,也是我们生命结束时必须面对的。亲密关系只是“止痛药”,并不能根除孤独。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与孤独和平共处的方式。
我曾听一位老师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说“成功的人都是孤独的”。我换一种说法,能与孤独和解的人才有机会真正成功。终极的孤独就在那里,那是一种心灵上的客观存在。我们可能每天都在面对孤独、品味孤独。有些人会被孤独击垮,一蹶不振,因为孤独让他们感到无力和绝望。而另一些人则将孤独看成一种动力、一种坚持。我在大学工作,最常听到的话就是“要做好科研就要甘心坐冷板凳”。在没有赞赏、没有鼓励、没有认可的处境下还能坚持自己的初心,这就是一种与孤独和解的能力。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中,不仅科学家如此,还有文学家、政治家、哲学家……他们都在孤独的境地中创造出了人类的瑰宝。人有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是与他人联结、融合的倾向;另一种则是向往独立、自由的倾向。这两种倾向中,前者是为了抵抗孤独,而后者则是为了享受孤独。与孤独和解则是我们在心理上,甚至是生活上,和人形成了关系、建立了联结,也在心灵上保持了独立和自主。这就是与孤独和解的状态。
长久以来,我们都认为画家凡·高拥有悲剧的一生,他割去了自己的耳朵,与妓女厮混,他的画作在他生前并没有被大众认可,有传言说凡·高的最大死因与其经济困顿有关。表面上看,凡·高伟大、富有创造力的作品似乎与他孤独寂寥的生活有关,其实不然。凡·高在巴黎初遇高更,他们短暂的相处换来的是艺术上持久的共鸣。凡·高被颇有个性的画家高更吸引。随着他们交流的增多,凡·高的画风也开始受到高更的影响,他的画作中有越来越多明亮色彩的加入。后来,凡·高搬到了法国南部小镇阿尔勒,并在那里期待高更的到来。为了迎接这位与他惺惺相惜的好友,凡·高在一个月内连画了四幅向日葵来点缀自己的房间。很多心理学家认为明黄色的向日葵是凡·高情绪高涨的体现。一幅幅色调明亮、充满热情的向日葵表现了凡·高对友人的情感和期许。高更也对凡·高的向日葵赞赏有加,并留存了一幅名为《正在画向日葵的凡·高》的画作。当高更来到阿尔勒的时候,连路边的商贩都能认出他,因为凡·高已经拿着高更的画像四处宣传多次。他们的作品中总有跨时空的联动,这些作品仿佛都在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孤独是不能创造伟大的,伟大诞生于那些不惧怕孤独的勇敢的内心,诞生于那些与孤独和解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