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立一时没回答。这话来得突然,他完全懵了。
“我昨天听到爸爸妈妈在房间里说话,”钱萦擦了一把眼睛,吸着鼻子说下去,“妈妈哭得可凶了,爸爸安慰她,问她怕不怕。然后妈妈说……”她眼睛已经很肿了,但还是能看出来眼圈一下子变红,“妈妈说她多活了好多年,说她只心疼咱俩。哥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呀?我知道我不应该偷听他俩说话……”
钱萦站在原地哭,钱立无力地看着她。有一刻,他连安慰她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他无论如何不忍心一直看她抽抽搭搭,他上前想先把钱萦怀里的抱枕放在一边,钱萦哭着不松手。钱立无声地叹气,摸摸她的头,领她到床边坐下。
“他们还说了什么没有?”他问钱萦。
“说了……说……我记不太清楚,我全记最后几句话了,”钱萦擦擦眼睛,“爸爸要找你说……找你说什么事,可能也要和我说……妈妈以前都不哭的——妈妈听着就是很害怕!”
她越哭越凶,两只手不停地掐那条鲨鱼。
“妈妈听着就是很害怕,她说她不想……她,哥哥你说句话好不好,我也害怕!”
但钱立说不出话。他伸手把妹妹揽过来搂住,他的下巴轻轻顶着她小而温热的头颅。她已经十三岁了,但身上和头发上还总是带着某种孩童的味道,类似糖果或是甜奶的味道。
他又想起那个梦,想起钱萦身穿婚纱走向她的丈夫。钱萦从小被全家人宠到大。她十三岁也好,二十三岁也好,她永远比他小,永远是一个睡在粉色房间的小女孩;他也以为自己能一直做她的哥哥。而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这算什么?他想保护她,想保护身边的所有人,如果能做到,他愿意付出一切。但他根本无处交换。他的一切约等于零。一个高中学生。一个人类,“克汶人的跳板”。一个毫无资源可以动用的年龄。
说到底,他是谁呢?他又算什么?
“不哭,听话。”他疲惫地说,“不哭。”
“哥哥你是不是也不知道啊?你干嘛不告诉我呀?如果妈妈真的病了,那咱们三个怎么办啊?”钱萦哭着问,钱立看不到她的脸,恐惧从她的声音里透出来。“我害怕……我……我不能没有妈妈!”
最后一句话十分凄厉,几乎是一句十足孩子气的尖叫。钱立心里紧紧地揪着,用力拥抱她,给她擦眼泪。
“萦萦听话,先别哭了。”他说,“听我说。”
钱萦抱着鲨鱼,抽噎着安静下来。
“你看,你只听见了几句话呀。”钱立轻柔地说——他说话的力气是强挤出来的,他拥抱钱萦也是在支撑自己。“事情没确定,你就不要乱想。如果真的有那么严重,妈妈也不会瞒着你,会跟你开诚布公的。”他喘了口气。“我今天帮你去问问,正好我有事跟妈妈说。好不好?”
“好。”钱萦抹着眼泪点头,“哥哥你怎么了,你要说什么呀?”
“没什么。”钱立说,“谈谈学校的事。”
“哥哥你昨天为什么没去上学啊?爸爸妈妈说你又回家了,然后睡了一天,我还以为你生病了。”钱萦带着鼻音天真地说,“谁也不要生病。”
“谁也不生病。”钱立摸摸她的小羊角辫,“我就是有点累了,准备过几天再去。我跟爸妈说了,再在家里住几天。”
“那我要跟你一起玩。”钱萦马上说,“然后你得陪我。”
“陪你。”钱立应道,安慰地拍她的手背。
“然后……”钱萦停了一会儿,突然又哽咽了。“……唔,我不要再想了。妈妈说的话像狗血电视剧……万一电视剧成真,妈妈真出什么问题,我们怎么办呀!”
钱立沉重地看着她。
“不会的。”他最后说,“生活不是电视剧,不会那样的。”
生活不是电视剧。
可是钱萦,生活比电视剧狗血得多。如此看来,生活更喜欢将美好的事物击碎,生活更愿将光明湮没在黑暗中,让成人带着爱死去,让孩子残酷地成长;如此看来,生活还要更为坚定——生活坚定地在毁灭之路上驰骋,并就此一去不回。
*
那天晚些时候,钱立感觉稍好了一些。晨起的不适渐渐散去,他手背上的十字架也跟着消失了(因为它,两天之内他已经形成了把左手藏起来的条件反射)。现在他仍然闻什么都酸,更奇怪的是他完全不饿,所以只喝了一罐可乐补充体力,就坐在房间里和苏姗联络,讨论没来得及说完的事,一面注意着时间。算着是母亲独自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了,钱立就下楼去找她。
这又是一个苍白而惨淡的日子。窗外的那种光冷漠又刺眼。钱立在下定决心走进厨房之前忍不住先去窗前,打开窗户听外面的声音。外面没什么行人,可是风用力地刮着,听到这世界还有声音,他放心了。
“儿子起床啦?”母亲探出头来,看见了钱立,“好好在家休息吧。妈妈给你做——”
“妈,我有事跟你说。”
钱立轻轻把她推进厨房,不由分说地反锁门。母亲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单手做这件事,那动作想必是很奇怪的。
“妈你最近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母亲说,看起来很自然,“怎么了儿子?”
“妈妈,你别骗我。”钱立盯着她的眼睛说,“钱萦很担心你,我也担心,那天她不小心听到你在哭。”
“嗯?”母亲略微吃了一惊,“那是别的事。你们俩别乱想,好好休息,好好学习,忙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钱萦没听到你说别的,她觉得你生病了。妈,你有事的话别瞒着我们。我们真的担心。”
“我能有什么事啊?”母亲愣了一下,笑道,“好了,知道你们担心妈妈。我的两个宝贝都长大了。”
她伸出手去摸钱立的脸,钱立还在看着她,一边寻找一丝或许存在的破绽,一边希望自己找不到。
“那是一点以前的事,妈妈这一代人的事。”母亲继续说,“别担心我,儿子。你妈不会生病的,我自己就是医生。”
“那我就信了。”钱立说。
“当然要信了!你应该关心的是怎么才能好好休息。”
“那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钱立犹豫了一刻,想着自己定下的这个计划肯定有问题。但是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话已出口。
“你们想不想去旅游?”他说。
母亲吃惊道:“什么?”
“我同学家里有……呃,就是可以弄到名额。”钱立挥挥手,含糊地说,“你和我爸两个人,可以出去玩半个月。坐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去。”这句话完全是说给自己听的。“我和钱萦就住学校。”
“算了吧儿子。”母亲转身回到灶台前继续做饭,说,“等你高考完再说吧。”
“去吧。”钱立说,“你们在不在我成绩都一样,没必要因为我待在家里。”
“等你高考结束,暑假咱们一起去。”母亲手上的动作停了,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上大学以后还能在家里待几天呀?趁现在妈妈多给你做做饭。”
钱立烦躁地说:“妈,别想得那么远。你们去了,正好也可以锻炼钱萦的自理能力。你看她现在敏感成什么样子,听到几句话吓得直哭。”
母亲突然转过身,颤声说:“为什么不想得那么远?”
钱立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住了。厨房陷入死寂,他们隔着中岛对视着,母亲脸上的神情和刚才截然不同,像是在狂怒。钱立无法理解——但他愣了片刻,仍马上说:“对不起,妈——”
“为什么不想得那么远?”母亲又问,扔下铲子朝他走来。钱立惊诧地看着她,她从来没有露出过类似的情绪,就因为普普通通的一句话。“那你在准备什么?”
她又在问什么?!
一瞬间,钱立几乎以为她知道了一切。但他的神经仍紧紧绷着,没让自己露出别的表情。“我不是那个意思……”
母亲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收敛神情,温柔下来。
“妈妈不该朝你发火。”她忧郁地说,“你当然要想得远一些,你是男孩子,你更要学会向前看。你现在就应该开始计划你的高考,你的暑假,你的未来……你好好策划,就没有不实现的道理。明白吗?”她加重语气说,“没有。”
钱立呆呆地看着她。
“天总有不测风云。”他吞咽了一下,声调平板地说,“我不想想那么多,到头来失望。”
“那又怎么样呢,人是能把命运击败的。”母亲说,声音又微微颤抖起来,“而且儿子,你不会的。那么残酷的事情,干嘛偏偏落到你身上。”
*
“你看,我早就说过妈妈没事。”
“唉,谢谢哥哥,我算是松了口气了。”钱萦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大人的情绪有时候太不稳定,又哭又闹的,真是让人不省心呀。”
“哎哟,看样子你好像还挺懂事嘛?”
“我懂事?我可不懂事,我今年刚一岁半,我刚学会走路。”她露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夸张笑容,假装乖巧地趴在椅子上,“哥哥今天接我放学吧。”
“钱萦,我不能……”
“哥哥我刚学会走路哦!你如果不来接我我就会被野猫追着挠,蜜蜂追着蛰,还有路边的自行车——”
“干嘛!你干嘛!不许那么说!我去接你就是了!”
*
短信提醒: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把你家人弄走,打晕扛出去都行。那之后的工作才属于我。”
“你的意思是,你想顶着精神汶术出门,就为了接你妹妹回家?……你知道死这个字怎么写吧,漫画男主角?”
“……正常?你出门与否是父母判定你正不正常的标准?好奇怪的家规。”
“也对,随你便吧。你知道从异象里寻找规律,我已经很欣慰了。晚上见。”
两小时前,来自苏姗。
*
头强烈地晕眩着,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一边注意着里屋的动静,一边耐心地听着那头班主任的声音。
“……你就算申请国外的大学,同样需要高考成绩,明白吗?就算你家里准备移民,你直接转学过去,也是需要语言考试成绩的,托福和雅思你起码得有一个的成绩够格吧?钱立,我也一直联系不上你的父母。老师不知道这个出国的事情你是真这么打算还是说另有隐情,老师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听我一句话,你突然离开学校是在毁掉你自己的前程。明白吗?那是关乎你一生的大事,你……”
他偶尔低声地应两句。头晕得越来越厉害,他干脆靠着门坐下,正好不怕其他人进来。
“……如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老师,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解决,好不好?你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如果……”
“没法解决啊,老师。”他轻声说,“对不起,出国的事是我乱说的。但我真的不能再去学校了。”
“那是为什么呢?钱立,还有九个月不到就要高考,你不来学校,那这段时间你去哪呢?”
“我……待在家里啊。”他抓了抓头发,笑着说,“我没法去别的地方。现在我的活动范围——”
那时,仿佛醍醐灌顶一般,世界突然之间黑白闪动。他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举着喋喋不休的手机,听见自己身后正传来发自太古的、警告般的、无声的冰冷吼叫。他曾瞥见过的盲魂如同已经在冥冥之中显形,从天花板上无知无觉地弯下腰来,等待地望着他。
“这……这也不可以?”他喃喃道,“这也算吗?”
“什么?钱立,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知道那声警告其实是自己的幸运。“老师,听我说。”
“我听着呢。”
“请您帮我一个忙吧。”钱立说,“我会回学校的。但我得请一个长假,请……”他顿了顿,“两个月。两个月以后,那时候如果我还不去学校的话,你们再联系我或者我父母。但在这期间,我想请老师们不要再找我,任何意义上的找我都不要。”
“这……”
“老师,我实在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对不起。”左手在衣兜里烧灼起来,他知道十字架又出现了。“不过您可以相信我,我没有做什么错事,也没有……我毕竟一直都算好学生,对吧?”
“……当然,你一直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
电话挂断,他反倒笑了。想到两个月以后,老师很可能开始乞求他的鬼魂不要如约出现,那场面得相当精彩。
“莉?看见我的手机了吗?”客厅里传来父亲的喊声。
他耸耸肩,不慌不忙地开始翻父亲手机里的软件。电话号码尽数删除,微信群和QQ群全退,所有老师和同学家长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这一切做完后,窗外刚好开始刮起狂风,催促般地狂号。
窗棂震怒地摇撼着。他抬起脸,静静地望着压低的云。
*
下起雨。今天的云异常黑,透出亮白的天空的缝隙。
*
别下雨了。
他躺在反锁的房间里,意识逐渐涣散。
他把手举到模糊的眼前,看那个火一样滚烫的十字架。缠绕着它的花朵正旺盛生长。
此刻,名叫盲魂的不可见的幽灵正庞大而茫然地悬浮在他身后。他越来越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它让他从身体深处散发出山谷般无法排解的冷气。
“太残酷了。”他含混不清地喃喃,“别落到我身上了。”
但晚上醒来时,它当然还是会在的。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