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姗盯了他许久,清了清嗓子。
“钱立,你作为契约里的人类方,以我保护你限定范围内的人类为条件,自愿替我背负盲魂,接受契约期间出现的全部汶力现象,直到你死亡。”
咖啡馆二楼陷入了诡异的静谧。苏姗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看着钱立,钱立垂眼看着咖啡。咖啡变冷了,暗汶力带来的寒气已经充斥了这小店的每一个角落。不知怎么,铁幕没有完全遮住他身后的窗户。一线强烈的阳光从侧边刺入这间阴影般的房屋,投射到角落里蜷缩着的灰猫身上。
钱立盯了会儿咖啡,又扭头看着阳光,和阳光尽头的小猫。猫注意到他的目光,撇了撇耳朵,软乎乎地叫了一声。苏姗屏息望着钱立,一只手握着咖啡杯,另一只手则在桌子下召出了黑柄。
——那男生只是望着小猫圆溜溜的眼睛,极浅地笑了笑。
她暗自松了口气。
“能不能告诉我,”钱立淡淡地说,听不出什么异样,“盲魂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曾经在我们体内,跟随我们一起出生。”苏姗说,“暗汶力攻击性强,随机性强,而且非常不稳定……它很容易引起周围环境和生物的剧变。在成年以前,我们的身体很脆弱,盲魂能帮我们稳定体内的暗汶力。”
“但它会引起某些现象?你说过它不危险。”
“那和盲魂没关系。汶力现象是由我们引起的,因为契约把你和我的黑柄联结在了一起。”苏姗说,“盲魂本身没有思维和意志,如果不受到外界的刺激,它不会做出任何行动。”
“我不太明白……”
苏姗叹了口气,耐心地说:“钱立,克汶帝国是一个冷漠,疯狂,崇尚武力,极度利己的国家,里面的人几乎各个都是疯子。成年时的契约期是一个克汶人一生中最自由的时间,这时候他们可以在中界到处游荡,尽情杀戮而且几乎不受惩罚。替我们背负盲魂以后,人类会变得比平时虚弱。克汶人经常会把这些人当作自己的小白鼠,在他们身上完成很多在克汶被禁止的暗汶力实验。就是为了这个,契约才会默认将你和我的黑柄联系在一起。为了方便我搞科研。”
“也就是说,”钱立定了定神,“我要替你背负一个你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东西——”
“人类对盲魂的耐受性高过我们。”
“——还要给你当实验对象?”
“我不会那么做!”苏姗烦躁道,“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是搞不清楚,我不喜欢克汶,不会做他们做的事情!”
钱立向后坐去,扶着额头。“很感谢你,苏姗。但是我还是感觉很差。”
“感觉差倒很正常,但你也要往好处想想。”苏姗说,“去年,整个中界——人类世界——失踪人口接近300万,其中有216万人死于沉默契约,平均下来每次契约会杀死四个人。克汶人在杀死契约者的时候,经常喜欢把他们保护范围内的人也一起作为实验对象处决,而你现在不但遇到了一个不愿意杀你的人,这个人还不会动你身边人的一根毫毛。笑一个吧兄弟?”
钱立张了张嘴想说话,但苏姗这几分钟已经把太多的信息量砸进了他的脑子,他完全无话可说了。
“是啊,还有个保护范围。”钱立说,“我忘了我说过什么……家人?”
“还有凯昱中学的所有师生。”
钱立大惊道:“我这么说了?!”
“是啊,我从前还不知道你是那么高尚的人呢。”苏姗笑眯眯地说,“可惜当时场面非常慌乱,我来不及告诉你‘保护范围’在克汶人心里的真正含义……”
“别,别开这种玩笑——”钱立摆了摆手,“算了,我等等再问你。能开会儿窗户吗?”
“好。”苏姗立刻挥起黑柄。
***
起风了,风呜咽着摇动玻璃窗。铁幕正在缓缓地蒸发。在那之后,阳光猛烈了一刻,又渐渐淡下去,他想起了来时看见的那片阴云。
对面的紫眸女孩仔细地望着他。他知道,却完全无法抹消自己脸上无所适从的表情。为了不再面对她的目光,他起身走到窗边去看街景。
东门依然安静而沉闷,一个人也没有。之前还死守在原地的乞丐现在在动。钱立仔细看着他,发现他吓坏了。他收拾着自己的垫子和拐杖,拿了这个掉那个;最后,乞丐几乎连滚带爬地开始赶路,想要离开这里。
“有人对暗汶力敏感。”苏姗在他身后轻声说,“我希望他没有什么通灵或者特异视觉……中界曾经有过一个用灵视看见了盲魂的女孩……没到一个星期她就死了。”
钱立呆呆地看着乞丐离开他的视野,然后坐了回去。坐下看时,外面的街道完全被招牌挡住,只能望见一片矩形的天。
天空灰了,那片云来了。
“关上吧,关上吧。”钱立有点慌张地说,重新转回身来面对苏姗。
***
铁幕重回空气,房子里一时暗得看不清人脸。
有一阵子,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钱立模糊地回忆起了自己之前一个星期的生活,在半小时之内,那生活就像相隔了一个世纪似的不真切起来。他记得苏姗对自己提出了警告,也完全记得她给他看的那东西,还有她消失的样子。那之后他是什么感觉呢?他别无选择地相信苏姗,看到苏姗的神情之后,他也从未奢望她会在七天后带来什么好消息;看见盲魂以后,他连着做了几次噩梦,尽管他本能的扭头速度太快,甚至没完全看清那个叫盲魂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匆匆一瞥看到的也已经够了,让他知道了苏姗提及的事物大概是怎样的存在)。然而,在那些恐惧背后的是,他记得苏姗说的话,她说盲魂不重要,也说她提的建议能保护他。无论如何,他肯定没料到过事情竟然坏到了如此的地步。苏姗还说过他可能生病了。她说对了。她消失的第三天早上,他是被说不清部位的隐痛惊醒的,嘴边全是干涸的血迹。那以后,他又是怎么想的呢?钱立完全记不清了。是不是从那时起,契约就已经开始消耗他的生命了?
“保护范围里的人。”钱立艰难地说了个开头。
“嗯?”
“家人,朋友,还有一整个学校?”他看见苏姗点了头,“他们是安全的吗?如果我一直保密,你又不准备制造混乱——我死以后,他们也会接着活下去吗?”
“应该是这样。”苏姗谨慎地说,“我和克汶格格不入,还自己跑到这里来,所以主教不喜欢我,甚至派出其中一位到中界监视我。他们肯定是冲我来的,但别的事情我也不敢说。”
钱立死死地盯着苏姗。“你会一直保护他们吧?”
“我会。”苏姗说,“是这样,我愿意帮你保护你的家人,我相信也没人会有那个闲心找你学校里几千个学生的麻烦——哎,别那么看着我,如果真的有我会帮忙的。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你自己,在于你能不能遵守沉默条例。沉默条例每年都在扩大和异化,如果你违反了条例,盲魂就会立刻受到汶术流刺激,然后去执行……而且,保密不是把秘密藏起来那么简单,契约会在你身体上留下烙印,估计很快就会露出来。如果算上你的——嗯——病,可能烙印还会更多。”
“对,那病又是哪儿来的?”
“啊,我不是为了救你然后才签了契约……沉默条例的触发状态和契约汶术冲突,结果看样子你是得了蚀化了。这种病倒是出现过的……反正是其次的问题啦,其次。”
他立刻听出苏姗在刻意降低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这些暂时都不重要了,钱立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们这么办,苏姗。”
“嗯你说,我听着呢。”
“沉默条例的事我尽量自己处理,必要的时候会向你求助,你就把重心放在保护他们身上吧。尤其是我妹妹……她总喜欢黏着我,我担心她看到不该看的。如果遇到意外,先保证他们的安全,如果需要我作出牺牲的话——”
他耸耸肩,像是突然无所谓了似的。
“唉,那我能怎么办,我接受。”
“所以?”苏姗目瞪口呆,“朋友你这是什么心态啊?怎么这么着急呢你?我这抓破了脑袋想让你多活几天,你就直接大义灭自己?”
钱立苦笑了一下。他说话时,苏姗听出他微微颤抖了一下。“难道我很开心吗?我当然想活着,比你还想。不出意外最好,但出了意外我就没有选择。你是克汶人,可能不理解,我妹妹今年才十三岁。”
“……我真的没理解。你的意思是你妹妹十三岁的时候有什么大事?”
“不!”钱立难以置信道,“我的意思是她太小了,我不想让她遭遇任何坏事!”
“这是什么逻辑,没有人会因为太小就遇不到坏事的。”苏姗皱起眉,“不过的确越年轻的生命越有价值,这是真的。”
“……不。重点在于这是我妹妹。”
“哦……”苏姗明显是为了配合他,作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理解了。”她脸上几乎写明了“不可理喻”四个大字。又和他默默对视了一会儿,苏姗点点头,轻声说:
“那我们就尽力而为吧。毕竟长夜漫漫,谁知道我们还会遇到什么事情呢?”
那时狂风乍起。白日哑暗,云层涌动,如同这片大地在惊怒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