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给钱立开门的时候,钱萦正端着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的奶油蛋糕站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的反应。他们脚边的摩卡绕着不同的腿转来转去,懒散地摇着它的大尾巴,但没有发出声音。摩卡从来不叫。
“又烤蛋糕啦?”钱立问,俯身拍了拍摩卡。
“进步超群!”钱萦把蛋糕凑到钱立面前。她胳膊一伸开,钱立看见她上衣的肚子印着白花花的两只半面粉手印。“奶油是我打的,我掐的时间!妈妈帮我抹平的!”
“萦萦可厉害了。”于莉怜爱地说,摸摸钱萦双马尾一边的发梢。
“是呀,那真厉害。”钱立笑着说,他一天没什么表情,脸上的每一根肌肉却都疲劳僵硬,不好控制。尽管如此,他强迫自己用自然的表情面对母亲和妹妹,陪她们在客厅坐下。“今天有高兴的事?”
“单纯来灵感而已。”钱萦说,趁母亲一转身,她赶紧凑在钱立耳边小声嘀咕,“咱俩不是商量好要一起开甜品店嘛……”
“哦,对。”她一扑过来,钱立看见她后背上居然还有一个手印,揪着钱萦的衣服把它掸掉。“看着不错。”
“完美!是完美!爸爸!”钱萦没心没肺地一个打挺从沙发上站起来,差点把钱立胳膊扯断,“爸爸下楼吃蛋糕!哥哥回来啦!”
她开始忙着和母亲一起切蛋糕。于莉小心地指点钱萦用刀,抬头问钱立:“儿子今天怎么样?”
“我挺好!”钱立过于迅速地回答。
“我以为你还有一会儿才能回来呢。”于莉温柔地说,帮钱萦给蛋糕装盘,“我没看见乔成。”
乔成和钱立住得不远。每次钱立会比乔成早一会儿到家,乔成就从这栋楼楼尾的小路上穿过,正好可以抄近路回去。有时候母亲估摸着他快回来了,就会趴在窗户上看一会儿。什么时候乔成极高而瘦的身影从小路上慢悠悠地晃过去,她便会一如既往地用她柔和的声音叫钱萦去给哥哥开门。最多两分钟,钱立就会出现在门口。
“我没和他一起走。”钱立简短地解释。
父亲拿着一本书,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钱萦抬眼一看,便笑嘻嘻地说:“哥哥和爸爸长得好像。”
其实他们长得不那么相像,只是脸型很相似,而且今天父亲也戴了一副平日里不怎么拿出来的眼镜,看起来就更像了。钱立皱着眉问:“爸,你眼睛怎么了?”
“老花镜。”钱子扬笑眯眯地说,隔着镜片跟于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活到现在了,用得上了。”
钱立心里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在说笑,因为父亲实在是看不出一丝苍老的迹象。他不让自己就苍老这个词产生一些额外的联想,只是专心陪钱萦说话,看她切蛋糕。如果是平时,他肯定会叫她停下,因为钱萦不会切蛋糕,她把刀切得裹了一层奶油和碎渣,也没切出个形状来。但现在他宁愿看着她瞎忙活,他庆幸自己早在食堂台阶的旁边就稳住了自己。如果他失控,让自己的情绪流露出一分一毫,他就会连这最后的安宁都失去了。
钱萦嘻嘻笑着,往他脸上涂了一点奶油。“别闹。”钱立温和地说,用手指把鼻尖上的奶油揩掉。
“钱立,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父亲翻过一页书,随意地问,“还要接着休息吗?”
“不休息了。”钱立说,“明天就照常去上课吧,最近还想住一阵寝室。”
他自认为最后这句话还算理所当然,但是说出来就有种怪怪的感觉。紧接着钱萦就蹦起来大叫:“为什么!”父母都皱起眉头望着他,他感觉像是被即刻戳穿,慌忙解释:“现在的课耽误不起的!我住在学校离得近一点,什么时候把课补回来我就可以回家了。”
钱萦嘟着嘴坐回去。母亲一脸忧虑,没有说话。父亲点点头,说:“也好。对自己的行为有把握是好事。”
是啊。
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虽然他那么想坐在这里多陪他们一刻。于是钱立站起来,没忘了端上他的那盘一塌糊涂的蛋糕,对钱萦说:“乖乖和爸妈看电视吧,我先上去收拾东西。”
“哥哥!”
“听话。”钱立伸手摸摸她的头,“早点睡觉。爸,妈,我上楼了。”
他飞快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
从早上到现在,钱立终于真正地一个人待着了。如果想崩溃,现在正是时候,没人会发现。但那样做没用,而且他早就决定不关照自己的任何情绪,把无关的想法都锁在脑子里。他依然面无表情,咬着下唇望着自己的书桌。
要现在收拾东西吗?他要带的东西不多,应该不用着急,他也不想这么早就做准备。
房间里的灯不明原因地昏暗。钱立抬头看了看,伸手打开台灯。台灯也比平时暗,但依然柔和地照亮那张杂乱的书桌。他盯着桌子上的那堆纸和书,除了习题还是习题。他就像每一个普通的学生那样重视高考,买题,整理错题本,只差再报个补习班。现在看来,这些行为完全没有意义。
现在,钱立开始挨个打开书桌抽屉,看看自己以前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第一个抽屉全是小工具,还有两张钱萦给他画的歪歪扭扭的贺卡,那贺卡起码有七八年了。第二个抽屉堆满练习册,但是这也不够放的,他房间的角落还有两摞。
第三个抽屉就是各种本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钱立经常在本子上写琴谱,记录无意中听到的旋律,试着修改或创作。那是最能让他感到平静和快乐的时刻。现在他同样在想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靠外的地方横放着一个透明封皮的,脏兮兮的本子,是小时候他和钱萦合写的小故事《蝶蛹》,讲述一对兄妹上学路上捡到一只魔法蝶蛹的故事。钱萦一直坚称那是小说,钱立则根本不想为这东西作出任何辩护——跟钱萦一起写《蝶蛹》的时候,他还没想过他以后的语文居然会那么差劲,而且从那以后他就没再写过任何东西了。虽然钱萦自己也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是“赤裸裸的黑历史”,但她会在对她哥哥不满意的时候把这个本子找出来,对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他写的段落。钱立一捂耳朵,钱萦就更得意了,追着他读到他认输为止。
钱立没碰那个本子。他现在什么也不想看,只是漫无目的地乱扒;接着,他便看见了角落里一个极为女性化的厚厚的线环本,封面是梦幻的天空颜色。钱立一时竟没想起那是什么,拿出来随便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他居然没记住这个本子?那是采欣写给他的一整本情书啊。可她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们在一起将近一年,到现在分手也有大半年了,他居然没有一次问过她,她是怎么写出这么多字,把这个本子填满的。我看完了吧?钱立惶恐地问自己,在脑海里搜索了好久那时的记忆——对,他看完了。但他翻下去,很多冲进眼里的字句依然陌生。
“……已是第二个星期,我仍处在一种奇异的梦幻感中。似乎你不再是和我一样行走在这星球上的普通人,而反倒化为隐藏在云端一般的神祗、甚至于某种令人爱之欲狂却可望而不可即的精神了。”
“不明白为什么愈发靠近,却反而想要更加努力地伸出手触碰你……”
“看你和朋友一起在操场上打球。你们逆光的侧影在夕阳中都无比清晰,唯独你的轮廓却晃得我想流泪。”
是的。他清晰地记得以前,那时的傍晚有夕阳和流金般的喷泉。有时那里有很多人,有时那里只有她,但她总是在的。每次他和乔成他们一起打球的时候,她都会远远地在操场边上看着,一反平时的乖乖女模样,挥舞着双手又跳又尖叫。
我真的值得她这么做吗?钱立合上本子问自己。如果我把它烧掉,她会不会恨我?
会,肯定会,但她应该更希望它和他一起消失。无论他内心深处感兴趣与否,这是采欣托付给他的记忆和心事,她不会希望他把它留给不相干的人。
“我们中间,一定有一个要下地狱。”他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想起采欣最后留给他的话。
过于戏剧的台词。好笑的是她真的说对了。
钱立的手机无声地亮了起来。他拿起来看了一眼,乔成对他说:“我刚到家。”
过了几秒钟,下一条信息也蹦了出来。“你咋样啊?我感觉你脸色特差。”
钱立抿着嘴看主屏幕上的信息,暂时不想回复他。
“我还是去看看你要不?”乔成说。
钱立马上打开QQ,飞快地警告他:“别来。”
“你到底咋回事儿?”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嘛。见面的话不如等我安排一下?我这边挺乱的。”
“不要跟爸爸客套好嘛?有事不能跟爸比直说嘛?你回来的时候白得像个鬼一样的。”
钱立咔地把手机锁上了。有一刻他简直想告诉他,你知道现在和我联系是多危险的事吗?接着他立刻反应过来,不敢那么说。那样的问话不是苏姗口中的“从前的钱立”。
不。从前的钱立原本就是对朋友知无不言的。人一辈子能有几个朋友?
他扔下手机,起身走进房间里的小浴室,匆匆洗了把脸。凉水浇过的皮肤反而变得格外滚烫,整只左臂的肌肉都隐隐作痛,大概是因为他太累了。钱立看了看左手,浴室的灯似乎比往日暗,他手背上被投下一片阴影。他没在意疼痛的手臂,刚把牙刷叼进嘴里,就听见房间里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钱立从浴室探出头来,含糊地问:“谁呀?”
“哥哥。”钱萦在门外小心地叫了一句。钱萦大多数时候都是调皮捣蛋的,但如果她心里装着事,就会乖得像小猫一样。
钱立缩回浴室,噗地把牙膏吐掉,一边擦嘴一边沉默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哥哥?”钱萦又敲门,轻声说,“我可以进来吗?”
钱立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我——我在洗澡呢。怎么啦?”
“没事,哥哥那个蛋糕你吃了吗?我是专门给你烤的呢。”
钱立暗暗拍了自己一巴掌。“吃了吃了。”
“噢……那,”钱萦犹豫了片刻,“哥哥你是不是不方便出来呀,那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
“好。你快去休息吧。”
钱立听到钱萦房间的关门声,便匆匆漱口,从浴室里出来,端起桌上的蛋糕。他什么也不想吃,但是他不忍心骗她或者直接把它扔掉。蛋糕上插了小叉子,他拿起叉子的时候,上面沾的奶油散逸出了奇怪的味道。
那是某种酸味。
钱立仔细闻了闻。难道钱萦又把酸奶加进奶油里了?但那不是酸奶的气味。蛋糕今晚刚做出来,也不可能坏掉。他没再多想,几口把蛋糕吃了,捂着自己的嘴才咽下去。奶油从里到外散发着酸味。
要不改天劝劝钱萦,让她找点厨艺之外的爱好吧。
钱立重新刷牙,又关了灯。他想着钱萦笑嘻嘻的小圆脸,心里模模糊糊地舒服了一些。她会很好的。他一边脱掉上衣一边对自己说,她没事。我明天可以把《蝶蛹》也带走。
黑暗中他躺下了,直直地望着面前的虚空。
他们都会没事的。他们会习惯没有他的生活,他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更幸运的是,钱萦一直是他们三个宠爱的焦点。他相信他的父母足够坚强,而在钱萦面前展开的那么灿烂光辉的人生,远远不是他的离去能掩盖的。
事情到这一步就够了。从明天开始,他连这些也不会再想了。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起来。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但这个时候,手机在他身边刺眼地亮起来。他眯着眼拿过来看,苏姗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说。”
“你可能死不了了。”
钱立问她:“多大仇这是?”
“这背后的状况是超乎你想象的严峻。”苏姗回答,“不过你可以放松一下了,我们明天见。别乱跑,别寻死,我时刻监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