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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8月26日那天，钱立前所未有地梦到了妹妹钱萦的婚礼。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就在正好一个月以后，他被迫望见了所有的混沌和黑暗，而在他知道之前，它们已经就这样存在了千百年。
钱立从来没有设想过钱萦的婚礼，它太遥远。他十八岁，还要将近一年才能从高中毕业；钱萦小他整整五岁，才是一个初中生。而在梦里，她已经亭亭玉立，穿着华丽的明黄色婚纱，挽着父亲的手，向对面高大而面目不清的男人慢慢走去。他在一旁轻拍着低泣的母亲的背，对钱萦挤了挤眼，钱萦便一如既往地咯咯笑起来，松开父亲的手，提着裙摆朝她的丈夫轻快地跑去。阳光透过极高远的彩窗玻璃落在她身上，她的裙摆轻盈地铺张，就像春天开满嫩黄野花的草地。
到了如今，钱立总是会回想起那个梦。他没有设想过，但一旦对它有了印象，就再也不会忘却。因此说来可笑，现在最令他慌张的，竟是他想到自己可能会无法参加妹妹的婚礼，无法看着她快乐地成年，然后拥有自己的家庭。
今天是9月26日，距离那个梦已经过去了31天，距离苏姗闯进他的房间已经过去了7天。钱立凌晨四点就醒来了，在浴室反复洗脸。
“老同学。”苏姗似乎正在面前的镜子里，对他微微一笑，“七天以后，学校见。”
***
差几分钟六点的时候，钱立就已经到凯昱中学门口了。他来得实在有点早，学校大门还没开。不但大门没开，门卫好像都还没有起床。隔着一段距离钱立就能听见门卫在屋里发出的震天的呼噜声。
他瞥了门卫室一眼，暗自羡慕屋里那位大叔的睡眠。这一个星期他总是被噩梦惊醒，有时干脆就睡不着——哪怕醒过来再继续担心也好啊。他打了个哈欠，直接坐在身后的路牙上，开始等学校开门。
手机在兜里响了一声。
钱立一把把手机抓了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节骨眼上手机解锁了三次才解开。他打开新收到的短信，页面当头就砸来一句冷冰冰的“来得真早”。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复道：“苏姗？是你吗？”
“是。你先去上课吧，我九点才能和你见面。学校东门外，小咖啡馆。”
“你不在这儿？”
“我离你很远。抱歉临时改时间，但我昨晚一直在逃命，现在还差一点没逃完。我会尽量准时到。”
“随你安排。”钱立疲倦地回复她。
离开门起码还有半个小时，他站了起来，但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头顶有一只灰色的鸽子孤零零地飞了过去，越过紧闭着的电子栅栏。这一幕点醒了他，他把包往肩上甩甩，开始沿着学校的围墙走动。不到放学学校不会开任何一个门，要想九点和苏姗见面，钱立必须找个能翻墙出来的地方。
一旦有事情做，半个小时就过得很快了。钱立绕着学校走了半圈，仔细看了每一道栏杆，但它们（偏偏在这个时候）团结一致，牢不可破。他已经从正门走到了西门，这时外面的学生渐渐多起来，门也开了。钱立犹豫了一刻（这时候去学校有什么用？）——但他最后还是走进门去。如果他想在见苏姗前获得最后的一点心理安慰，这里最合适。
在从西门到教学楼的路上，他遇到了苏姗离开班级前的同桌，她从后面跑来拍了拍他的肩。那女孩叫黄希，但班里有一半的人一直叫她小小，他反应了两秒才想起她的名字。
“嘿，钱立！”那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打招呼。
“黄希。”钱立礼节性地说，对她笑了笑。
“你知……”黄希说了个开头，转头看了一眼钱立的眼睛，脸唰地变红了。钱立于是把视线转移到前面的路上，黄希又能说出话来了：“你知道咱们后天要考试吗？”
“知道呀。”钱立说。
“嗯……你……没关系吧？你这两天没来——我扭头看后门有没有老师，结果发现你座位是空的——我是觉得你学习超级好啦，不过你的话应该不想落课吧，咱们这几天疯狂讲周一发的限时训练，数学和物理的全都讲完了。”黄希又喘了一口气，话突然说得很连贯了，“你要是需要笔记的话，我可以借你！我这几天超级会做笔记的，老师讲过的都在上面！”
“哦，我——”钱立的“不用”都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他扭头看了看女孩亮晶晶的眼睛，想了想说：“好，那我借用一下你的物理卷子可以吗？”
“好的好的！”黄希高高兴兴地说，“那咱们到班级了你来我座位上拿——或者我给你送过去，反正隔了几排而已……”
他们一起走过主楼门前高大的廊柱，进入阳光灿烂的大厅。黄希左看右看，看见了大厅中央摆着的那台三角钢琴。
“对了钱立，我听他们说你钢琴弹得特别好。”黄希对他说。
“还好，喜欢罢了。”
“是你自己喜欢的，不是爸爸妈妈让你去学的？”黄希期待地问，“那你以后也会接着学吧？”
“是啊。”钱立笑笑，“因为喜欢音乐嘛。”
他们马上就要到班级门口，黄希先他一步蹬蹬蹬地跑进教室，去第一排她的位置上翻找卷子了。钱立朝最后一排走去，后两排的男生已经到了几个，正围在一起看东西。乔成第一个抬头看见了他，立刻开始大呼小叫：“哎呀，我狗儿子回来了！”
“爹放心不下你。”钱立说，“起来！”
小圈子散开了一会儿，几个男生大声说笑，权当和他打招呼。乔成站起来，让他进座位。钱立看见桌子上放了厚厚一沓卷子，都是新发下来的。乔成暂时脱离了那几个男生，转身点了点卷子。“帮你收拾了一下，这几天单科一科发了两张，理综还有三张。”
“哟，多谢。”钱立说，拿起卷子数了一下。“多了一张？”
“哦！”乔成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是多一张，你跟另外七个人，天选之人。你们多一张语文卷子。”
钱立瞪着眼睛问：“为什么！”
前排一哥们儿扭头说：“宏伟说了，上次统练就你们八个没上110。”
“打死我得了。” 钱立苦着脸把卷子扔了回去。
“钱立！”黄希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了，“卷子给你！”
“哦，好。”钱立起身接过她递来的几张物理卷子，“谢谢！我用完就还给你！”
黄希兴高采烈地跑回去了。小圈子再次暂时散开了，各位男性挤眉弄眼地传递信息，同时发出莫可名状的声音。钱立示意他们小点声，乔成拿过卷子看了看。“你跟黄希借卷子——？”
钱立拍他一巴掌，他才将后半句的声音放低：“——你还用借物理卷子？！”
乔成张着大嘴笑起来，钱立感觉他又找到了今天份的笑话。他第三次无声警告乔成别让兴奋的黄希听到，起身看了看其他人，“看什么呢？——我靠！”
他失声喊出这句话以后，班级变得格外寂静。有人已经开始早自习了。钱立赶紧闭上嘴坐回去，震惊道：“什么毛病啊，大早上一起看恐怖片？”
刘擂回头盯着他：“你他娘的难道敢大晚上一个人看恐怖片？”
“那不比做语文卷子强多了吗？”
“你可别说话了。”刘擂凑过来，小声跟他说，“昨天幻星又被抄了，现在看看日本片子是我们唯一的刺激了。”他淫邪地笑了几声，扭了回去。过了不多久，各位男性再次发出无从辨别的声音。
“幻星三天两头被查啊。”钱立对乔成说，那是附近最大的网吧，来者不拒。“你们不被抓也是神了。”
“昨天一天都是狠课，溜不出去。”乔成得意地舔舔腮帮子，“点儿正。”
钱立一拍大腿。“等会儿！”
乔成受惊地看着他。
钱立一把把他拉过来，低声说：“快告诉我哪儿能翻墙出去。”
***
第二节课刚下课，乔成就带着钱立去了靠近西门的一段围墙。这段围墙顶着实验楼的楼侧，几步的距离之外就是另一条小路。就是这个比较偏僻的地方，被不知何人出于不知何种居心，放了一只铁皮垃圾桶。这种垃圾桶学校早就弃用了，现在用的都是无法搬动的分类垃圾桶。
“你以为学校为什么换垃圾桶？”乔成说，单手就把空垃圾桶拎了过来，“我觉得这他妈就是哪个前辈给我们留下的精神火把。来啊！”
钱立暗自感叹了一声，利索地踩着垃圾桶爬上墙顶。爬上来以后他才发现这里缺了一个栏杆的尖角，正好够他翻过去。等他砰地落了地，乔成隔着栏杆笑眯眯地说：“你去吧，我把垃圾桶搬回去。”
“你们平时都这么溜出去？垃圾桶怎么办？”钱立问他。
“哪能都走啊，得留一个人搬垃圾桶然后放哨啊。”乔成不当回事地说，“你真没有作案的脑子。”
“行吧。”钱立拍拍栏杆，“你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乔成笑骂了一句，抬脸问他：“说正经的，你没事了？”
钱立笑笑，不以为意地说：“我好了，没事。”
“那你这是干嘛去啊？”乔成指指他的包，正色道，“还带着包？”
“有点事。”钱立含糊其辞地说，“我得去东门……哎，没事，不用担心。”
“就这么直接走吗？”
“我今天本来就有假的。”钱立说。他准备走了，跟乔成挥挥手，“你回去上课吧，我差不多了就回来。”
乔成看了他一眼，也挥了挥手，拎起垃圾桶走回去了。
钱立看着他把垃圾桶放回原位，便转身朝东门走去。这里和东门隔了整整一个校园，但他的时间也很充足，所以他并没有走得太快。
他不愿意走得太快。事到如今，他根本不可能说他不想去见苏姗。但是——
他抬起头，看着东门那边的天空。早上还是好好的，现在天边已经阴了一层。
要下雨了，他漫无目的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