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饭店一个房间里。七点钟时,梶大助被电话铃声叫起床来。不止今天早上,每个早上都几乎是被大阪总公司打来的电话叫醒的。
他仔仔细细地刮好胡须,七点三十分走进饭厅。在饭店来说,他属于最先用早餐的人之列,今天他又是头一个。
梶喜欢清晨空荡荡的饭厅。今天,他像以往那样慢悠悠地吃了一点面包,一点水果和青菜,又吃了一个鸡蛋喝了一杯牛奶。这就是他一天的工作能源了。
离开饭厅走进房间,东京分公司的年轻秘书正在等他。
“晚间十点半的卧铺车票给您拿来了。”
“辛苦了。”梶大助接过车票,“明天早上我回大阪总公司上班,通知了吧?”
“已经通知了。”
“好了。”
梶大助打发年轻职员走开。他总是叫人把火车票在当天一早送到。把票前一天拿在手里,他担心丢失;若傍晚才送来,他又在票到手之前心神不定。所以总是在当天早上拿票。这也是他的一种任性之处。
梶大助透过窗口,久久注视着下面院子里的柿树嫩叶。七天前来京的时候那嫩叶还不过是紧贴树枝的无数个绿点,而现在却已成了一片片鲜亮的绿荫。一周时间里居然长到几乎面目全非的程度,那浅绿的色调也一天浓似一天。
自两三年前开始,梶大助就喜欢观赏绿叶。以往他觉得花好看,如今则认为绿叶动人。也许是年龄的关系。那一枚枚日渐膨胀的毛茸茸的小叶是那样赏心悦目。
梶大助把视线从柿树新叶上移开,眯起眼睛翻开了手册。上午有三位来访者,都是事业方面的,也都是打算来“掏”自己腰包的。当然只能拒绝了事。尽管这种应酬纯属浪费时间,但还是要见一见的。下午也有一位求见者——曾根二郎。此人也是谈钱,但只是求自己从中周旋。这是八千代之托,二来又有被自己车撞过的因缘,要想点办法才是。
在这些来访者杀到之前,梶大助有件事必须办妥。他拿起听筒,向接线员讲出对方电话号码。
电话马上接通了。
“我是梶啊……”往下便含糊其词了。
“是我,我是杏子。”听筒中传来女子清脆脆水灵灵的话声。虽然稍纵即逝,却像泉水叮咚声似的在梶大助耳中回响不已。
“来了有四五天了。有个东西想送给你。”梶大助耳贴听筒说道。于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即刻弹回:
“让我猜猜。耳环!对吧?”
“嗯。”没等对方应声,“下午有时间。坐车去看两处樱花,好么?”
“新鲜,那么有时间……”
“每年总有一两次无所事事的时候……今天大概就赶上这时候了。怎么样,能去吗?”
“能去呀!”
“那好,两点钟来,一起吃晚饭。”
放下电话,梶大助的脸上闪现出极为柔和的表情。
五分钟后,第一个访问者来到了。这是位红脸膛的中年实业家,手持一位议员的介绍信。谈的是扩建关西私营铁路之事。
“事情固然很好,但无法满足尊意。”由于刚刚打完电话,柔情未尽,梶大助温和地说道。但温和中含有坚决,使得对方难以再次启齿。
此人走后,一位三十上下的年轻男子进来。这小伙子在地方上经营一家百货商店。人虽精明强干,可惜资金不足,因此希望梶大助助一臂之力——借梶的面子从别处挖笔钱来。想得倒是很美。
“开商店?活计怕是不错。不过我是适应不了啰,该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年轻人央求了一个小时,悻悻地走了。
第三人是从鱼内脏中提取药物的,怂恿梶的公司往里投资。讲得头头是道,但无甚魅力。对他本人油水不少,自己这方面却没大便宜。
“同样的事情提得太多了。您要是早来一步倒还可以考虑。……反正,请到别处看看吧。”
梶站起身来。对方灰溜溜地走了。
剩下的最后一个来访者——曾根二郎下午一点钟到。还有点时间。梶翻开报纸,八千代的丈夫大贯克平来电话了。
“是我。”他从来没叫过梶一声“爸爸”,“今天下午两点可以拜访么?半个小时。”
“两点?”梶想了一下,克平是不好不见的,“可以,来吧。”
放下电话,梶马上对接线员说出早上打过的电话号码。刚一接通,年轻女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是原定时间有变化吧?”
“嗯。”
“一猜就是那么回事儿。”
“三点来好了,嗯?”梶大助放下听筒。
一点整,曾根二郎准时来了。见得曾根开门闪进,梶大助像对老朋友似的大声招呼道:“你来了!”并主动起身相迎。
“前几天实在抱歉。”
“是我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梶注视着曾根,露出释然的神情。当时他就觉得曾根不错,现在在白天的光线下看去,更觉得曾根是个好汉子。听说他还是个学者。从脸上透露出的坚毅神情来看,这是一张不为金钱所动的脸,一张与权术绝缘的脸。梶想,人诚然不坏,却属于自己奈何不得的类型——在价值观上与自己截然不同。
“八千代给我讲了。需要一大笔钱?”梶开门见山。
“啊,要是有人慨然解囊,自然不想客气。”
“找找看,”梶略一沉吟,“打电话试试。”随即拿起电话,道出两三家曾根也有耳闻的大公司名字。
稍顷,一家接通了。
“山泽君在吗?不在的话,就请中岛君。我是梶。”梶大助说道,接电话的好像不是经理就是专务。
梶说话时,曾根觉得听人打电话不礼貌,便欠身离开椅子,眼望窗外。“一百万啊”“能出吗”“想个办法嘛”——这些只言片语扑进耳来。在曾根听来,让人出一百万日元居然像玩似的。
放下听筒,梶对曾根说:
“要是有人问起的话,得请你来说明一下。有家公司已经表态,愿意为正经研究出钱赞助。”
接着,他又打了几个同样的电话。
“研究内容相当不错。我是不懂,反正请见他一面。”
对梶在电话中的说法,曾根感到格外叫人信赖。他觉得自己似乎接触到了做梦也没想到的世界。
“可能还有几家。”
曾根见梶在努力从记忆中搜索其他赞助公司,便说:
“可以了。找那么多家,钱太多了。”
梶大助有些愕然,神情严肃地说道:
“钱这东西,有时看上去有人出其实却没人出。还是多找几家好。”他转而又说,“不过,有时又会从天而降。”
“是么!”
“只要是干正经事,早晚总会有地方出钱的。”
梶那语尾清晰的男低音,是曾根来京后听到的最为叫人心里踏实的话语。
“我想大致介绍一下我的工作……”曾根刚一开口,梶制止道:
“不必了,专业上的东西,我这老头子听了也莫名其妙。总之是科研对吧?知道这一点足矣……”梶大助豪放地笑起来。这种直截了当的说法也使曾根心里舒坦了许多。
“听女儿说,最近要回九州?”
“明天的火车。”
“还能出来么?要想弄钱,两三次还是值得的。”
“只要能弄到,跑几次都无所谓。不过,能那么痛快弄到手么,钱那东西?”
“这不好说。除非已实际攥到手里……”
“可我觉得好像已经到手似的。到手时自然高兴;怎么说呢,眼看到手的时候也叫人愉快。”曾根如此向对方表达了自己真诚的谢意。
梶目不转睛地看着曾根的脸,似乎想说什么,但转而又像改变了念头。
“愉快?倒也是啊!”他高兴地笑笑,“那么……”站起身来。
“实在太感谢您了!”
“请再联系。”
梶把曾根送到门口。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我是田代伸二郎的代理人。”胖墩墩的男子开口道,“以前一直没同您打过招呼……现在突然提出,恐怕有些冒昧……”冗长的开场白过后,来人才说出要请梶参加结婚仪式。仪式是在今天举行。
“噢,有那么大的小姐了?……田代家的喜事就是再忙也要抽时间去啊!”
待退休政治家的来使走出门,他又拿起听筒,接通后,眼望窗外,用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洪亮的男低音说:
“再三改时间,对不起。饭吃不成了。三点到五点,只看看樱花吧。三点来好么?……三点半更保险些。还有一人要来,这人缺乏时间观念。”
电话中讲好两点,但大贯克平出现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
“好久没见,还是那么忙吗?”克平大踏步走到梶大助跟前。
此时,梶正在西服马夹和上衣袋里掏来掏去,寻找早上送来的车票。他一边摸索一边像对待老朋友似的“噢”一声抬起脸来:
“还是老样子?”
“倒让您抢先问了。老样子倒是老样子。”
见梶还在摸摸索索,便问:“丢什么了?”
“车票。”
“胸前小袋里没有?”
“没有。”
“怪事!”说着,克平从刚坐下的椅子上站起身来,高高的个子像要从旁边将梶抱起来似的,把手伸进梶的胸前小袋。
“这个不是?硬邦邦的!”
“刚刚摸过呀!”再次摸了一下,“有了!有了!”
梶道:“好个怪人!上次好像也让你找过东西。”
“不光上次,好几次……”
“别开玩笑了!”
梶笑道,克平也笑了。两人相对落座。
以六十年处世经验,同一般人只消对坐十几分钟,梶便可大致品出对方的好坏。然而唯独对女婿克平,交往六年之久仍无从判断。在这个三十四岁年轻人的端庄的脸上,仿佛有一种高深莫测之处。
因此,梶像对待无所不谈的知心朋友一样,以爽快的态度面对克平。克平毕竟是克平,他仿佛已看出那无非是梶有意做出的姿态,便同样报以爽快的态度。
“两三天前车撞了个人。”
“听说了,八千代告诉的。”
“那人刚刚来过。”
“噢。”
“是个学究,从事一种像是相当有价值的研究。说需要一百万日元做科研费或出版费什么的。”
“勒索的可真不算少!”
“不,不是我掏腰包。”
“想必是这样。”
“碰了两三处。”
“顺利?”
“或许……汽车事故给我造成的直接损失,是零用钱给八千代索去了。”
听梶说罢,克平好像觉得十分滑稽,笑出声来。梶注视着克平,心里想此人倒是不坏,只是有些不近人情。这也是他平日的看法。
“今天来,是有事相商……”克平看着梶大助,换上了郑重的语气。
“唔。”梶答应着,身体往旁边靠了靠,做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随手打开烟盒。
“想去登山。”
“唔。哪里组织的,报社?”
“上次是报社。这次准备和两三个合得来的朋友自己去。”
“能行倒也好。什么时候?”
“还不清楚。眼下只是梦一样的设想,不过纸上谈兵,具体还没有眉目。不过,真想去啊!”最后这句话,大贯克平说得异常热切。
“嗯,可以理解!”
“我想,要是三四个人慢慢溜达着去,一定很有意思。”
“是有意思。”
“与其做登山家,不如当旅行家——还是旅行更好玩。”
“不过,对旅行家可是没人出钱吧?”
“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不是抱有一个目的,至少要在日本登山史——即便不是世界的——翻开新的一页,社会是不会予以资助的。”
“是这么回事。”
“说到底,你是想用别人的钱干自己的事吧?而且是异想天开的事!”
“不错。”
“公司能答应你?”对梶来说,似乎这才是他至为关心的。
“公司方面不用担心。钱虽不能指望它出,但假期是会给的。对商社来说多少算是一种宣传。再说经理喜欢搞哗众取宠的名堂。”
“唔。”
“问题是资金……”
“我先说明白:从我手里是拿不到的!”梶不容分说地封住了口。
“不要紧。只是想请您在名片上写句话介绍一下。”
“往哪里用?”
“到处用。”
“到处?要多少张?”
“五张至十张。”
“每处讨多少?”
“一处一百万,需要五处。一处五十万,就得找十处。”
“开玩笑,你这人!”梶惊诧起来。
“不是向个人讨,是团体。”
“那还用说,个人谁会出那玩意儿!”
“不过,其中几处,即使靠我自己的力量估计也可讨来。”
“到底去哪里?”
“喀喇昆仑山脉,喜马拉雅的腹地。日本还没人踏入一步。当然,有个摄影家到过那座山的脚下。在这个意义上,多少还是值得一去的。”克平说着,此时——唯有此时现出向往远方的眼神。梶心中暗想,八千代是不适合这个男子的,自己也未曾那样教育过她。
“那座叫作什么喀喇昆仑的山,很高?”梶问。
“就高而言,此外还有不少。除去珠穆朗玛峰,喜马拉雅山脉中海拔七千米以上的山有一百多座。喀喇昆仑山脉的最高峰也超过了八千米。那里面有沙漠,世界上最长的冰河就在那里。”克平说。
“唔。”不知何时,梶已闭上眼睛。
“目标定了,决心定了,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定了。”
“就是说,只差钱没定啰?”
“嗯,可以这么说。”
“怕没这么容易。等我好好弄明白以后再做考虑吧!”梶看看表,三点已过,“今天马上有人来。”
“那我告辞好了。”克平立即起身,“什么时间回去?”
“今晚夜班车。”
“请代我向母亲问好。”
“她说想春天来京一次。”
“这次同来有多好!”
“我吃不消,要陪伴她!”
“偶尔陪陪也好吧?”
“可不好!”梶笑道,也站起身来。
“再会。”克平轻轻低下头,梶送至门口。
梶大助重新在椅子上坐下,身体紧紧靠着椅背,头向后仰去。见罢克平觉得有点疲劳。见自家女婿竟感到疲劳,说来有些好笑。也许克平比自己高出一筹。
有人敲门,“咚咚咚”,敲得很轻。
“进。”门应声静静打开,山名杏子闪出脸来。
“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
旋即,杏子像个被允许进入教导处的女学生一样,蹑手蹑脚走进屋来。
“刚才还有客人吧?”
“嗯。”
“来过一次。听里边有客人说话,就又跑出去,在附近转了一圈。”
杏子虽然年已二十五,却根本看不出来。也许是因为长得小巧玲珑,总给人一种童稚未泯之感。
苗条的肢体裹着一件类似男西服般质地粗糙的条纹套裙,开得很小的领口处,探出鲜红的围巾。乍一看去,宛似围了个毛线脖套。
“蛮不错嘛,这裙子。”梶大助说。
“绘描也说好看来着。”
“是吗?”
梶大助注视着自己喜欢的这个“布娃娃”,眼神较往日要严厉了许多。
“法语还去学吗?”梶问。
“嗯。难死人了!”山名杏子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梶每一开口,她便往上翻一下光闪闪的眸子。
“既然开了头,就得坚持下去。”
“没旷过课,一天也没有。”
听得两人的谈话,别人也许会以为是一对父女:一个是热心管教孩子的父亲,一个是对父亲言听计从的最小的乖女儿。
然而不用说,梶同杏子并非父女。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要说梶对杏子的心情最像什么,不妨可以说仍是父亲对待女儿的心情。不同的只在于,其中并不存在世间一般父亲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必须一生负责到底的那种感情负荷。
在与己毫无关系的这个年轻姑娘身上,梶是舍得花钱的。既给钱,又给买西服和服;既送去学法语,又让她去欣赏最好的音乐会或戏剧演出。
梶喜欢杏子那无暇白璧般的美貌、羚羊一般敏捷的苗条肢体以及绝不会使自己失误的机灵。
这小姑娘是他在银座一家酒吧偶然发现的。而后把她从酒吧解脱出来,让其开了一家西服缝纫店。梶是想为杏子那渴望当上一流服装设计的青云之志助以一臂之力。年已花甲的梶大助还从未浪费过一分一文,而这无疑是他人生最后阶段的一笔彻头彻尾的无偿投资。也正因为他以前从不知浪费为何物,所以现在才想在不让任何人知晓的情况下尝试一番陡然做出的事业。
而山名杏子,也毫无顾虑地欣然从这位与自己相差三十几岁的老绅士手里乖乖接受他的赐予。
起始,杏子对梶不要任何代价的好意感到迷惑不解,而现在则似乎认为那是自己的权利——以自己的年轻和美貌,理应占有这些东西。这也是梶的功劳。是梶经常向她灌输这种想法的。
“本想一起吃饭,吃不成了。叫我去参加婚宴。只看看樱花吧,这还是要看的。”
“总有人突然袭击。”
对梶大助,杏子既不直呼其名,又不称为伯父。找不出恰当字眼。
“不是我心急,太忙啊!”
“您说是看樱花,可昨晚一场雨,怕都掉净了。”
“总该剩一点吧?”
“一点儿倒可能。”
“坐车兜一圈可好?”
“好的。”
杏子想,梶大助一口一个樱花,其实怕是看不成的,尽管特意出来一趟。只消一到那里,他也就死心塌地了。杏子看看表:
“不好不好,只有一小时多一点点了!”说着,起身绕到梶背后,用手推他起来。
“大衣就不带了。”
“不行,回来就是晚上了。一定得带去!”杏子用柔和的语气然而命令般地说道。
两人坐进汽车。
“五点整要到日本大酒店门口。请掌握好时间!”杏子告诉司机。
又问梶:“怎么兜呀?”
“这……随便吧!”
“那就请先去青山墓地,再从九段拐往上野,然后开进银座,到日本大酒店停住。”杏子自行决定路线,吩咐司机。梶喜欢她这种雷厉风行的劲头。
“开进银座?”梶插话。
“路过我那个店时,有件东西想请您过目。”
“店同以前没大变化吧?”
“二楼阳台上摆了几盆郁金香。”
“看那个?”
“那次您不是说过郁金香好看么?”
“说过吗?”
“当然,所以我才买的。”
这种周到的用心使梶感到很愉快。
“要是再有时间,有个橱窗也想请您看一眼。”
“有什么东西?”
“鞋。”
“你的?”
“不,哪里是我的……”
“我可不要哟!”
“稍带点花样,也许时髦点。不过,可以的,真的。”
“带花样的,怕不大好。”
“颜色可是黑的,典雅着呢!我想那种样式,您穿上也无伤大雅。”
梶没有回答。但心里想,看一眼那橱窗也未尝不可。
青山墓地的樱花已经落了九成。满地零乱的落花,多少有些污秽,给人以“老残”之感。
汽车沿着墓地一侧的道路,飞快地跑了过去。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
“正月十二。”杏子一清二楚。
“啊,就是听你谈起有人求婚那次?……对了,进展如何?”
“当然拒绝了。”杏子说,“此外还有。”
“真够兴旺的!比西服店还……”梶笑道,“有点挑花眼了吧?”
“哪里。可您不是说过,结婚没多大意思么?”
“说是说过,不强求。不过结婚什么时候都没问题。在此以前,最好把自己的天分和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才好。然后找一个中意的。”
梶总是依照自己六十年的人生经验来看待女性。对于女儿八千代,他确实有过不使其推迟婚期的念头,而山名杏子不同。他是在将那种未曾得以教给自己女儿使其不致受损的人生真谛传授给这位年轻的被监护者。
车从九段拐到上野。两处的樱花都已彻底落尽。四月里带有腥味的海风把散在地面的花瓣吹上空中。但路边仍有众多男女熙熙攘攘。
将近五点时,车驶上数寄屋桥。
“时间不够了,郁金香和皮鞋只好放在下次了。”对梶说完,杏子交代司机,“请直接去日本大酒店。”
“钱呢?”梶问。
“去年秋天您给的,还一点没动。缝纫店也基本上一帆风顺。”
“那么,不要啰?”
“不要了。”
“另外……好像忘了件事……”梶想了一下,但没想起来。杏子“嗤嗤”笑道:
“忘了件大事!”
“什么来着?”
“耳环吧?”
“啊,对对!”梶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装有耳环的小纸盒,递到杏子手里,“不知你满意不。是托去香港的人买的,最近送了过来。”
梶只是对年轻女子耳垂上悬挂的这件小东西感到新奇,其他的则概无兴致。说来也很简单:一次他发现杏子戴的是翡翠仿造品,于是想买个真货给她戴上。
“打开看看!”
不料杏子一把放进手提包里:
“今晚十点半打开。”
“为什么?”
“十点半不是您上火车的时间么?那时候才打开看。”
杏子像对年轻情人似的说道。对此,梶虽然或多或少有一点难为情,但在这世上,能够以这种方式对待自己的人恐怕唯有这少女了。他想。
“一打开盒子,可就得马上盖上哟!”梶边笑边说。
“那又为什么?”
“一上卧铺,马上就睡着的嘛!”
“到睡着总需要两三分钟吧?”这回杏子笑了。
到了日本大酒店门前,梶弓身下车。
“再见!”旋即“啪”的一声,车门在身后合上了。梶的秘密花费和消遣的时间到此结束了。
梶大助带着把年轻女郎从自己身边解放后的释然和不无怅惘的心情踏进充斥世俗气息的酒店大厅,以便为一名素不相识的女性婚事致以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