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克平说要陪商社客人吃饭,八千代想他反正很晚才能回来,自己便先进了浴室。
洗完出来,想马上让女佣理嘉进去:
“理嘉,进去洗吧。大贯有宴会,反正洗不成的。”
“昨晚他也没洗。”理嘉道。
理嘉今年十八岁,是八千代因不明原因发烧的时候从大阪娘家借来的女佣。一开始预定只借一两周时间,后来八千代以身体疲劳为由,一直借到现在。
一来八千代由于有理嘉而轻松了许多,二来理嘉本人也觉得这里比大阪住得舒服。白天只同八千代在一起,可以无拘无束,况且没有客人这点也叫人舒心。
“昨晚他也没洗?”
“说事情忙……”
“呃……这个那个总有理由,总之没洗是吧?不过今晚回来晚,等不及。你只管洗好了。”八千代把理嘉劝进浴室。
十一点半,房门铃响了。八千代出去开门。刚一打开,便见克平板着面孔——喝酒时总是这样——跨进门旁的水泥地房间,鞋带也没解地站着脱鞋。
“不行,不解带子会把鞋后帮弄倒的。”
“脱时倒不了,穿的时候才倒。”接着,把捧在怀里的帽子递到八千代胸前,“瞧,要来了这个!”
丈夫一进门,八千代就觉得他帽子的形状奇怪,便晓得其中必有什么。
“什么呀,这个?”八千代往帽子里看。
“狗。”克平道。
“哎呀,狗?真是的,还装在帽子里拿回来!”
“没别的东西装嘛。小是小,毕竟是活物,不能公开带进电车内。”接着又说,“附有血统证书。什么品种写得很清楚。”
见八千代不接帽子,克平便把它放在走廊上。
“干吗放走廊里,一个狗崽子!还活着?”
“那还用说!”
八千代往脚下帽子里看了看:
“可是不动啊。”
“刚才还汪汪叫来着。”
克平重新拿起装有小狗的帽子,捧在胸前。八千代探着身子看着丈夫:不过是条小狗,丈夫何苦如此爱不释手?
“听说今天是出生后的第五十天。”克平眼盯小狗说。
“真是多事,要这么个东西来……”八千代不想要它。从小除小鸟以外,她一概不喜欢猫狗等活物。
“日本种,纯粹的……”正说着,小狗汪汪叫了起来。狗小,声音也小,却异常刺耳。
“拿着呀!”
“看着怪不舒服的。”
“连帽子拿着。哪有人怕狗的!”
“怕倒不怕,只是心里不舒服。”她的确有些反感。
“我不愿意养它……”
“不麻烦你。我来养。只是先抱一下还不行吗?”克平把狗递给八千代,走进起居室。
帽子又凉,又湿。
“不得了!瞧,撒尿了吧?”八千代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气,走进起居室。
“活的嘛!”克平正在脱上衣。
“我可不拿。”八千代把帽子放在床垫上。小狗起劲地叫起来。
“今晚放在哪儿?”
“在厨房铺个坐垫,放到上边!”
“铺坐垫?”
“那还用问?刚出生,怕冷嘛!”
八千代按他说的做了。
克平在盥洗室洗脸的时间里,八千代打开克平桌子上的血统证书,上面写着这小狗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名字。毛为花白色,特征是略带神经质。八千代想,狗还神经质,讨厌!
这天夜里,八千代醒了好几次,每次都听到厨房里传出“汪汪”的狗叫声。那声音很凄凉,似乎是想回到母亲身边去。说起来它也是个可怜的东西,但干扰睡眠却叫人生气。而把狗拿回家中的克平居然无动于衷,在旁边睡得正香。好个麻木不仁的家伙!八千代想。
黎明时分又醒了一次。这回丈夫起床了,走廊里传来唤狗的声音。八千代从枕头上抬起头,侧耳听去:
“罗恩、罗恩、罗恩!”
不一会儿,克平回来了。狗依然不停地叫。
“狗怎么样了?”
“挺正常。过一个星期就会习惯的吧?一星期内是要叫的。”
“讨厌。”
“别一口一个讨厌好不!”
“不是明写着有点神经质特征吗?神经质的,一个人已足够了!”八千代道。
克平不知想起了什么,又翻身坐起:
“用锁链锁的,该不会缠在脖子上吧。”倾听了一阵,“叫声不大对头啊!”说着又爬了起来。
“以前我胃疼的时候,你都没起来过。”
这是实情。大约半年前,有一天夜里,八千代胃疼得厉害,克平虽然知道,却未动身。
“别说怪话!”克平在门口站住。
“真事嘛!”
“没有药,起来又顶什么用!”
“没药是没药,在情理上也该起来看看嘛。”
克平再次走进厨房。不大工夫,把狗抱了进来。“不安分的家伙!”说着,便要抱它进被窝。
“抱着它睡?”
“当然。”
“要撒尿的!”
“或许。”
“哎呀,我可不要它!”
“别说这种狠心话!”
八千代尽管讨厌狗,刚才也并非没动恻隐之心。然而看着丈夫那般疼爱狗的神情,仍不由有些气愤——虽说不是对狗怀有嫉妒。
小狗被放进被窝后,当即老实下来,安安稳稳,一声不响了。不一会儿又传来克平入睡的呼吸声。
六点半,八千代像往常一样醒了。理嘉好像已经起身,厨房里响起炊具相碰的声响。突然间,八千代发现小狗就趴在自己枕旁,吓得一跃而起。
“哎呀呀,吓死人了!喂喂,您倒起来呀!”
她想把克平推醒,不料脚刚往床垫上一落,便觉得脚心冰凉,而且凉得非同一般。
“起来呀,可不得了!”八千代叫道。
“什么呀?”克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讨厌死了,瞧我踩着个什么怪玩意儿!”
“撒的尿吧?”
“尿倒还好……”
克平不以为意地缓缓翻身趴下,“罗恩罗恩”地悠然叫起狗来。
“昨晚您不是说什么都不麻烦我吗?”
“给狗收拾一下排泄物是不包括在麻烦里边的。用纸夹走,再用热水刷刷就行了嘛。快点呀,我还得起床呢!”
怎么说都是自己有理!她想。
“我还得起床呢!”——八千代模仿丈夫的口气拉长声重复一遍。
吃罢早饭,克平和八千代在饭厅里吵起嘴来。直接起因是小狗——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但话题很快便转到性质更为严重的问题上了。
“这个月只拿回七千日元,您以为那就可以过下去不成?滑稽!”八千代说。
“我就是把工资全部拿回来,你不也是不给我吗?不也是不想给我吗?你要是肯给我,我就连喝咖啡钱都省下来,连工资袋交给你。反正你早知道光靠工资不够用,那就只管从娘家讨来不就行了!”
实际上克平也这样认为。八千代这人,即使把整个工资袋——两万三千日元通通交给她,也还是不够花的。无论什么,她都一样少不得。时至今日,克平不由有几分后悔,真不该讨在富裕家庭里长大的女子为妻。这种女人固然有其好处,但自己却受不了。工资如数拿回也好,拿回一半也好,反正她都要从娘家拿钱补贴。既然如此,那就尽可能把自己的零花钱留够为好。
但八千代有八千代的理由。相比之下,喜欢挥霍的莫如说更是丈夫。
“我也不愿意从父亲手里讨零花钱。可是,我穿新西服你就高兴,而一副邋遢样子你就不快,是吧?”
“那倒是。”
“吃饭的时候,一没有好吃的,你就沉下脸来。”
“当然还是喜欢好吃的,人之本能嘛。”
“这不就是了!”
“可也并不是非要做好吃的不可呀。”
“什么话都给您说尽了。”八千代说,“又要吃好,又要酒喝,又要我穿好衣服——光是这些倒也罢了……”
“还怎么?”
“不还想登山么?登山那笔开销多大呀。从星期六到星期天,每星期都去。说起来,登山就是一种奢侈的爱好!”
“不是爱好,是工作。”
“乱花钱的工作。”
“不错。不过,我可是为了登山才生到这世上来的。”“讨厌您这么说话。”
“讨厌也没用。”
“那我问您,山和我哪个重要?”
“这个……”克平一时语塞,俄而冲口而出,“是山吧!”
“这是第六次,你这话!”
“记得倒清楚。”
“当然清楚。丈夫居然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女人能受得了吗?”
八千代的确满腹不快。每当丈夫提起山来,她就觉得气愤,甚至对山有点嫉妒。克平提起登山时的面孔里带有一种不容分说的冷酷神情。
克平和八千代吵了十来分钟。终于由克平不再开口方偃旗息鼓了。提起山来,那个还没有向八千代谈及的远征喀喇昆仑的计划已沉甸甸地压上克平的心头。倘若如愿以偿,就得抛开家几个月时间。
“反正我是不养那个狗。”八千代拉回了话题。
“那就随便好了。怎么都不乐意的话,不养也可以。”
“把它还回原来要的地方好么?”
“那不成。托人要来的,现在怎么好说不要!”克平起身,走进放有西服立柜的隔壁房间,准备上班。
送丈夫出门时,八千代恢复了兴致。
“哎哟,又叫了!”说着,八千代侧耳细听。果然,从厨房那边传来小狗的叫声。
“拜托了。”说罢,克平扬长而去。
这天,克平一下班就早早地赶回家来。这在他是很少见的。但并不是因为早上同八千代吵过架而心怀歉意。而是想把一家杂志社所约的登山随笔写完,因为马上就到交稿期限了。
一进家门,八千代马上迎出,神情有些异样。
“可不许生气哟!”八千代眼角浮起笑意。
“什么气?”
“你猜!”
“不说我哪知道。”
“说了就怕您生气——狗打发出去了,送人了。”
“送人了?”
“嗯。”
克平瞪着八千代的脸,而后一言不发地来到二楼自己那间六张垫席大的书房。
八千代从后边追了上来。
“今早,您不是说山比我还重要么?”
“说了。”克平边说边把上衣甩到桌子上,接着又把领带甩上去。
“对山我就忍了,没办法……”稍停,“可要是再说出狗也重要来,我可受不住。”
“我没那么说吧?”
“那我跟您说,您知道,我从小就最讨厌狗。”语气不无郑重。
“所以就送人了,嗯?”
“嗯。”
“亏你做得出!跟丈夫连个招呼都不打。”
“早上您不是说送人也行么?”
克平坐在床垫上,狠狠地把袜子拉下脚来。
八千代走出书房,到楼下拿起丈夫的和服,重新上来。
克平换完衣服,问:
“狗到底送哪儿去了?”
“可以告诉您。可您脸色别那么吓人……”八千代感到这次争吵的性质要比今早那次严重些。
“川边先生家。”
“川边?”
“往火车站拐弯的地方,不是有一家很大的住宅么,就是那家保险公司经理的……”
“呃,好个有闲太太之家!”
“那太太是我在街上遇见的。我一提狗,她说非常想要,夫妇俩都喜欢狗。对狗来说,也还是去那里享福。”
“天晓得!”克平说道,“打电话要回来好么?”他慢悠悠地把烟叼在嘴里点着。此时丈夫的脸上,现出毅然决然的神态。
“我不干,已经送人了……”
“那是你送的。可我呢,特意要来的,就那么送人了,怎么对得起人!”
“我可是不愿意养它的哟!”
“知道你不愿意,也不叫你养。反正你再从什么川边某人家里要回来就是。”
“要回来又怎么着?”
“送还给我的人。”
“啊……啊,居然成了严重事件!”
“严重也是你惹起的。”
“好,我打就是。真不好意思……”
“好意思不好意思,与我何干!”
八千代离开书房,走下楼梯。脚步“嗵嗵”作响,听起来声音很重。克平想,近来怕是长了不少多余的脂肪。稍顷,八千代再次上来。
“说是现在不在,狗不在川边先生家。”
“为什么?”克平抬起脸。
“说那日本狗若是长大了还好,可长大前非常难养。”
“那还用说。”
“所以像是寄养出去了,让别人……”
“唔。”克平感到自己的火气已经一触即发,“你献给川边,川边又转手送人!”
“不是送人,是寄养。不至于送人的,哪怕看在我面上……”
“送给我的那人怕也是这么想的吧!”克平强压火气,“再给川边家打电话,问狗现在哪里。”
“想怎么着?”
“取回来。”
“我已经那么说了。结果对方让等两三天,说由川边先生家去取,然后送过来。”八千代说。
“也够川边折腾的了!”
“不过一条小狗,刚刚要来就……”
“都怪你胡来!”
“那种东西,压根儿就不该拿回来。刚刚要回来,自家也好,川边先生家也好,还有川边先生寄养的那家也好,都闹得鸡犬不宁!”
确实如此。
“是我不对了不成?”克平悻悻地说道。不觉之间,事态的发展趋势似乎一切归咎于自己了。
“狗也够受的。这里那里,转来转去,还要转回来!”
“混账!”克平一声大喝。
每次和八千代吵架都是这样:一来二去就弄得自己一身不是。八千代这女人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本事。
“不劳川边大驾,我自己去取。”
“川边川边,别那么光指名道姓!”
“你是让我叫他川边先生?”
“川边先生没任何罪过。”
“那,叫川边先生也罢。反正你再打个电话,问清把狗送到哪里了,今晚我就去取。”
“还打?”
“打。”
“够呛!”八千代夸张地长叹一声,又跑下楼去。
克平侧起耳朵,听得楼下传来八千代打电话的声音:“给了人的东西现在又要回去,实在不像话。闹得府上不得安生!”
从八千代话里听来,似乎是说给克平狗的那户人家翻脸不认账了。
一会儿,八千代上来。
“好像顶糟糕的是给我狗的那家人啰!”克平的语气带有挖苦意味。
“要是不那么说的话……我说,已经送给川边先生的狗,现在又要讨回去。”八千代发出笑声。
“别那么怪笑!”
“听起来怪?”随即,“我都要哭了,瞧,眼泪出来了!”八千代对着丈夫。克平一看,果然眼里充满了泪水,马上就要滴落下来。
在他们为狗吵架的第二天,克平一下班就直接从日本桥往银座走去。春天已不知不觉接近尾声。人行道上挤满了从公司下班的男男女女。
克平喜欢在这种时候从日本桥步行去银座。任何行人的走路姿势都带有这一时刻的特征。那迈动着的步履使人感到一种从一天劳累中解放之后的悠然,而又没有漫步式的懈怠。
银座那边,夕晖中浮现出刚刚闪亮的霓虹灯。霓虹灯在这一时刻最为好看。其任何颜色都没有夹杂黑暗中的那种糜烂之感,而显得玉洁冰清。其闪烁之态也饶有兴味,甚至带有一点滑稽。
虽然此时的行人都带有一定的特征,唯独克平却是例外。他比别人都走得快。并且一旦起步,便不会改变自己的行速,也不会中途驻足。他对按自己的行速在人行道上行走有着一种快感。这也许是他在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这点还没人注意到。因此,即使同样走路,克平也总是不断超越别人。从日本桥到银座,只一会儿工夫他便超过了几十人。
他穿过四丁目十字路口,走上银座前街,继而在早有名气的花式糕点样式的大酒吧前向右拐弯。这是他平时下班后消磨时间时走的路线。但往日他是拐下银座前街,再从一丁目十字路口往右拐;而今天却径直向前走到三丁目,然后向左拐去。
当克平沿着银座后街快要走到新桥时,他放眼向两侧鳞次栉比的店铺看去。中国风味饭店、洋货店、酒吧、糕点铺、西服店、鞋店……交替出现,目不暇接。不久,克平在一家店前站住。这是一家夹在中国风味饭店那红色建筑与井井有条的西式糕点店之间的小店。
门面宽不足五尺,却很有纵深感。店内一侧是陈列窗,另一侧是西服布料架。陈列窗里立着三个身穿漂亮西服的模特儿。克平一步跨入店内,又马上退回人行道,抬头看了眼招牌,上书:雅玛娜西服店。
他看清的确是自己要访问的店后,再次跨进店门,朝里面招呼说:
“请问……”
这当儿,他似乎听得哪里传来小狗的叫声。侧耳细听,又听不见了。也许是神经过敏。一个二十来岁店员模样的姑娘正和一位四十光景的女顾客交谈,见到克平,寒暄道:
“欢迎光临!”
“冒昧打听一件事,这里可是大森川边先生寄养小狗的地方?”克平问。
“啊。”年轻姑娘不置可否,并像等待下文似的眼睛盯着克平,仿佛在说“那么……”
“到这里来,是就此有句话要说。”
“请稍等一会。”
店员向女顾客点点头,走近旁边门帘,向里边打声招呼,把门帘稍稍掀开。门帘被撩起时,闪出很大的三棱镜,映出一个似乎正在裁衣服的女子身影。
门帘里边响起说话声,但未能清楚地传到克平这里。
姑娘走出,对克平说:
“请再等等。”然后便把脸转向女顾客。
克平站在稍微离开些的地方,眼望外面的街道。
不知从哪里又传来小狗的叫声。他打量一下四周,仍弄不清是从哪里传来的。这里虽地处银座的后面,但细听起来城市的噪音仍包围着这家小店。门前车辆川流不息,行人络绎不绝。那狗的叫声就像从噪音屏的缝中硬挤过来似的,时而传进耳来,却又不明其响自何处。克平觉得就像躺在草丛当中,静听不时传来的秋虫鸣声一样。
“让您久等了!”
克平随声回头一看,见一位年轻女郎亭亭玉立。
“我姓山名。”
既然自报姓名,克平估计是此店的主人。但因对方过于年轻,又不禁有几分疑惑。
“这是您的店?”克平问起与狗不相关的话来。对方的神情似乎使他不得不这样问。
“是的。去年夏天开的。”
克平觉得如此说话的年轻女郎的眼神很美。那是一对会说话的眼睛。不论多么细微的感情涟漪都会从这对小镜头中一泻而出。
“是您吧,领了条小狗?”
“不是领,是寄养两个月。”
“呃。为这小狗,有件事需得到您的谅解。”
“反正,请这边来,挺脏乱的……”
这时,一名顾客从帘内出来,山名杏子笑容可掬地将其送出。然后高高掀起门帘,把克平让进里边。刚一迈进,一股脂粉气息隐约扑鼻。
“都是妇女吧,进这里的?”
“也有狗。”
一看,果然窗口边小桌上的空果篓里,蹲着那条拴着红线绳的小狗。房间仅有三张垫席大小。正面开一个大大的窗口,窗户敞开着。窗外虽然不大宽敞,但仍像有一点空地。暮色之中,几枝似乎是莲花之类的长柄把嫩叶一直举到窗边。
山名杏子让克平坐在窗口处待客用的椅子上,招呼一个与刚才不同的年轻姑娘端进红茶,尔后打开房间拐角处的开关。于是三棱镜上的荧光灯把青白的光辉泻满狭小的房间。
“是在这里裁衣服样子?”
“嗯。”
“不错的店嘛!”
“啊。”
克平知道,在银座一带,即使规模小,但拥有这样一个店也不是轻易可以办到的。看来,开这种店只能说是相当富有之家小姐的一种特殊消遣。
克平不无放肆地打量着山名杏子照在三棱镜里的姿容。
给人以羚羊之感。羚羊少女!或许是羚羊夫人。身材小巧玲珑,整个身段还保留着少女的紧张感。下俯的脸庞尽管端庄动人,身上却带有理性的严峻,使得这张脸难以同“媚态”发生联系。克平想,不妨将其视为羚羊少女。
正想着,羚羊少女抬起脸来。明澈的眸子机灵地转动不已。三棱镜中几对同样的眼睛,一齐朝克平看来。
“关于小狗,有何见教?”杏子问。
“坦率地说,我是来领狗的。说取回是不大好听,总之其原所有者的想法有所改变。”
“这狗,是我受川边太太之托,寄养在这里的……”
“我知道。说起来有点啰唆,不过还是从头讲好么?要不然你怕是很难明白其中来龙去脉的。”
“您是说,这狗很棘手啰?”杏子笑道,随即解开项圈一般系在狗脖子上的红线绳。
狗很快被抱到杏子膝盖上。脖颈上还带有一个给猫系的那种小铃。
“昨晚叫了么?”
“一开始把它放到水泥地上来着。由于叫得太凶,天快亮时就塞进被窝里了。”
原来和自己的做法一样,克平想。
“它还小,怕孤单。只要旁边有人就乖乖的了。”
“噢。”
“所以我把它装进筐里拎着走。在店里时,筐就放在桌上。”
“可爱么?”克平问。
杏子惊讶似的扬起脸来:
“即使日本狗当中,模样这般可爱的也很少见。”口气中带有挑战的意味。
此时克平心想:这狗的养主,势必要是这位年轻女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