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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6 死之生机(4)

他下楼了。乔成背着包坐在沙发上等他。

在客厅里,父母温和地寒暄,钱萦叽叽喳喳地叫喊,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

“不是说让你提前联系我嘛。”

“能差多少呀。”乔成把小包往上抬了抬,枕在头后面。钱立看见那个包很小,不像能放下书的样子。“我看你也挺好的啊。”

“走,出去说。”钱立套上外套,不由分说地拉着乔成往门外走。

苏姗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为了不被发现,我和你保持单向精神联络,注意听我说话。”

他不易觉察地点了点头。

“小区门口是精神汶术最重要的地理触发点,你已经做过一次了,应该熟练点了吧?想别的,说话,怎么都行,不要动逃跑的念头。”

“不会的。”钱立喃喃道。

乔成扭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

钱立站在家门口,一边锁门一边抬头望了望。北方的秋日,天空一心一意地,刻骨地蓝,极高又极远。

“天气不错。”他小声说。

“那可不。”乔成满足地说,“今天天气多好啊。”

他们往小区门口走去。有时他们一起去学校,钱立去找乔成或者乔成来等他,接着,他们两个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悠闲地往学校走。偶尔乔成会急着赶路,因为要去学校抄钱立的物理作业;再偶尔钱立也会急着赶路,因为即使拖到上课之前,语文卷子还是要补。

这些日子就像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似的。

钱立沉默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升降杆和警卫室,它们如一道死线般横在原处。

苏姗开始在他耳边轻柔地说话。她隐了身,他看不见她在哪里。她的单向精神联络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完全包围住他。“怎么才能彻底杜绝精神汶术的威胁呢?上次是我在跟你说话,这次也不能这么干了。不如这样,你偷偷地抽动你的无名指吧。抽动次数是往前走五十步以后用你的年龄平方减去二,你说呢?”

钱立暗自笑了笑,真的开始认真数步数,现在他离小区门口已经不到五十步了。

四十九,四十八,四十七……

……二十六,二十五,二十四……

……五,四,三,二……

“好的,”苏姗说,“你现在——操!”

钱立猛然一惊,停下脚步环视身边,他当然什么也没有看到。乔成不知怎么,还在旁边沉默地走,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眼看乔成已经和他拉开两步距离,跨过了精神汶术的触发点,钱立冒险扭头低声喊:“苏姗?”

没有回应。

钱立又愣了一会儿,横下心来转过身。

*

在那片凶烈地蓝着的天空下,高大的黑影无声向他迫近。

他就像钱立上次见到的那样,阴森地浮空着,仿佛破碎的袍摆在他身后无风飘摇。

但钱立望着他的两只眼睛。那是钱立看错了吗?那不是他的眼睛吗?此刻,在他狭长的金属的面容上,两只红色的叉号自上而下排列,即使青天白日下,也能看出它们正在熠熠闪烁。

空间跟随他的狂喜而微笑,整个世界像是都为他悦动似的,在那一刻,他脸上的叉号开始缓慢地旋转了。

“钱立?”在前面,乔成终于意识到钱立的异常。脚步声消失了,乔成停了下来,下一刻,他就会转身了。

“别回头!”钱立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

他倒退了几步回过身,用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开始狂奔,乔成的胳膊被他抓在手里,整个人踉踉跄跄地跟着。大概是恐惧一瞬间驱赶了所有的念头,精神汶术并没有被触发。但这已经不够了,他不敢停下来,他不敢回头,也绝对不允许乔成回头。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发生什么了啊?怎么了?我靠,你要累死我……”乔成在他身后连话都说不全了,“喂!别跑了!哎!钱立!”

乔成用尽全力吼了他的名字,钱立终于面对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停了下来。他认识这条马路,他已经跑出将近两个公交站的距离了。正是晨间的人流高峰,在他们身后,行色匆匆的人们擦肩而过。他跑得几乎窒息,俯身支着膝盖喘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开始咳嗽。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他用手捂了一下嘴,晒着他后颈的阳光照亮了掌心里一层细密的血沫。

“怎么回事啊你……跑什么?”乔成喘着气,虚弱地走上前,钱立马上把手收回去,“大白天见鬼了?”

“你不该来的。”钱立用力让自己站起来,压抑着怒火转身面对乔成,“我告诉过你——”

“你……”乔成被他的样子吓呆了。钱立心脏瞬间停了一拍,马上去摸自己的眼底。乔成指着他的脸,大喊:“不是!嘴角!嘴角!”

钱立不耐烦地擦掉唇角的血,说:“乔成,你回去。”

但乔成被惊吓的程度似乎远远超出了看见人吐血的范畴,他脸色变得苍白,语气里全是惊恐:“你怎么了?你真生病了?”

“还能骗你不成?”钱立说,越过他看他们来的方向。行人太多,阳光刺眼,那个黑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苏姗的声音也没有再回来。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心想最糟糕的可能就是过几秒种自己突然倒下来死去。如果他现在死在这儿,十字架和眼下的东西还会一直在吗?他的尸体会不会继续像他一样充满危险?

他收回目光时,乔成已经满眼泪水。

“怎么回事?”钱立大惊。

乔成没哭过。从认识到现在将近十二年,钱立不记得乔成哭过。他们关系很好,但关系再好,乔成也不至于因为看他流血,或是任何人流血而掉泪。

是出了什么事了。

钱立又揩了一下嘴角,目光停在他的包上。那个包很小,装不下书,却鼓鼓囊囊的。

“你不去上课?”他说。

乔成扭头沿路往前走,偶尔抬头眨眨眼。钱立跟在他身边,也不说话。过了几分钟,乔成的眼睛干了回来,才平静地说:“你治病了吗?别拖着。”

“我没事。”钱立说,仔细打量乔成。“你今天要去哪?”

“去医院。”乔成吸了吸鼻子,冷静地说,“病不能拖,你知道吧,拖着就会变成大病。”

“谁病了?”钱立已经知道答案,但他不能那么说出来。乔成又停住了,又仰头看天。

“我妈。”乔成小声说,他声音很古怪,像是喉咙上被人打了一拳。“胃印戒细胞癌。”

钱立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快两个月了,检查出来就进展期了。”乔成站在原地,看着天嘶哑地说,“转移到胰腺了。”

两个月,那就是暑假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乔成经常说自己很忙。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钱立低声问。

“跟谁说也没用。”乔成不再抬头了。他转头望着钱立时,就像撕下了面具一样,今天他的笑容和喊叫之下,都是那双空洞漠然的眼睛。“我马上就去医院护理她。她现在只挂营养液了,让她舒服点。”

“为什么……?”

一个年轻男孩单手持把骑着自行车,飞快地从乔成身后的人行道上蛇形碾过。风刮动了乔成的头发,他的脸仍僵死了似的毫无表情。

“穷。”乔成悲哀地说,慢慢地沿着街走,“化疗第一次就要六七千块钱,以后每次都涨,医生说最后一次要十来万。重症监护室也进过,躺一天一万六千块就搭进去了。现在化疗又没有用,连他妈阿帕替尼都吃不了,吃了就血压高……钱立,我妈可真不是享福的命啊。”

“找我借啊。”钱立小声说。

“你家也不一定够。”乔成冷冷地笑了笑,“就那么点家底,还赶上生病,真他妈怕什么来什么……算了。”他挥挥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怎么回事。你学习那么好,也不能说不考就不考了……有病就赶快去治,有一点苗头就治,不能拖……也不能儿子老妈同时病啊,是不是。”他显然是想开个玩笑,但是他抬眼看着钱立的时候,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恐惧。“我那天就是看见我妈往水池里吐血。一点兆头都没有。地上,管子上,崩得到处都是血。”

钱立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在这个时候,他绝不应该把乔成留在这不管。可是他要怎么对乔成解释他才是最大的危险?他们身后……

他打了个寒颤。

“你一会儿去哪?医院?”

“对。”

“要不先找个地方,我陪你待一会儿?”钱立说,“去红莲那边?”

红莲是学校东门附近一个小有规模的购物中心,旁边是一排一直在换名字换内容的小店。钱立和乔成懒得动弹时就会去红莲旁边坐一下午,对那地方几乎比对学校还熟了。可是乔成抽搐般地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东门那边的事?”

“什么?”

“咖啡馆的小猫死了。记得吧?它还在我身上睡过觉呢。”乔成犹豫了一下,说,“那边现在臭得不行了,没人过去。这几天小店全休息了,红莲也没什么人了。”

“怎么至于?”钱立惊道,他心里清楚那只猫是为什么死的,它死去怎么也不会超过两天。“尸体烂了也不会到那种程度吧?”

“不是。”乔成说,“那猫死得绝对有蹊跷……他们说它变成……谁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半个人那么高的一大堆。尸体上只有尾巴还好好的。要不是正巧那只猫尾巴上有伤疤,老板都认不出来那是他家的猫。”

钱立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真的,就在咖啡馆门口发现的。”乔成说,“消防队都过去了,因为一开始谁也不知道那是啥。”

“别,别说了——我知道了。”

“你怎么了?”

“没什么。”钱立说,“乔成,我……”

我知道那是为什么。那正好是我不能留下的理由。

然而就在那时,盲魂的无声吼叫又在他耳边回荡。黑色的身影再次出现,这一次是在乔成的身后。那两个红叉在反射着金属光泽的脸上一如刚才地旋转着,世界都为他悦动着,身影轻轻地举起一根手指,竖在脸前,无声地对钱立示意……“嘘”。

保持沉默。 hWuVnEZb4mdfiz0X3Og4fsKe3W07atgIlQj5KO4cd7K9X6HwPr4G2FLTG+ejCn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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