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的第一个周日。
山名杏子从住所青山公寓一进银座的西服店,便拿起桌子上的信件,独自登上二楼的工作间。
一看钟,已经十点。若是往日,两个年轻姑娘早已经踏响嘈杂的缝纫机了。而今天是休息日,工作间里悄无声息。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汽车的流量星期天也比平日少些,只有走路的皮鞋声听得格外真切。
杏子倚窗坐定,从五六封信中只抽出两封。其他都是可看可不看的,不是行业报纸、西服料广告,就是同一条街上的酒吧开业通知。抽出的两封信中,一封是女校时代同学坂上时子写来的。告诉说有个同学最近结婚,还有个同学已经当了母亲,并说她自己也准备在秋天前完婚。字里行间不无欣喜之情。
读罢,杏子依然手拿信绷脸呆坐片刻。
不仅对这位同学,对所有女校同学的来信,杏子都怀有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情。每次看完信,总是有股恨不得把同学一把推开的冰冷情绪袭扰着她。对此连她本人都有些生厌。她觉得自己处于与往日的亲朋故友截然有别的境地。
结婚、怀孕、育婴——每个同学都毫不迟疑地准备踏上这条世俗妇女的生活道路。
唯独自己不同!
杏子对自己如此说道。
这未必是由于被梶大助说动了心。她本身也不想结婚,不想沉浸在家庭之中,而打算在结婚之前把身上的潜力痛快淋漓地发挥出来。人生只有一次,一去不复返。尽管如此,杏子还是想独辟蹊径。她也无意永远独身,但既然有梶大助这位靠山,便无须急于结婚。她准备充分利用目前得天独厚的处境,尝试走一段作为女人来说较为独特的道路。
然而看了同学的信后,仍不免生出一缕寂寞之感——当然还不至于使自己因而改弦易辙。对于在烧菜做饭、生儿育女、人情往来的忙碌当中陡然衰老的母亲,杏子并不抱否定态度,只是不想步其后尘。
就拿嫁到较为富裕的商人之家的姐姐来说,经济困难固然没有,但眼下同样陷入与母亲毫无二致的境地。据说她有绘画天赋,其本人也声称要画一辈子画。然而自出嫁以后,却一次都没有拿起过画笔。
或许母亲也好,姐姐也好,都有着杏子所不知晓的作为女人的欢乐,但杏子还是要选择有自己特色的生活方式。
杏子又拿起一封信来。这是大贯克平来的。印有柳川商事股份有限公司大号的白信封上,用钢笔写着大贯克平。
杏子没有当即打开,而是把信放在缝纫机上。克平原来是取狗的,结果却把狗留给了自己。想起当时克平的面容,杏子感到其中含有一种潇洒而倜傥的气质。至于它来自其把狗送与自己的行为,还是源于他那给人以分外枯燥之感的特有的应酬方式,杏子却不太清楚。
杏子对打开信有些犹豫。她奇异地意识到这封信来自异性,而这种意识是未曾有过的。
对杏子来说,在以往接触过的男性中最有魅力的是梶大助。当然,那魅力有别于年轻男性,尽管每次见面都因为他忙而匆匆告别,然而对方却像巨幅墙壁一般给人以托身屏障之感。杏子喜欢的就是这一点。以往接触的任何男性,甚至父亲也不具备这点。不仅他那种虽然有些落后于时代却又不失风流的穿戴令人惬意,其慷慨大方的气度恐也无人企及。
当杏子提出想当服装设计师时,梶大助说:
“设计师?什么名堂我是不懂。想干你就干好了!不过,既然干,可就得一干到底哟!”
杏子再没有比这时候更觉得梶大助可钦佩了。对自己慨然解囊诚然令人感激,但杏子所以敬佩大助,并非由于他的好意帮助,而是由于他那丝毫不以杏子是女人这点为意而毫不踌躇地鼓励自己善始善终的态度。
杏子似乎觉得任何男性都未曾像此时的梶大助那样吸引过自己。同这位六十岁老绅士相比,自己周围的所有男性都显得不够分量。然而只有大贯克平给人的印象在今天的杏子眼里是个例外。
杏子坐在缝纫机前的椅子上,打开大贯克平的信。
小狗有血统证书,准备一并奉送。但邮寄须折成几折,因此最好面交。明天傍晚,一家叫山小屋的啤酒馆里有个小型聚会,届时我去那里,请派人来取,好么?
这就是全部内容。既没写收信人杏子的姓名,又没有其本身的落款。只是潦潦草草地就事写事。
杏子的目光在这封信上扫了两三遍。她打算亲自去取血统证书。大贯克平确实是个值得再见一次的男子。
昼尽夜来,灰尘飞扬的周日过去了。傍晚时分,杏子走出店门口。
杏子知道那家叫山小屋的啤酒馆。同在西银座的一角,距自家店不过五分钟的路。或许因为它占据的是颜色发黑的大楼,而且是一楼中的一部分,因此从外表看去,总给人一种与啤酒馆不相协调的压抑感,恐怕只有真正喜欢啤酒的人才会到这里来。
推开沉重的门扇,幽暗的室内摆着几张十分结实的木桌。大概因是周日,只有两三个顾客。他们默默地抓起盘里的豆粒,并不时将带柄的啤酒杯端到嘴边。
“一位姓大贯的先生,还没有到吧?”杏子问里边一个穿白衣的男职员。
“大贯先生?在那边,请——”
杏子跟着男职员,穿过这个房间往里走去。走过化妆室旁狭窄的走廊,里边仍是摆有同样桌子的房间。
只有一伙顾客。三个男子围着正中间的桌子,一边喝啤酒,一边高谈阔论。杏子一眼就发现了克平。只有他脱去上衣,袖口挽在臂肘上。
男职员耳语之后,克平当即回头看了杏子一眼:
“马上就完,请稍等一下。”说罢,又谈自己的事情去了。
杏子靠在隔有两张桌子的桌旁,等待克平谈话的结束。克平对面那个长有鹰钩鼻子的男子只管一人喋喋不休:
“总之从日本出发是九月上旬,开始登山行动是十月,可以吧,那就这样定了。……问题是签证,需要巴基斯坦政府的签证。这恐怕不大容易。”他嗓门很大,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气。
与其相反,克平的声音低沉平静:
“这必须请外务省斡旋。反正,总会有办法的。”
紧接着,大嗓门又响了起来:
“另外一个困难,就是物色医生入伙。光我们知道的就有十人之多,但在人品方面却不大好挑选。”
“问题不在人品,而在于有没有敢于用X射线赚钱的家伙。不过这个嘛,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克平说道,声音依然温和平静。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瘦小的光头汉子开口了:
“那就下周再碰头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说着,欠身离座。
“真够忙的!保险公司的小职员……星期天也不得安宁?”
“算是吧。”鹰钩鼻子和光头一边说着一边同时离去。
“久等了!”克平以与刚才判若两人的活生生的表情朝杏子这边走来。
“让他们回去,这好么?”杏子有所顾虑。
“他们正要回去,完全没有关系。都是登山的伙伴。”说罢,克平吩咐男职员给杏子来一份冰激凌。
“去登山?”
“没商量正经事。”克平开朗地笑道。
“什么山?”
“叫喀喇昆仑山脉,与喜马拉雅山相连。我们想瞒着报社,自己随便去。”
“喀喇……”说到半截,杏子卡住了。
“喀喇昆仑。”
“喀喇昆仑……好别嘴的名字啊。”
“翻译过来,就是黑石,黑色的石头。”
黑石!杏子听来,这音节十分清脆悦耳。山的模样自然无从想象,但黑石这一名称却很有魅力。
这时,杏子的目光落在克平放在桌面上那从挽起的袖口中露出的胳膊上,蓦然觉得黑石这一字眼同克平的胳膊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关联。想不到克平的胳膊是那样的壮实,给太阳晒得黑黑的,活像一块坚硬的物体。
“秋天去?”杏子想起刚才鹰钩鼻说的九月份,问道。
“一般来说,登喜马拉雅山不是眼下,就是秋天。六、七、八三个月里刮季风,有暴风雪,那是不成的,而必须在季风来临前或过去后登山。”
接着,克平列举了季风来临前的种种优点,如日照时间长、气候暖和、雪深足以覆盖冰河裂缝等等,说想要登喜马拉雅山的人基本都选择这一时间。
“那么,为什么不赶在季风之前去呢?”杏子问。
“钱不凑手,要好多钱呐!当然,等到来年问题就可以解决。但这种事情,必须在伙伴们情投意合的时候进行,否则就有可能半途而废。总之,是有些勉强。再说季风过后,白天又短,气候又冷,冬天眼看就到,有很多不便之处。不过,也有一点不小的好处,那就是季风毕竟已经过去。”
克平干净利落的言谈,使杏子感到愉快。
“在哪里呀,那山?”
“巴基斯坦境内,同苏联和中国新疆接壤,那里一片荒凉,又有沙漠,又有世界上最长的冰河。马可·波罗所经之路就离那儿不远,是每一个登山家都渴望去的地方。”
克平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提包,窸窸窣窣翻了一会儿,默默取出一张很大的纸片。
“地图么?”
“狗的血统证书。”克平道。
“谢谢!”
杏子接过血统证,事务性地打开。由于刚才听的是有关登山的话,现在不由得感到有些驴唇不对马嘴。
“怎样,还叫吗?”克平问。
“嗯。”
“系上铃了?”
“怕一时马虎跑丢它。”杏子嘴上这样回答,但心里很想继续听克平谈山。
“以前有人登过那座叫黑石的山吗?”
“日本人中,只有一位摄影师去过那里。有个叫黑德的人,登过那儿的一座叫慕士塔格塔峰的山,但爬到半山腰就退下来了。”
“危险?”
“怕是路太长了。”克平说道。
杏子不由抬起脸来,她觉得克平的说法有些奇怪。
“这次还登那座山?”
“不,我们要登的那座叫喜士帕尔峰,海拔七千六百多米,没有一个人登过。”
“登没人登过的山,真棒!”
“真棒?”克平反问。
“或许真棒。”克平略一沉吟,“登山有两种。一种是登前人未曾涉足的山,也就是处女峰,以征服它为目的。不过我们这次略有不同,玩玩罢了。因为那是座充满传说、历史和神秘的山。而且那里三四个人也能爬得上。而要是再高一些,就得动用大部队才行。”
“可还是有危险吧?”
“这是难免的。雪崩就够吓人的。但更可怕的可能还是疾病,因为它远离文明国度。能办到的话,我们想带一位医生同行。”
“就是说要物色身为医生的登山家啰?”
“是的。但这需要很多条件。只有当过大学登山队队长的人才可以胜任。日本没有冰河,因此只能在雪山上训练,也就是所谓极地法。如果不是受过这种训练的人……”克平似乎觉得说来话长,便为自己要来了啤酒。
“日本的山全都晓得?”
“哪里。……有时候也曾发誓要踏遍日本所有山峰的三角点,但眼下……”
杏子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竟直视着克平。
“多大年龄时开始登山的?”杏子问。
“这……从多大开始的呢?”克平把送来的啤酒杯端起,“真正开始登山,估计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从那以后可让母亲没少操心。”
“没遇到过危险?”
“有一次三天没回来,被报纸报道了,可把母亲吓坏了,现在还动不动就提起这事哩。登山是一种不孝顺的运动。”克平的声调几乎没有起伏,而带有一种特别的沉静,好像是谈论别人的事情。
杏子想起克平上次为小狗的事来店时,也完全是这副声调。对此并不能一概以冷漠而论,她更愿意认为这是平静而温和的说话方式中含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静基调。
“不过,在不孝之中,因登山而让母亲担心这种不孝,怕是最为高尚的吧。”
“高尚?”克平露出略为惊愕的神情,“这个……高尚还是不高尚呢?……”
“同样是担心,还是为此担心更好。在母亲为子女担心的事情当中,居然还有为同大山搏斗的孩子而牵肠挂肚的事!”
“呃,原来你指的是这种意义上的高尚。可也有的母亲就是因为这种高尚的担心而发疯的哟!”
“哦?”
杏子心里一惊。但并非由于克平所说的事实,而为的是他那毫不客气的说法。这种不容分说的独断多少使杏子有些气恼。这当儿,男职员进来:
“大贯先生,这位要见您。”
克平从男职员手中接过名片,扫了一眼:
“不晓得呀,谁呢?”旋即似有所悟,改口说,“啊,是他,晓得晓得。请到这里来。”
男职员走后,杏子站起身来。
“不觉说了这么长时间,我这就告辞了,谢谢!”
“这就走?”克平也立起身。
“请再给我谈谈山!”杏子说道,坦率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她确实想再多听克平谈一会儿登山之事。
“山的事,那么有趣?”
“嗯,非常。”
“往后一段时间里,每个周日晚上我们都在这儿聚会。方便的话,随便来好了。不过也没多大意思,全是登山计划的话。”
“可以的,我就是想在旁边听听这种话。”
当来找克平的那位登山家模样的质朴汉子出现时,杏子已转身离去了。
送杏子走后,克平站在桌旁盯了一眼桌上的名片,把曾根二郎的名字存入脑海。
“是曾根君吗?”克平探直上身接待来访者。
“是的,我是曾根。”曾根二郎猛地收住脚步,还未进入话题,眼睛里便浮现出如遇知己般的亲切神情。
“请!”克平让座道。
“不错嘛,这个店!是啤酒店吧?蛮清静的!”曾根环视四周,落座了。
“今天是礼拜天,所以静些。平时也不是这样。”
“嗯。不过,东京能有这等地方,真叫人羡慕啊!”
克平想,这男子难怪叫车撞上,原来全无一点防线,将自己和盘托出。曾根二郎又从一度落座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客气地说道:
“忘记先告诉您了,我给您太太和岳父添了很多麻烦……”
“知道了,请坐。”克平再次劝其坐下。
曾根重新落座。
“完全是因意外之事添的麻烦。”
“难为您啦!”
“难为的不光我自己。”
“什么时候来京的?”
“四五天前。”
克平为新来的客人要来啤酒。
“顺利吗,我岳父那方面?”
“您是说求梶先生办的事?”
“怕不易吧!”克平抢先自答。
“是不易啊,实在是……”
“伤脑筋呐,筹款这勾当!我也向岳父开口相求来着。”
“哦,您也?”曾根惊讶了。
“我跟您不同,是得寸进尺!我是想,不管怎样,至少开口还是要开口的,反正试试看吧。”
“那可真够梶先生受的。”
“没什么。对于他,不过是张口之劳罢了。”
“那也有难处啊。”曾根接着道,“梶先生说过,钱那玩意儿在攥到手心之前,是不能说已经到手的。我想也是这样。梶先生介绍的几个地方,我逐个跑了一遍。由于有梶先生的面子,对我都很客气,可一谈到关键的钱字……”
“您就是为这个来京的?”
“是的。”
“也真是,您这人!”克平不禁叹道,似乎批评对方的草率,“我倒不是讲岳父的坏话,他的话是不能完全信以为真的。”
“是吗?看不出是那样的人。”曾根二郎一口喝掉杯中酒的三分之一。
“这并不是说他信口开河。他太忙了,一忙起来就丢在脑后去了。”
“呃,是这样。”
“而且,他从来不说一个不字。无论求他什么,都肯定接受无疑。随后也真心实意地开口托人。不过,也仅是如此而已。”
“唔。”
“依我看,即使天大的难题端到他面前,他也不至于拒绝。所以才获得了今天的地位。”
“蛮有意思的性格嘛。”
“说来倒也挺有意思……”
“但我喜欢,喜欢梶先生。……原来如此,也好也好!”曾根愉快地说着,仰脖把啤酒喝干,“我再来一杯,您如何?今天我请客。上次是您太太请的,今天我来请您。”
说完,曾根吩咐男职员再为自己和克平各来一杯。曾根本来想把结果向梶大助大致报告一下,但对方没在东京。便用八千代给的名片找到她丈夫克平的单位,从值班员口中听得大概在这个地方,于是一路找来——他把这一经过告诉了克平。
“有趣有趣,梶先生这人!”梶大助并非完全值得信赖这点,似乎反而使曾根二郎大为满意。
“为梶先生,来,干一杯!”
“岳父想必会高兴的,想不到得到您这一位知音……”克平也笑着应酬,未必出于挖苦。
“有求必应,而且满怀诚意。但转身忘个精光。这很有人情味儿,我喜欢他这点。他是很忙吧?”
“不可开交。”
“忙起来谁都必然这样。责任不在梶先生,而在对方。”
“对方也确实令人头疼,突如其来地求上门来。身为梶大助,又不好太冷眼相待,因此就只好含糊其词地答对一番。”
“可我却对这含糊其词实实地指望上了。乖乖,是我的不是!”曾根眯缝眼睛笑道。克平盯着这位为人不知要好到何种地步的杜父鱼专家,命令男职员:
“啤酒!”
他觉得现在唯有喝酒。
“为我岳父干杯倒是不错,可眼下你还是有难处吧?”克平问。
“我?我没关系。”无论话里还是脸上,都没有一丝忧虑,“就当没有遇到梶先生罢了。这次来京,说起来是空折腾一场,不过权当来这里喝啤酒,也就平心静气了。”
“从九州特意跑到这里喝啤酒?”克平心想,人再好也该有个限度。而曾根却全然不以为意。
“喝酒这玩意儿,就那么回事。无所谓。”
“可也够呛啊,从九州!”
“说够呛倒也不是不够呛。腰都累痛了。要不是这样……”
俩人同时笑起来。看样子,曾根是打心眼里感到好笑;而克平却是在曾根的感染下也不由得觉得滑稽起来。
“走吧,到哪里找一家酒吧去。”克平道。他想:就这么把曾根打发回九州未免说不过去,至少该领他去一下银座的酒吧。
“稍等等!”克平起身付款。曾根也想付,但等他起身时,克平已经把零钱找回来了。
“这可不好。”
“哪里,这有什么。”
“都怪我,稀里糊涂地……”曾根确实一副歉然的神色。
两人走出山小屋时,已经夜幕降临。克平把曾根领到自己常去的一家小酒吧,喝起了威士忌。曾根说:
“可以给您太太打个电话吗?上次的事,我想谢谢她。”
克平于是用酒吧的电话将八千代叫出,把听筒递给曾根。克平一面品尝威士忌,一面隔些距离往打电话的曾根二郎那边看着。
“……不,谢谢!这工夫,您丈夫请我喝酒呢,今晚实在叫人高兴。……出版经费么?……那个嘛,没有关系,承蒙开口托人已经足够意思了。太谢谢了!”
曾根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忽而搔头,忽而点头致谢,这情形映入克平的眼帘。稍顷,曾根返回座位,说:
“太太说她两三天内回大阪娘家。”
这事克平还没从八千代嘴里听说,笑道:
“是吗?一般每隔一个月回去一次。”
“叫我顺便到梶先生家去一趟。”
“去去无妨。虽说指望不得,也还是再当面求求好。”克平说。
走出第二家酒吧时,克平和曾根都已脚步蹒跚了。
“漂亮啊,您太太!实在是个温柔的好太太!”曾根边走边说,“有福气呀,大贯君!”
“谈不上,”克平苦笑而已,“谈不上是个好老婆。”
“怎么会,漂亮、贤惠,又有教养。”
“可您的太太如何?”
“我的?我的也是个不错的家伙。去世五六年啦……”“去世了?”
“嗯。”
“那么,现在……”
“单身。也不错啊。我那个家伙……当然同您那位相比,长相足差十万八千里,可还是有她体贴人的地方,真想领给您看看!”曾根说,但并未给人以夸耀自己爱人之感。
“还找吗?”
“想找啊!”曾根语气沉静下来,“想找是想找,但又嫌啰唆,就一天天拖了下来。”
“啰唆?可一个人总不方便吧!”
“倒是不方便。想起这不方便来,就想讨一个。虽想讨,可讨到手之前的啰唆又吃不消。”
如此说来,成婚前的手续和交往对男人或许是够啰唆的。酒后在银座街头边走边谈老婆,这对克平来说还是头一遭。
汽车驶来。
“危险哟!”克平提醒曾根。曾根连忙闪过。
“不要紧,这回没带那个背囊。再说,每次进京挨车撞,那还得了!”没等说完,又一辆车飞驰而来。
“危险!”克平拉住曾根的胳膊。
“还真够险的!”曾根缓缓地大声说道。
在有乐街站前,两人都站住了。
“我这就失陪了。”克平说。
“实在谢谢您了!我来京一次不容易,就再待两三天,找找旧书什么的。此外按您说的,回去时在大阪下车,拜访一下梶先生。”
“那就同我内人一块走如何?”
“不啦,谢谢。……怎么好同太太那样的美人同行!在大阪见面吧。请代我问好。”
分手以后,曾根不知往何处去是好,又摇摇摆摆地返回了银座。而克平,尽管平时同任何人交谈都不知疲倦,这次却奇怪地感到有些倦意。他舒了口气。终于从曾根那善良的天性中解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