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咬着牙发力——开始移动的前一瞬间,言林确信在回头望向他的许多张面容里,他看到了一个知晓一切、带着不屑与轻蔑的冷笑。接着,女孩推着他飞快地移动起来,校门口和橙色的灯光一下子离他远去,初中部三个字瞬间成为闪亮的弧,从他视野里消失了。树影、门框和走廊一侧的许多扇门刹那间从他身边擦过,他只能听见尖锐的风的呼啸。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趴在了不知道哪一栋楼最深处的走廊尽头。身边的防盗门里传来安详的说话声,言林听出有人在讲课。
就这一会儿,女孩把他怼到了并不邻近的高中教学楼的深处。
女孩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她是个高挑的女孩,言林感到她完全是在用鼻孔望着趴在地上的自己。她走动时,言林能看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紫色。他感到了女孩带来的强大而凛冽的寒气。这是个有来头的克汶人。他悄悄地召唤圣赋杖,但女孩瞬间觉察了他的意图。她甚至连黑柄都没召唤出来,直接照着他的手一脚踹了上去。言林一时被她粗暴的进攻方式惊呆,但接着他发现自己被踹的那条手臂已经变得麻木,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说明女孩刚刚对他施了汶术,而施这个汶术的传质是她的鞋跟。
什么样的人能如此自由地将汶力在四肢百骸随意调动,还能临时将普普通通的鞋跟作为黑柄和圣赋杖那样的传质?言林看着女孩的鞋子,鞋跟看起来状态很好,没有被瞬间通过的汶力侵蚀。这并不证明鞋跟的质量有多好,只能说明女孩绝妙地将输出的汶力控制在“造成伤害”和“保护材料极为普通的传质”二者之间。
她能做到这种精密的平衡与控制,言林知道在自己面前的又是一个怪物。一个小琉烟。他本身和琉烟差距不大,令他想起怪物二字的是女孩此刻表现出的强大气场,就像她的第二层汶力。
“来杀人的吧。”女孩语气平淡。
言林又一愣。一个克汶人问出这话很奇怪,太奇怪了——就好像她履历清白似的。但是这句话给了他很大的回旋余地,此时他们正身处教学楼内,万一她召唤出黑柄,学生们一探头,再口口相传,这个学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他一跃而起,望着靠近的女孩,低声说:“我没有恶意。”
“我也没有。”出乎他意料地,女孩冷冰冰地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被害死。”
*
“哥哥,我是不是听见有人惨叫了?”钱萦一直在回头看,“出问题了吗?”
“跟咱们无关。回家吧。”钱立说,不动声色地拉着钱萦走得更快了。找了再多理由,现在走出了门,他也还是提心吊胆。就算刚才的人已经被苏姗摆平,他也只想早点带妹妹回家。
然而钱萦没有发觉到他的异常,从他出现在初中部门口开始,她就变得特别开心,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钱立走得快了她就两只手抱着他胳膊,拼命地小声说:“慢点!慢点!”
钱立低下头问她:“你不想快点回家吗?”
“不想!”钱萦直跳脚,“我不想啊!这是你今年第一次接我放学!哥哥你慢点嘛!”
“好好好,慢点。”钱立于是放慢了些。一慢下来,钱萦又开始小鸟一样说话,自己把自己说得前俯后仰地笑。钱立好奇问她:“怎么这么高兴呀?”她就示意他别说话,一边牵着他的手蹦蹦跳跳,一边很大声地跟周围的同学打招呼。等打完了招呼,她悄悄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在炫耀。”
“炫耀什么呀?”钱立笑着问。
“我炫耀你是我哥哥呀,哎等会儿——”她一把放开他,伸手拍了拍经过他们的一个小女孩的书包。“嘉儿!”
那个小女孩转头看了看钱萦,又看了看钱立,问道:“这是你男朋友吗?”
“才不是!”钱萦脸色大变,“这是我哥哥!”
“哦——”小女孩恍然大悟道,“就是那个上高中的哥哥?你俩长得不像诶。是你亲哥哥吗?”
“当然是亲哥哥!我俩长得哪里不像!”
“哪里都不像啊,你哥哥瘦瘦的,你的脸圆圆的——”
“你闭嘴!我也很瘦的!”钱萦尖叫道,一扭头看见钱立在旁边笑得还挺开心,又打了他一下,“哥哥我不瘦吗?”
“你已经很好看啦。”钱立哄着说。
“那意思就是我很瘦!”钱萦不由分说地下了定论,又转头对小女孩说,“婷婷就是不信钱立是我哥哥,怎么说都不信。”
“那她现在信了,我刚才还看到她在旁边看你俩呢。”小女孩安慰钱萦道。
“她现在也知道我哥哥对我很好了!”钱萦气呼呼地说。
“好啦,”小女孩老练地用和事佬的语气劝道,“她也就是觉得你俩长得不像嘛,现在她没话说了。”
“她才不是因为这个呢,她就是不相信我有那么好的哥哥。”钱萦生气地说。
钱立拍拍她的头:“别跟同学闹别扭。”
“没关系,我们都知道钱萦是好姑娘。”小女孩对钱立耸了耸肩,“就是有点冲动,但是挺可爱的。”
“好,那谢谢你们啦。”钱立笑着说。
这时大家出了校门,走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小女孩要跟钱萦分开走了。钱萦凑过去跟她说了什么,小女孩对钱萦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个人便告别了。钱立饶有兴趣地问她:“你俩又商量什么呢?”
“我让她多跟那几个八婆吹吹你。”钱萦说。
钱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是吗?为什么要吹我啊?”
“婷婷这个三八烦死了!”钱萦暴躁地跳脚,“说我脸圆,说我没她高,说我成绩好是因为有哥哥辅导我,等我告诉她你就是我哥哥她又不信!”
“哦?那你就不理她。”
“不理她?不理她也得等到她承认你是我哥哥再说!她有个在破二中混社会的哥哥就天天炫耀,还说她哥哥是老大,谁欺负她谁就挨打,说她自己过得像公主一样,谁在家里不是公主啊!”钱萦简直在嗷嗷叫,“结果等我告诉她你是我哥哥了,她根本就不信!她说她见过你,说我撒谎,还说要找你出来和她哥哥打一架——”
钱立惊道:“好好的打什么架?”
“看谁厉害啊……反正哥哥为妹妹打架不是常有的事吗?……在小说里。”钱萦心虚地找补。
“你们真是……”钱立无可奈何地笑了,抬手摸了摸钱萦的脑袋,“不能乱打架,知道吗?处分都是轻的,搞不好直接抓进去。”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哥哥,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钱萦急巴巴地说,钱立转过头,看到她一脸期待的神情。“如果有人要打我,嗯,或者说要杀我,你会跟他们打架吗?就是,你会保护我的吧?”
钱立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当然。”他平静地说,“只要我还有口气儿,就谁也不能伤你。”
“嘿嘿,哥哥真帅。”钱萦心满意足地扭头看着前方,一蹦一跳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吧!我们回家!”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刻,在被两人的阴影所覆盖的空气中,钱立更紧、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
够了,有她说话的这一会儿就够了。言林已经在女孩回答的一刻用另一只手臂召唤出圣赋杖,猛地用静音结界笼罩了他们两个。防御类汶术尤其是结界并不是言林擅长的项目。但他和克汶人也打过不少次交道了,他的静音结界已经被锻炼得出神入化,足以保护周围无辜的人类。他自信即使是这个女孩也无法打破这个结界。
言林松了口气,忍不住很得意又很开朗地冲着女孩笑了笑。
女孩见到他的笑容,顿了一下,歪着头看着他。“要死的人了,怎么这么开心?”
言林没有回答。有一刻,他们对望着双方的眸子,他不知道女孩看到了什么,但他看见她的眸中流转着一点异常明亮的光芒。他微微阖眼,令脑内的汶术令极迅速又极准确地闪过,尾椎上方的汶力源头开始躁动。对面的女孩指间闪过寒光,但他没有躲开,电光火石间他握住圣赋杖,熟练地拨动脑内的“名”。
名是最重要的。在学会控制汶力后,无论进攻还是防御,又都必须要唤起名。名是更高层面的欲望,是一切汶术的理由。没有名,任何汶术都无法完成。四两拨千斤般地,冥冥之中,就在短暂又漫长的万分之一秒,他拨动了名。它已经是潜意识的行为,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唤起名还是整个施汶术的过程早已不具难度也无需时间,但偶尔这个过程还是会如此明晰又永恒。
凌厉的痛楚涌入他之前已经麻木的手臂,它恢复了。言林猛地睁眼,女孩已经伸展开双臂冲到了他的面前,她指间寒光闪烁,赫然是八柄明亮异常的汶术匕首。她会用冷兵器!言林在同一瞬间交叉双臂,他面前的空气即刻板结。女孩下一瞬间就甩出手中的利刃,言林却毫发无伤。
走廊里空荡荡地响起匕首接二连三落地的声音,女孩已经将黑柄握在手中。又是一秒钟的寂静,他们互相确认了对方的速度,明白凭速度谁也玩不死谁。这一秒仿佛龙与虎的对视——
接着巨大的声音在结界内部沸腾而起,言林挥动圣赋杖,十几根汶术力量形成的闪电如同食人树的枝条般缠向女孩——女孩一个夸张的动作,击碎闪电的同时,一个巨大的火球朝他逼近。一股热浪迎面而来,他喘不过气,鼻腔里刮起一阵滚烫的钝痛。他猛抖圣赋杖,空气迅速变得冷冽,同时慢慢渗透出水滴。水滴飞快地聚集成一个只有一半大小的水球,飞撞向那火球。火球中心瞬间被冲散,四周残留的火焰在半空中恐怖地波动,令人难以忍受的“嘶嘶”声响起。女孩作势要施下一个汶术,却猛地跺脚。
又是鞋跟充当传质的把戏。好在言林反应快,即刻腾空而起,踩着墙壁躲开海浪般掀起朝他飞去的地砖,落在对着教室的窗台上。他暂时收回圣赋杖——对于有些攻击而言,圣赋杖和黑柄都是累赘。他朝女孩挥出双手,旁边的墙皮随即脱落,融化成为高温的液体,朝着女孩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女孩的手中也空了,她怒吼了一声,用拳头挟带着汶力向身后猛地锤击。隆隆的声音如同地震在楼体内部滚动,在她一侧的墙壁内伸出了无数只石灰质的手,反击那些液体,无限延长着伸向言林,带着邪恶的期待大张开五指——
“停下!你在抽空教学楼!”言林吼道,从窗台上跃下又在没了地砖的地面上就地打滚,才勉强躲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手,但它们化作流体一般的形态继续包过去。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面前推出巨大的水流,将石灰流体扑散。
女孩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转身,水流在她身后无影无踪。她背部窜出两道阴影,落在地上成为两道漆黑的猛兽,冲着他的头颅拔地而起,像蛇一般张开夸张的大口。言林一挥手在面前筑起一道焰墙,猛兽撞上去便化作青烟。就在这个空档,他默念着汶术令给自己加了个防护结界。
透过悬浮在空中燃烧的烈火,言林死死地盯着女孩。
女孩撞见他的目光,表情转化为一个冷笑,那些石灰质的手在她身后回归墙壁。两人同时开始动作,女孩像只猎豹似的朝着言林出拳,言林推出焰墙。她破开火焰,指间寒光一闪,十几把汶术匕首朝他飞去,他以手臂生生挡下。
他看起来没有受伤,但当他躲避她的下一次攻击,身体交错的瞬间,女孩望着他手臂上的透明裂痕,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管那层结界有多强,他的防御都在破碎,因为她在用最大的力攻击可能是最强的防御——看对面那眉清目秀一脸无辜的样子,典型的息汶人面相,可不就是最擅长防御和医疗的小天使么!她又有了仰天大笑的冲动,这次纯粹出于对力量的狂喜。她不屠杀,她只畅快淋漓地对反感的事物发力,这何尝不是一种正义呢——何况,立碑作传的伪善和赤裸裸的屠杀都一样令人作呕!
他们错开了,言林在那一瞬间重新召出了圣赋杖。这一次,他吟诵起来。他的声音带上回响,一道光亮横亘在他们中间。面对有些汶术,抽象攻击是扛不住的,到底还是要用天生的武器来抵抗和反击。女孩也召出黑柄,警惕地望着光亮。
普通的汶术令不需要吟诵,只有经过重制或改编的汶术才需要在默念汶术令的同时吟诵辅助令加以控制。在克汶,学院里多得是这种每天出声念咒的疯子,就连上厕所都恨不得用自己加强过的汶术令来冲水,他们研究汶术,也训练自己。放在中界,他们大多一个抵得上十个炸掉自己实验室的诺贝尔。她神经紧绷,准备看这个改编后的汶术会有什么花样。她自信她的速度不会受伤——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把你隔开用的,这一小时你都别想通过它。”言林有些促狭地笑了。“想不到吧!”
“没想到,这下你可胜过我了。”女孩挖苦道。
“我也没输,何必非要赢呢?”言林无所谓地耸耸肩,“既然我们都已经说了自己没有恶意,我看打到这儿也就可以了。”
女孩仍旧摆出进攻的姿态。“我不相信你。”
言林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小姐,你知道我是息汶人吧?”
“少给我装!”女孩忍无可忍地咆哮了一句,“可不可以请你离开这里,不要插手我的事情?如果你是想来这里当警察,我做的事情也不会比你更糟糕!”
言林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握住了圣赋杖。他对着女孩默念汶术令,不抱希望地试着去读她的想法。出乎意料地,女孩捕获了他,却也准许了他。他在她的想法里睁开眼睛的一刻,铺天盖地的词句朝他涌来——“别读了息汶猪”“我说的是真的你满意了吗”“知道是真的了还看个屁啊”“脑子要是能吐唾沫你早就淹死了”“还不快滚出去”……
言林猛地撤销了汶术,有点气喘。她很不友好,很狂躁,但确实是真的。一点点的伪造痕迹都没有。
“这样说来,你没有斩尽杀绝的意思?”他说,“实不相瞒——”
他想保证自己也确实没有恶意,却突然呆住了。
“息汶神殿什么破事没有?”琉烟刚刚说过,“说不定是为了搞人体实验呢。”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恶意啊。如果找那人真是为了这个,为了人体实验……有没有搞错啊?到头来他息汶人成了居心叵测的一方……他还有什么理由反驳她刚才说的那句“假装善良”呢?他张了张嘴,女孩似乎看透他一般,冷冷地笑起来。
“警察,我可是允许你查验我了。”她说,“现在,你敢让我检查一下你么?”
言林一瞬间竟哑口无言。他可以撒谎,可以再一次发动攻击,可以现在就把她困在这里,再打电话叫增援把她杀掉……但是……那怎么能呢?
他只是哑口无言。
女孩嗤笑了一声,然后消失在空气中。她移形了。
言林站在原地,无力感从他的骨头里漫出来。他呆了好一会儿,慢慢地沿着走廊开始勘察。他并不是一无所获,虽然他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成就感。他重新给自己施了视觉化汶术,汶术生效的一刻,他看见走廊里遮天蔽日的浓厚雾气朝他涌来。他心里一惊,扭头去看教室。教室门关着,幸运的是,后门上有一块小玻璃。
与走廊隔离开来后,教室里的雾稀薄了很多。薄纱一样的黑雾在空气中不安地流动,而学生们就坐在雾气中间。言林一眼就看出了不对——现在,学生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人类本应该在任何时候都是实体,与此同时,他们不会和汶力发生交流。而现在,雾气已经可以幽幽地从学生们半透明的身体中间穿过去。言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不知道这所学校发生了什么。从他来到这里开始,一切都是这么具有……参与感。就好像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知情者,都带着某个秘密。
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