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日本文坛一度盛行报纸连载小说。一批主要从事这类小说创作的作家应运而生。诸如石坂洋次郎、石川达三、狮子文六、舟桥圣一、丹羽文雄等人。他们分别以触及社会风俗、发掘社会道德的长篇力作将报纸连载小说的创作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峰，在广大读者中引起强烈的反响。井上靖便是在这一时期跻身这一创作行列的后起之秀。一九五四年，他以《来自明天的恋人》（『あした来る人』）这部在《朝日新闻》上连载的问鼎之作，奠定了他作为连载小说作家不可动摇的地位，为其后来异彩纷呈、长驱直进的创作生涯铺平了道路。可以说，《来自明天的恋人》和两年后问世的《冰壁》是其众多连载小说中的代表作，发表后不久便受到了广泛热烈的欢迎，赢得了众多读者，不少人专门为读这部连载小说而迫不及待地盼望当日报纸的到来。
毫无疑问，虽然同是小说，但报纸连载小说在某些方面有其更为严格的要求。大体说来，在内容上要为世人喜闻乐见，能够唤起多数读者心理或感情上的共鸣，而不囿于个人的狭小天地孤芳自赏；在情节上要格外紧凑，要写得妙笔生花，丝丝入扣，避免任何拖沓的铺垫和冗长的议论。这也是大多数连载小说成功的原因所在。《来自明天的恋人》当然不例外。
表面看来，这部小说没有气势不凡、动人心魄的情节，不过是两对男女在几乎不为任何人知晓的情况下发生的爱情故事。而实际上却触及了人们感情生活以至社会道德一条敏感的神经。因为，这里描述的并非少男少女浪漫的一见钟情，而是一对朝夕相伴多年的夫妻各自有了外遇或者倾心之人后发展起来的微妙而细腻缠绵的爱情纠葛。亦即我们通常所说的“第三者”现象。而这一问题在任何民族、任何社会恐怕都是一根相当敏锐的感情纤维，是人们的道德观和人性的集中折光，使得读者不能不带有某种程度的参与感而紧追不舍地读下去。再加上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娓娓道来的细节描写、栩栩如生的对话场面、环环相因的情节编排、一气呵成的整体结构，因而愈发引人入胜，不忍释卷。
此外，这部小说的魅力还在于书中充溢的清新浪漫、超凡脱俗的气息。描写这类“婚外恋”题材的作品，古今中外可谓俯拾皆是。其中或争风吃醋，钩心斗角；或伤风败俗，不堪入目；甚至大打出手，以刀相见……种种丑态，不一而足。而这部小说却写得独具一格，不落窠臼。八千代之所以提出同丈夫克平分道扬镳，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有外遇，而主要是由于长期以来的性情相左。两人即使最后分手时也没有相互冷言挖苦，恶语中伤。杏子和克平虽然客观上有两个晚间可能发生肉体关系，但两次都由于事态的急转直下而得以保持纯洁。而八千代所暗自钟情的曾根，在得知八千代和克平的夫妇关系破裂后，深感痛心疾首，千方百计促使两人言归于好。书中男女尽管都在追求理想的爱情，但又都不为爱情所淹没。克平迷恋于登山，曾根忘情于科研，八千代追求心灵的契合，杏子不忘良心的平衡。他们都在为更好的明天而生活，即使是“第三者”，也是优雅的“第三者”。从中，不难看出作者所崇尚和理想化了的日本人的道德观、精神风貌以及人际关系。
至于梶大助更是理想的化身。这位制药公司的总经理居然为杏子这个原本素不相识的酒吧女郎慷慨解囊，帮她办起服装店，并再三要出资送其出国进修，而自己则毫无个人目的。无疑，这在金钱至上的社会近乎神话一般令人难以置信。因此，与其说这部小说是现实主义的，毋宁说是理想主义、浪漫主义之作，是高度理想化了的人性美与道德美的颂歌。
然而，这部作品获得成功的最大原因也正在这里，在于它这种不可信性以及由此产生的清新浪漫、超尘脱俗的温馨氛围。
日本战后初期，原有的价值观和道德观趋于土崩瓦解，而新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尚未确立起来。文学作品也大多结合战时的痛苦经历反复发掘人性的丑恶和虚伪。整个社会在精神上陷入虚脱、迷惘、苦闷甚至绝望的状态。而井上靖这部作品像一股清新的晨风吹入文坛，吹入人们的心田，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人们毕竟渴望美好事物的心理，唤起人们对人性和道德的信任感。加上经济开始复苏，人们逐渐摆脱生活的重负，增强了对精神生活的关注，因而这部作品引起了广泛的反响，成为轰动一时的热门话题。即使今天读起来，它那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也使人大有不忍卒读之感。
作者井上靖是日本当代文坛一位素负盛名的老作家，原日本笔会会长。一九〇七年生于北海道旭川市一个医生家庭。一九三六年毕业于京都帝国大学（现京都大学的前身）哲学系，在大阪《每日新闻》报社历任记者、编辑、书籍部副部长等职。一九五一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曾获日本国内各主要文学奖，一九六四年被推为日本艺术院会员，一九七六年获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一九九一年因急性肺炎去世。井上靖是我国人民的老朋友，一九五七年以来曾多次访问我国，生前长期担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
井上靖博学多识，文思敏捷。创作态度严肃，主题健康深刻，而又巧于构思，注重情节。主要作品有《斗牛》《猎枪》《冰壁》《暗潮》《夜声》《方舟》，以及《天平之甍》《楼兰》《敦煌》《苍狼》等。有不少作品已被译成多种外文。可以预想，井上作品今后将有更多的中文译本出现在我国读者面前。
最后说一下这本书的翻译。作为单行本，《来自明天的恋人》是继《那棵百日红》（原名『五番街夕雾楼』，水上勉著）、《意中人的胸饰》（舟桥圣一著）、《自由与爱情》（原名『自由学校』，狮子文六著）之后我的第四本长篇译作。由北岳文艺出版社于一九八八年出版，后来由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录入“日汉对译语料库”。在这个意义上，或许可以说，至少在翻译方面得到了日语同行和学术界的认可。
不过，承蒙青岛出版社再度付梓之际，我还是趁机大体校阅了一遍。校阅当中，老实说，居然感觉没有多少校正的余地。当然，技术性失误是有的，但就整个行文的节奏感和韵味而言，较之现在的我，我情愿佩服那时我的才气。借用莫言的话调侃一句：“那时的我真的不简单，比现在的我优秀许多倍。”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二三十年后我的翻译水准全然没有提高，还是意味着二三十年前我的翻译水准就已达到今天也未必达到的刻度呢？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应该为此气急败坏还是欢欣鼓舞，或是应该灰心丧气还是踌躇满志。但有一点大致可以断定：较之技术，文学翻译乃是一种艺术活动，而艺术活动在很多时候是很难重复的，哪怕重复自己。因此，我归终放弃了全面校阅的打算。何况，就年龄来说，当时三十多岁的我更和书中杜父鱼专家曾根和登山爱好者克平两个男主人公相近，因而更容易体味和再现男女之间涉及“第三者”的微妙情态和心境涟漪。
记忆中，我是一九八六年暑期从广州回东北探亲时在乡下动笔翻译的。三面环山仅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紧挨西山坡青翠松林的老屋，老屋窗后熟透的黄杏不时落地那寂寞而惬意的响动，院子里老母鸡生完蛋急切切的嘎嘎声，篱笆上错落有致的紫色眉豆花，篱笆外歪脖子柳树下小孩儿和那条名叫“阿铁”的老黄狗追逐嬉闹的身影，尤其母亲在堂屋磕开鸡蛋炒韭菜那锅铲声和阵阵诱人的香味……我就在那样的环境中趴在窗前炕桌上翻译这本书。书中的温馨和环境的温馨，让我充满了温馨的情思。如今，环境的温馨早已消失，唯独这本书剩了下来，唯独当时写下的一行行字带着它特有的温馨再次活跃在我的眼前。抚今追昔，一时不能自已。人生如梦，往事如烟，烟梦之中，可能唯文字永恒。
林少华
二〇一四年六月二十一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绿肥红瘦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