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多的时候,外面又下起了雨。钱立被某种恶劣的疼痛惊醒的时候,正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玻璃被摇得咯咯作响。
这一次疼的是他的左手背。
他举起左手看了看,手背上仍有在浴室看见的阴影,但是颜色已经变得更深,成为类似坏死的黑色。那可能就是苏姗说过的烙印。钱立想,可能马上就会出现。他不知道现在这片皮肤有没有被列入沉默条例。而就在他看着它的时候,那片皮肤带着恶意波动起来,由于变形显出一片趋于透明的细密血管。
但钱立仍默默看着手背,没让自己露出任何表情。波动过去后,疼痛轻了一些,他就不再注意那只手,起床准备清空背包,收拾东西。他很快地拉开包上所有拉链,拎着底往地板上一倒,几本教材和一个文件夹摔到地上,接着一个大果冻掉出来,咕噜噜地滚到一边去了。
他不爱吃零食,这肯定是钱萦塞给他的。钱立扒着包往里面看,果然夹层底下贴了一张皱巴巴的便利贴,应该是从果冻上掉下来的。他仔细读便利贴上的字:“哥哥不要压力那么大嘛!送你一个大果冻!”落款日期在几天以前,正是他刚被苏姗警告的时候。那时她叫他这几天不要再去学校,于是他声称自己想缓解课业压力,让父母给他请了七天病假。
钱立无声笑了笑,伸手捡起果冻,又放回包里。他没想过钱萦还会惦记着这件事,不过她一直就是个敏感而善良的小姑娘。
门外传来爪子抓挠的声音,摩卡在外面刨门。钱立起身把它放进来,它懒懒地摇尾巴,围着钱立转圈。
“早上好呀。”钱立说,俯身摸它的头。摩卡抬头舔舔他的手,从他的抚摩中挣脱出来,继续绕着他转圈。
它这副样子像是和他许久未见一般,这种情况有点奇怪,因为摩卡从来都是和钱萦关系更好,也都是找钱萦撒娇。钱立一下接一下地摸它的头,摩卡不但尾巴摇得用力,喉咙里也开始发出细细的呜咽。摩卡明明向来是不出声的。
“怎么了?”钱立问,用手搓狗的长嘴。“突然这么粘人?”
摩卡张嘴打哈欠,发出低低的咆哮。钱立看着它的样子,想起了白天在咖啡馆的那只猫。他心里突然一紧,拍拍狗屁股,说:“出去吧。”
摩卡一屁股坐在他的包上。
钱立说:“摩卡听话,出去。”
摩卡看也不看他,趴下去在他的包上缩成一团。
钱立无声地看了它一会儿。“我必须走,知道吗?你躺在这里也没用。”他心里清楚摩卡不会知道他想要做的事,这话更像是说给自己。“这是为了你们好,你……”
他不说了,咬着下唇盯着摩卡。摩卡开始闭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钱立上前伸手,一把把摩卡抱了起来。
摩卡汪地叫了一声。
在这个房子里,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但他没放下它,也没哄它,因为摩卡太重,他暂时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已经不记得上次把摩卡抱起来是什么时候了。他托着狗屁股把它扛在肩上,用脚踹开门,直接把它扛下楼,放在楼梯底下。
“不许再上来。”钱立喘着气小声说,“听话。”
摩卡站在漆黑的客厅里,夹着尾巴看着他。但钱立没有再管它,只是直接回了房间。他暗暗担心钱萦会被摩卡吵醒,果然怕什么来什么,不一会儿就有人在他房门上轻轻地敲。
“钱萦?”钱立叹了口气。
“哥哥我睡不着,我想进来跟你说话。”
“不行,钱萦,太早……太晚了。”钱立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皮肤仍然呈现出趋于腐烂的黑色,在他说话时,暂时平常而安静。“你睡醒再说好不好?”
钱萦不作声了,但是也没有走开。钱立开始拿手机。刚刚解开屏幕锁,钱萦在门外小声说:“哥哥我有没有惹你生气?”
“当然没有!”钱立说,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开始给苏姗发消息:手背的皮肤黑了。
“那你今晚怎么一点也不高兴,也不愿意跟我说话。”钱萦可怜地说,像小狗一样地挠了挠门。“你明天就去住寝室,我想跟你说说话嘛。”
苏姗还没有回复,钱立不说话,钱萦在门外乖乖地等,也不说话。
钱立当然想和妹妹好好待一会儿,尽管已经尽最大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他仍然深怕自己什么都来不及说就突然死去。但苏姗不说话,他也不能确定该不该把钱萦放进来。然而现在毕竟是半夜,钱立不能指望她像白天一样瞬间回复。过了一分多钟,钱萦又敲敲门,说:“哥哥,那我回去睡觉了,等你不住寝了回来陪我说话好不好?”
钱立像被刺了一下似的扔下手机,套上一件睡衣,又把左手揣到兜里,匆匆过去打开门。“进来钱萦。”
钱萦高兴了,颠颠地跟着他走进房间。钱立忧心忡忡地反锁房门,钱萦走到桌前看空了的蛋糕盘子。
“蛋糕是不是超级好吃?”她期待地问。
“对呀。”钱立陪她在床边坐下,顺手把手机扣过去。钱萦注意到他的动作,沉默了几秒种,怯生生地问:“哥哥你为什么难过啊?”
钱立摸摸她的头,说:“我没有难过。”
钱萦看起来像是在努力下决心似的,这种神情在她脸上并不常见——她喜欢有话直说,大多数时候都像个上蹿下跳的小恶魔。但是现在她心里显然装着事。
“哥哥,我翻了你的抽屉。你不要生我气呗?”她趁钱立还没有开口,赶紧说下去,“我是想找《蝶蛹》的,我同桌说想看,我说不能全给他看,我可以给他拍几页照片,但是那个本子被压在最里面了我抽不出来,我不小心把采欣姐姐给你的本子抽出来了,我……”她的声音突然变小,“我看了。”
钱立愣了一下,钱萦立刻大声找补:“几页。”
钱立没说话,只是笑笑,又摸了摸她的头发。钱萦凝神屏息地等了一会儿,发现哥哥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便用手轻轻碰碰他。“哥哥你说话?我好心虚。”
“没什么,别心虚啦。”钱立温和地说,“难怪我感觉本子的位置不对。”
钱萦咬着嘴唇。“那哥哥你到底是因为什么难过呀?”
钱立明白了,又好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觉得我是因为采欣?这都过去多久了?”
“我觉得是啊。我觉得采欣姐姐跟你分开以后,你就好像一直过得不开心。”
“没有。”钱立说,“这事已经不重要了。”
“会吗?我的意思是,你那个样子也不大像是不开心,就像……就……唉,我感觉你好像没什么激情,就好像采欣姐姐把你的灵魂给带走了一样。”
钱立心里一动。“和她没关系,其实她也是这么看我的。”
“是吗?!哥哥你不会是因为这事分手的吧?她是不是以为你喜欢上别人了?你看起来就是很像注意力被转移走了啊!我还在想,原来采欣姐姐对你有那么重要,那我可以去劝啊!”钱萦几乎跳了起来,抓住钱立的一只胳膊使劲摇,“到底是因为什么啊?你都没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啊?”
钱立轻轻按住她。“差不多,她只是觉得我不符合她的幻想而已。别担心我了钱萦,采欣的事已经过去了。”
“可你看起来就是很不开心啊,为什么呢?”钱萦抱着他的胳膊不放,一下子站到地上,巴巴地看着他,“我今晚还给你做蛋糕了呢,我想让你开心的!你吃了蛋糕有没有好一点?不是说吃甜品会让人高兴——”
钱立被她磨得终于笑了出来,使劲把她按回去老实坐着。“好了好了!我没事,你看,你陪我说话我就高兴了。”
“那蛋糕好不好吃啊?”
“好吃,比上次强多了。”钱立摸她的头顶。“这次还是酸奶做的奶油吗?”
他尽量用了不经意的语气,但钱萦再次蹦了起来。
“怎么可能啊,我上次是不小心的!那玩意儿能吃吗!”钱萦气鼓鼓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蛋糕不好吃!好吃你肯定不会这么问!”
“不不不!我骗你干嘛!就是好像有一点酸味,但是不难闻——”
不,很难闻,越闻越像垃圾堆。他永远也不会把这话告诉钱萦。
“不可能不可能!”钱萦气呼呼地说,“爸爸妈妈都吃了,我自己也吃了,一点点酸味都没有,那个是我现打的新鲜奶油呀!”
“那就是我闻错啦,不要生气。”钱立微笑说,一下一下地摸她的小脑袋,“我没有不高兴。别乱担心了。”
“真的啊?”钱萦怀疑地问,看见哥哥笃定地点头,又说,“那你明天就去住寝室了,你要多久才能回家呀?”
钱立说不上来。他看着妹妹圆而亮的大眼睛,试着想象他永远离开后妹妹的反应,但他想不出。他知道钱萦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说不定呢。”他转头望着窗外,轻声说,“但是我会尽快回家的。”
一道炸雷从他眼底劈下去,沿着神经游走到他手上。剧痛突然砸进手背,整条手臂猛烈地抽搐了一下,钱立条件反射地闭紧眼。
“哥哥!”钱萦吓呆了。
“没事。没事。”钱立过了几秒才说出话来,微微喘着气说,“钱萦,去睡觉好不好?我困得头疼。”
“好!我睡觉!哥哥你也睡!现在就睡!”钱萦凑过去看见他突然露出的痛苦表情,害怕得连声叫,“哥哥你千万立刻就睡啊!我错了我错了我就不该大半夜找你的!我现在就回去睡觉!”
钱萦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几步蹿出房间,又把门关上,钱立听见她在门外小声呵斥:“去,摩卡!哥哥要睡觉!”
手背像是被火烧过。钱立咬着牙起床去锁门,接着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看那块灼痛的皮肤。
它在波动。钱立怀着极端的厌恶看着它,它用十倍的恶意偿还给他。在他的注视之下,它向上膨胀,展示出细密的浅色血管,接着——痛楚突然加剧了,钱立用力屏住一口气——如同墨水滴进那片组织,所有的血管从中心扩散开完全的黑色。皮肤变成灰色,几秒钟之后,从黑色扩散的地方滚出了一个十字架花纹。
那是一个灰黑色的十字架,有四个尖锐的顶端,没有其他装饰。它看起来像纹身,然而,人眼已经很容易分辨出它与纹身的区别。它是从皮肤底端透出来的,还要更深,更深,深到骨头里去。
钱立把左手举向光,眼也不眨地望着那个十字架。
十字架从中心蓦地睁开一只眼球,也回望着他。
他们互相凝视着,这不是钱立的本意。他不想看这个东西,它让他很压抑,更压抑的事实是它来自于他。但他动不了,他移不开眼。
那十字架又看了他一会儿,笑了。
一个眼球如何表达出笑意呢?然而,它不但笑了,那还是世界上最邪恶的笑容。刹那间,白天那种想吐的感觉又回到钱立的胃里,这一次伴随着让人恐惧的,疯狂的冲动。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明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如它所愿地疯了——他踉踉跄跄地冲向写字台,把抽屉直接拉到地上,放在最上层的剪刀刚好落在他脚边。
他俯身捏起发抖的剪刀,小心地对准手背上的眼球。
那眼球还在笑着,磨牙吮血,势在必得。
冷汗开始从钱立脸侧流下来。他清晰的仇恨与莫名的疯狂全汇在剪刀尖上,他发力了。
他身后传来了炸裂般接连不断的短信铃声。
他的手机原本是不开声音的。不知怎么,在极度谵妄的关头钱立居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正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让他醒了。剪刀尖就悬在眼球上方不到一厘米的地方,钱立像个溺水又获救的人似的死死抓着那把剪刀,用重新清醒的双眼惊恐地望着手背,眼球失望地合拢,从十字架中心隐去了。
他浑身颤抖,松手让剪刀落在地上,摇摇晃晃地回到床边看手机。
是苏姗。都是苏姗。她疯了一样地给他发了几百条空白消息,就在钱立看着的时候,新的短信叮地发了过来。
“那是契约的烙印,我和你说过的,记得吗?别看它,别做傻事,把它藏好了,继续活着,你想活下去的,是不是?”
钱立没有再关灯,因为天边已经渐渐亮起来了。而且,他太累了。他筋疲力尽地倒下,呆呆地看着苏姗发给他的消息。
“是。”他回复她。
手机咚地落在他脸旁,他睡着了。
*
谷底开满鲜花。
*
房间里的那架钢琴浑身淌满了鲜血,蜷缩在角落里,夹着尾巴,用被抛弃的眼神望着他,用盈满了泪水的眼睛看他。
他伸出手向它走去,心脏的碎片刺痛了他的胸膛。
他嘶哑地说:“萦萦,不要哭。”
*
天空只是一只被虐待的眼睛。
它那样望着他的时候,他没办法抵抗,他没办法拒绝。
火色的云朵降落在他眉上,他口中绽放出紫色的花朵。大地朝他倾斜,他躺在那里,日复一日地腐烂。
那是黑与白的山间,母亲一般的双峰之间。
被浸染过的空气从地平线传来巨响,自我放逐的孩子们入梦了。
*
欢迎。
“欢迎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