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立用来时的速度再次穿过马路,跟着一辆汽车进了学校的东门。但一跨过那条电子门的轨道,他的步子就不由控制地慢下来。阴着的天发出令人目眩的惨白的光,他僵硬地沿大路走着,那路却越走越长——主教学楼离他还有好几百米,即使他到了,他又能去哪儿呢?
一转念,他已经扭头拐进了旁边树林里的小路。小路通到食堂的后门,他在那几级台阶旁边站住了,深吸了几口气。食堂的墙是难看的土黄色。他看了几秒钟,转移开视线。
就在那时候,他胃里莫名地翻江倒海。
钱立猛地向前伸出一只手臂,撑住了墙。不知是哪块肌肉痉挛了几下,他几乎就要吐出来了,便立刻屏住呼吸,死死揪住自己的衣领,等那阵痉挛过去。冷静,他机械地对自己重复着,钱立,冷静——但这种时候是很难冷静下来的。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有几秒钟,他什么也看不清。
真是想不到。接下来,这就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他没有思考过关于死亡的问题,他原以为自己还有无限长的时间。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儿,会是现在。
钱立喘过气来了,背靠着墙慢慢蹲下去。
苏姗不愿意告诉他的事真是太多了。她不愿意告诉他那种病是什么,会怎么样,只说那是契约导致的,病名叫蚀化;她也不愿意告诉他未来将会如何,不告诉他为什么所谓的主教除了她还有可能盯上其他人。这样一来,他对这些事根本没法作出基本的判断,只能跟着她走。不过大概也无所谓了,她不愿说的都是实打实糟糕的事情,他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被泄密的人活不过两三天,那在一个成年契约里的人类又能活多久,他还能为这些事操心几天呢?
他干脆坐到了地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天晚上,他梦到了钱萦的婚礼。当那种疾病第一次发作时,他就隐隐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没机会看见她的婚礼。但那担心朦朦胧胧的,说到底离他很远。现在不一样了,事实就像块贴在他额头上的烙铁。它近在眼前的时候,钱立突然意识到这远不是婚礼的问题。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即使他明天就会死去,这个想法给了他一些慰藉。钱立终于彻底冷静下来,开始琢磨接下来要处理的事。他的大脑仍然运转得很慢,因此他也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等他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已经全麻了。
钱立开始跑了。他在主教学楼的大门口迎面撞上第一波放学的学生,知道时间还来得及,就加紧朝教室赶去。
他赶上了。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但乔成还在座位上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
“乔成!”钱立匆匆叫他,大步走过去。
“你还回来啊?”乔成抬起头,惊讶地说,“直接吃饭去得了呗。”
“不吃了,你得帮我一个忙。”
“行啊——你怎么了?这脸色?”
“我没事。”钱立说,“乔成,我要出国了。”
乔成“操”了一声,手里的本子没拿住扣到了地上。他这时候要是在喝水,肯定已经全喷在钱立脸上了。
“你疯了?”乔成一边捡本子一边抬头看他,“剩几个月高考了你要出国?需要的考试和证明你都办妥了?”
“嗯——临时决定的,我也不知道准备怎么办。”他当然不知道,他并不擅长撒谎。 “事情很急,所以你帮我个忙,最近老师要问我怎么不来,你就告诉他们我不参加高考了。过一阵我就去办手续。”
乔成还是呆呆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不像是给本子拍灰,像是在打本子。
“重点是,”钱立犹豫了一下,“不要让他们想办法找我,不管是联系我还是去我家,都不要。”
“那是为啥?我去看看你总可以吧,你要出国的话一年半载都——”
钱立马上说:“你也别来!”
“哎?”
“别过来就是了。”
乔成开始露出他经典的怀疑表情了,左边的眉毛耸得快要上了天。“等等……”
“不——我的意思是——”天啊。“乔成,你听我说!真的不要来找我!你可以见我,提前跟我说,我安排完了咱俩找地方聚怎么都行,你千万不要随随便便来找我!”
“不对呀哥们儿,这怎么……”
“没什么不对的,你信我的没错。”钱立不由分说地打断乔成,绕过他在桌前坐下。他盯着那堆杂物看了片刻,从上午新发的两张批过的卷子底下抽出了要找的东西,直接递给乔成。“这个,你过两天再帮我还给黄希。”
“过两天是过几天?”乔成接过卷子翻看着,“哈,黄希这笔记了不得……”
“你看着办吧。”钱立说,疲惫地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乱七八糟的书桌。“我现在开始收拾东西。”
“那你——这就走啦?你以后就不来了?”
钱立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多发给他的语文卷子。“不来了。”
他不能来了,他也不能立刻就回家。如果想把身边的所有人和这个秘密隔离开来,他最好的选择难道不是离开吗?简单地打个招呼,告诉他们不要找他。然后……
“手机。”乔成拍拍他。
钱立才反应过来,从衣兜里掏出响过一声的手机。屏幕亮着,显示出来自苏姗的短信:
“别忘了存上这个号码,方便联系。”
他已经存上了。乔成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饶有兴趣地探过头来。“你还和苏姗有联系啊?我以为你们不熟呢。”
“一点联系而已。”钱立说,匆匆收起手机。
走出教室以后,他就把手机的信息显示关掉了。但冷汗还是悄悄从他额上渗出来。沉默条例的追猎已经开始了。在这个过程中,还会有多少这样致命又隐蔽的细节呢?
***
“任务书编码02299091,你在手机上查一下,电子版的执行说明应该已经上传了。加上了一些汶力数据组,执行起来会更方便一些。”琉烟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明天就出发。你家里的阿波还没跑啊?来摸摸!”
电视旁边的阿波飞快地用尾巴跳过来,一下蹿到她膝盖上,琉烟开始用力搓捏漆黑的毛团。阿波睁着大眼睛抬头看琉烟,琉烟抬头看着言林。“准备行李没有?”
“没什么好准备的吧。”言林叹气道,“不是说给安排住处吗?”
“不会好的,你挑一点必需品带上。”琉烟盯着言林,“你还等什么呢?快查啊!”
言林扁了扁嘴唇,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找手机。好在他这次把手机放在身边了,赶紧调出查询界面,在编码分类里输入那串数字。琉烟用手指绕着阿波的大尾巴,阿波兴高采烈地小声唧唧叫,言林皱着眉头看着手机,在楼上一个遥远的角落,纤羽在喊叫着什么。很长一段时间里,谁也没有说话。
“怎么样?”琉烟问,掐着阿波的脸。
“不,不怎么样。”言林结结巴巴地说,“什么叫,什么叫‘高汶力,相斥情况:明暗(先天)’?还有这个‘操纵能力:无操纵’?”
“什么?”琉烟皱着眉问,把阿波从膝盖上抱下去。阿波趁机用力啃了她一口,琉烟没顾上它。“再说一遍?”
“明暗相斥汶力,看括号的意思似乎还是先天的,也没有操纵能力。”言林说着扬了扬手机,“这算什么?哪有这样的人?”
琉烟拿过言林的手机,仔细地来回看那几行字。言林在旁边屏息凝神地等着。阿波在他俩脚边抬头看看,开始唧唧地往言林腿上蹦。言林轻轻对它嘘了一声,叫它别吵到琉烟。
能让琉烟陷入长久沉默的都是彻底的极端情况。言林没有琉烟那样强的战力,但他同样懂得关于汶力和汶术的理论,知道那两句话意味着什么。在汶界,从来没有过先天便具有明暗两大互斥汶力的人,具有汶力的人也不可能没有操纵能力。但就在那个狭小的手机屏幕上,短短的两行字打破了他们熟知的一切定式。
“才给你两个星期,这个事情你自己确实做不了。”琉烟终于看完了,把手机扔给言林,简短地说,“我给你安排下手,把大片区域排除,但是剩下的部分还是需要你自己去找。”
“好好好,已经可以了!”言林如释重负道,“应该不用太多人,我有点怕中界受不住。渝鑫不会为难你吧?”
“关他屁事。”琉烟嗤笑一声,转身到沙发上拿斗篷外套,“纯数据特征必须要用大面积高强度的汶术搜索,你一个人怎么做?按正常人数派兵就没问题,中界可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你好好做事就完了。他叫你自己去找那个人,就是等你认输。怎么说你也不想落在他手里吧?”
言林看着她披上厚重的斗篷,又把两手从侧缝里伸出来。“当然不想!”
“那就把你的翁梨酱收起来,别再跟他胡闹。”琉烟说,扭头仔细地盯着他,“以后的例行会议你不用去了,我想他也不愿意让你出现。”
“那太好了。琉烟,那个相斥汶力——”言林以为琉烟会停下来给和他一起分析一下,但琉烟已经匆匆走向大门。“哇,等一下!你没有什么设想吗!”
“有啊。”琉烟头都没回,淡淡地说,“但都要你把人找到才能证实。”
“那——还有一件事——”
琉烟疑惑地转头望着他。他赶上前,在她耳边轻声说:“纤羽……我感觉她最近情绪不好,好像有点无聊了。”
“噢,那个。”琉烟疲惫地压低了声音,“我还在想办法。但是我也很奇怪,那边不知道为什么就死不松口。我可以提交他们想要的所有证明,但是他们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没事,我反正不着急。”言林抿了抿唇,说,“是她自己很在意,你知道她脑子里转的都是什么念头,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想。或者,你愿不愿意收了她?”
“我?我的天,就是能,我也不愿意!”琉烟笑了,并非出于喜悦或是热情,她看着言林的眼睛在此刻突然异常地明亮起来。“那是送命的事!”
大门无声地关上,琉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