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姗手中流过一丝光芒,她召出了黑柄。
“现在你有盟友了。”她缓缓在床边蹲下身,依然在向钱立凑近。但钱立还是动不了,他只能看着她。“盟友,军师,保镖;以后,我就是你的影子,我会和你去任何地方,我会随时守护你的安全……”
苏姗可怕地沉默了几秒,轻声把话说完:
“因为我的愚善。”
“苏姗……”
“嘘,听我说。”苏姗把头歪到另一边,从另一个角度彻底地打量着他,“你难道不开心?钱立,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你已经可以坐享其成,你是我幕后的天使了。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想法,觉得你眼前的这个人,彻头彻尾地……”
她喉咙动了一下,咽下某个难听的形容词。
“……这不可笑吗?”苏姗微笑着,小声说,“你笑吧。”
“苏姗。”钱立收回目光看着天花板,平静地说,“你想多了。”
一点冰冷的刺痛,黑柄顶在他脖子上。
“你他妈,给我,”苏姗一字一字地咬着,“笑。”
“我不是克汶人。”钱立冷漠地说,“苏姗,我当然不会因为别人的痛苦感到快乐。尤其是当我自己感同身受的时候。”
“你在给我讲睡前故事?”苏姗又靠近他一点,黑柄也扎得更用力了,“天使可以有各种漂亮衣服,但是他们的屎都一样臭。钱立,你见过不拉屎的人吗?还是你自己欺骗自己,你每天拉的是金子呢?”
钱立沉默了片刻。
“我说过我不是克汶人。而你在那种地方长大,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把人性之恶看作——”他叹了口气,“排泄。不但存在,而且必须得到释放。但这一样吗?这怎么可能一样呢?苏姗,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想法,但是既然你在意,为什么不听我说,还用你的思维乱猜?”
“因为没有恶的人会是最大的心理变态。”苏姗咧嘴一笑,“你是变态吗?”
“不,我是驯兽师。”钱立轻声说,“人类社会现在努力的不是消除恶,是驯服恶。我们大多数人可以做到把恶压制,忽略,而你们不但要它出来,还为它叫好,这不就是你们在做的事情?”
“不是我们!”苏姗的笑容下一秒就消失,她暴跳如雷地怒吼,几乎用黑柄捅穿了他的脖子,“别他妈把我和那些人放在一起,小贱人!”
“冷静,苏姗!”钱立皱了皱眉,“你想脱离他们,那就努力适应我们的方式,我们的思维。我不会因为你经受我所经受的痛苦而快乐,因为我不在你的思维体系里。你想得太多了!”
脖子上的刺痛突然消失,苏姗收回了黑柄。钱立没有看她,但是某种感觉告诉他苏姗已经冷静下来。
“看来你很怕我杀了你。”她微笑道。
钱立疲惫地说:“苏姗,我不会比你更怕死。”
“你觉得我在怕死?”苏姗站起来,垂手冷冷地看着钱立,“不,我怕你断绝我的幻想。”
钱立转过头来。“什么?”
“想象一下你的看法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苏姗说,转身回到窗台边上去了。“过去的多少年里,你觉得我身边会有几个正常人能证明我是对的?杀戮是正确的吗,还是所谓仁慈是正确的?离开克汶是正确的,还是我本来应该待在那里?”
她猛地回头看着他。钱立看见她眼中闪动着两点狂乱的光。
“我更喜欢在克汶死在别人手里,还是在中界被主教炖汤?同样活了几十年,哪个人的生命更有价值?杀死一个无辜的人,还是让另一个无辜的人来顶替他?——我应该救你,还是看着你死?”
好半天,她摇了摇头。
“你觉得这些有答案吗,钱立?你当然有你自己的答案,可是我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该不该救你,但我们已经在这儿了。已经是这种情况了。”
钱立沉默。
“我当然希望你是对的。我希望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其实我现在就可以查证。但是,毫无意义。”苏姗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有一天我知道我真的误会了你,我会和你道歉。实际上我巴不得你是对的……但我的人生,我的运气……完全是一坨屎。也罢……”
“你不需要为这种事情道歉。”钱立说,这时胸口的裂痛渐渐退去了,他艰难地坐了起来,“真想赔礼的话,就让我活着吧。”
“活多久?”
钱立再次沉默。
“起码活到我妹妹结婚吧。”最后他说,低头把脸埋进手掌里,疲惫地闭上眼睛。“你估计还有多久?”
“得按照蚀化的病程算。”苏姗叹气道,“原本按契约会很快,但是那样的前提是你和我的黑柄联结。现在契约里的汶术关系乱七八糟,你没连上黑柄,连上的是我,这就意味着契约对你已经不致命了。可惜,蚀化比契约更难对付。得上的话也就是个把月。”
“但这是一种病……蚀化能治吗?”
“谁知道呢。”苏姗说。
其实她知道,她当然知道。蚀化没有治疗方法,只有幸存者。蚀化幸存者将被运送到克汶,在那里成为第六种族。痛苦会刻印在他们的脑海,他们会永远为自己的不幸和疼痛尖叫,永远尖叫。
她听过他们的尖叫声,就一次。后来学院组织去蚀人区打猎,她从不去,饱受嘲笑也不。
理由很简单,她害怕。
她看着窗外。夜色浓厚,温顺而驯服的种族沉浸在睡眠中。她的怒火已经平息,因为引起怒火的恐惧——并非惧怕死亡的恐惧,而是更强烈的,由于对自己的质疑而产生的动摇性的恐惧,已经褪去。她深深地呼吸,感到放松过后的疲惫,像从水底浮回空气中。
“我会找到解开联结的办法。”她空洞地说,“我也会尽我所能去找治疗蚀化的办法。”
“不管怎么说。”钱立在她身后说,“他们会没事吧?”
“应该会吧?”苏姗惨笑道,“我说过我会帮你保护他们,我不会食言的。你看,”她这话提出得很突兀,“你是个不为别人的痛苦而快乐的人,那以后呢?如果主教真的找到你,想要毁了你,毁了你的一切,你难道不会想要毁了他?你不想让他遭受和你一样的痛苦?等他像你一样痛苦的时候……”
“他会吗?”钱立低声问。苏姗转过头,看见他脸色苍白。“他会对他们下手?”
“噢,他是这么对我的。”苏姗耸耸肩,“我想你家里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些好。但是你除去家人的那部分人生呢?那不算毁了你吗?”
钱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去洗脸。”
他跳下床,匆忙地进了浴室,轻轻关上门。他的脸还是发烫,越来越厉害了。可是当他望向镜子的时候,一切如故,连一点点红潮都看不见。
钱立俯下身,准备开水龙头。
这时巨响来得太突然,他甚至一时没分辨出声音来自什么地方。接着,他看见浴室的折叠拉门已经被推到极限,苏姗粗暴地闯进来,把他拉出浴室,推在床上。
“坐好了,不要抬头。听见没有?绝对不许看他的眼睛!”
“那是什么?”钱立低声问。
“嘘!”苏姗说。
钱立坐在床边,苏姗离他有几步远,在他们面前,房间中心的景象在扭曲。某种迷幻的拉力从扭曲点传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闭上眼睛。空气突然冷了下来,那种冷正是钱立在平行小区里感觉到的刺骨的寒冷,根本无法被抵御——它是往人身体里面钻的,从每个骨缝之间穿过。
空气中充满了不祥而刺耳的摩擦声。钱立呆呆地看着他之前搭在椅背上的毛巾,它现在正以无法形容的方式皱缩,从它的内部挤出深色的结晶。苏姗没有注意,她警惕地面对着那片扭曲的空气,一边小心地召出黑柄,慢慢将黑柄头对准钱立——
砰。
摩擦声突然尖锐到顶点,空气炸裂,苏姗的黑柄脱了手,飞上了天花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苏姗一下子单膝跪地。片刻后,她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夜灯闪烁了两下,熄灭了。黑影整个隐没在黑暗中,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他脸上的两个闪着微弱红光的叉号,而叉号旁边的皮肤反射出金属质地的光亮。那大概是一个面具。
“主教大人,日安。”苏姗的声音在颤抖。